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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綠痕 -【陰陽之四】記川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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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熹照六年春奉迎皇後大婚當日,皇城內處處搭起了飄揚的綢緞彩架,自上林延壽門
至未央宮長長的走道上,鋪上了新織的紅毯,沿途夾道置放了四百對鳳紋燈座,裏頭燃
燒的龍鳳喜燭,將夜空照耀得一片紅融輝煌。

  燦燦燃燒了一夜的鳳紋燈座,在天明後,由宮人高舉滅燈罩一一掩熄,此時,東方
的天際染上了層層朝霞,遠處靜臥的巒山叢嶺,披罩著淺色金光,再朝天頂一看,天際
也漸漸地自淡粉轉為淺藍。

  當朝曦的第一道光芒自山頭那端射向天際時,即將入宮的皇後在宮女的攙扶下,身
著黃色鳳紋錦服,背披五彩繡帔,頭戴金鳳盤繞冠,珠翠盈滿髮後垂髻,手執金玉如意
,款款自儀鳳院登上鳳輦。

  十六人所抬之鳳輦行至上林延壽門,在即將進入未央宮前殿時,皇後由宮女攙扶下
輦,徐徐步行上階來到殿前,經由禮部尚書迎至未央宮宮門前拜見皇帝,之後,再由禮
部尚書捧讀玉冊,鴻儒正卿贊禮引導皇後跪伏聽命,讀完策後玉冊,緊接著,一旁的文
華殿大學士捧來皇後寶璽,武英殿大學士則是捧上皇後璽綬,交由未央宮總監跪接,轉
授給宮眷佩在皇後身上,皇後再向皇帝跪伏謝恩。

  洪亮壯麗的龍笙鳳鼓緩緩奏響,階下眾臣叩送皇帝離席,隨後眾臣起身,皇後旋身
面對未央宮前滿朝文武群臣,再緩慢地坐上鳳椅,右捧皇後寶璽,左執金玉如意。

  遠處階下的群臣在皇後入座後,準備就位行禮奉後大禮。

  屏息以待的靜默中,在天鑼驟響、法號齊鳴那一刻來臨時,整齊拂披衣袂的聲響倏
地傳來,當下,成百上千的朝臣,伏地朝皇後以叩首大禮跪拜。

  「皇後娘娘千歲千千歲!」

  響徹雲霄的呼賀聲,直上九天青霄,同時,也驚飛了未央宮旁滿林飛鳥。

  亂不成行的飛鳥,紛紛振翅橫越過湛藍的天際,淒冷清風迎面徐來,微微拂動了皇
後頂上金彩鳳冠的珍玉懸珠。

  繃緊了身子站在未央宮上接受群臣朝見的皇後,在一片刺目的朝陽中,在宮階下見
著了身為宰相的父親,與那些原本和她血親相連的宗族群臣,她竭力隱忍下雙臂的抖顫
,強行壓抑著心中龐大的惶恐和不安,將手中沉甸甸的禮器握得更穩,並努力挺直背脊
,仰起螓首,迎向迷炫得教人幾乎睜不開眼的燦日。

  這一年,皇後鳳舞,芳華十三,入主未央宮。

  

  纖纖蘭指,握住了藍釉瓷筆,龍涎香的氣味,淡淡地在雪白絲絹上飄沁四散。

  執筆的鳳舞,漫不經心地寫下一行娟秀的墨跡。

  浮雲若夢,浮生如斯,人生,如露。

  或許人生即是如此,但,下筆的她,生來就與天底下的女子不同。

  她乃金枝玉葉、御授天命,高高位居六宮正統,貴為一國之母,宮中的一切,即是
她一生將統御主宰的所有。但,這只是外表上看來,事實上,世事並非是僅次於聖上的
她所能掌握的,至少,她的命運就不能由她。

  在這座廣大清寂的未央宮中,這些年來,她只是個備受聖上冷落的皇後。

  其實宮中人盡皆知,美其名為一國之母的她,充其量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皇後,後
宮的實權,全都在以一雙纖纖玉手,就能掌握聖上那顆心的靈妃手中,而她,不過是因
宗族顯赫,世代均在朝為相,故由太後親擇策立的後妃而已。

  因年少、因無子,也因與她年歲相差了十歲毫無夫妻情分的聖上,在大婚後即投入
西宮溫柔多情的靈妃懷抱,不臨幸於未央宮,使得她的後位初立不久便岌岌可危,但她
卻因主動奉養太後,故而能在太後庇護的羽翼下,避開宮中三千粉黛的明爭暗鬥,也勉
強保住了後位。

  孤燈映壁,探房風冷。這寫照,深刻真切地詳述了她入主未央宮後四年來的生活。

  入宮這些年來,她不時想起未進宮前的自由與歡樂,在這座層疊如迷宮的紅牆綠瓦
外,那朗朗無邊的天際下,她不過是個不解世事、花樣年華的女孩,她只是個……跟在
娘親與姊妹的身邊學習女紅,或伴在爹爹的身邊讀書習字的官家女眷而已。

  每至春日來臨,皚皚大地冰霜褪去,替換上一襲嫩綠的翠服,她與府內眾家姊妹及
女婢們,在青青河畔的楊柳樹下,迎風爭放彩色紙鳶,或是春末時在院中採摘花兒趕製
香枕,每當秋日來臨,她總愛身著鵝黃色的衣裳,在金黃色葉片紛紛飛落的銀杏樹下,
旋身翩翩起舞……那些短暫卻繽紛的日子,是她身處在深宮盡處裏最大的惦念,也是她
十七年歲月裏最珍貴的回憶,只可惜,往事走得太遠,她無力去追回,也容不得她步出
宮門去將它尋回,她只能噤聲閉口,在宮中努力學習婦德,並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做個
他們都希望見到母儀天下的尊貴皇後。

  無人知道,在她恭謹得宜的笑容下,掩了多少淚,又藏了多少心事。

  她多麼渴望,卸下雲鬢上的十二金簪、額前的翹首鳳珠,褪下這一身繁瑣沉重的鳳
服,讓無時無刻不都緊繃的身子能獲得片刻的舒坦;抑或是像其他同齡少女一般,日日
恣意地歡笑暢樂,而不是只能當個必須時時刻刻皆注意行止的賢淑皇後。

  只是奢望終究是奢望,在這座未央宮裏,唯有一日接一日的白畫,一夜接一夜的深
宵,歲歲年年無情地吞噬著她的花樣年華。

  在宮中住久後,她一點一滴地察覺,她心中所寄藏的渴望漸漸淡了,以往,她所懷
有的夢想與希望,正逐漸如塵如霧般地消逝,更令她覺得可悲的是,現下她最大的心願
,僅僅只是希望當她百年之後,她能夠逃離這座深宮回到故裡,葬在故鄉那棵心愛的銀
杏樹下。

  端坐在書案前,就著所剩不多的回憶,懸筆在絲絹上行書的鳳舞,正欲將往日相思
託寄筆下訴,好將記憶中歡樂的片段書至絹上時,她的筆勢忽地一頓。

  「雲容。」她朝一旁隨侍的宮女輕喚。

  「娘娘。」貼身宮女雲容隨即靠上前恭謹地彎身請示。

  鳳舞仰首望向一派熱鬧的外頭,「殿外何事如此嘈雜?」鮮有人至的未央宮,今日
怎會一反往日靜寂?

  「回娘娘,是寶林殿所請的高人入宮了。」早就派人去問過一回的雲容,立即如實
呈報。

  「寶林殿?」她蹙了蹙黛眉,「太後請了什麼高人入宮?」難道長年禮佛的太後又
想辦什麼法會了?

  「娘娘,您不知道嗎?」陪侍在另一旁的蘭臺神祕地朝她眨著眼。

  「知道些什麼?」

  「有人說……」蘭臺刻意拉長了音調,雙眼還滴溜溜地四下張望了一番,「太後所
居的寶林殿鬧鬼。」

  鳳舞想也不想就駁斥,「無稽。」

  「但太後近來夜不安寢,宮人們都說得繪聲繪影。」見她不信,雲容忙不迭地加入
說服的行列。

  「太後無恙吧?」只在乎太後安危的鳳舞,急急站起身,有些責怪地睨向她們,「
怎麼發生了這事都不告訴我?」

  雲容立即靠上前想扶她,「娘娘,您要上哪?」

  「擺駕寶林殿,我要去見太後。」鳳舞挪開欲扶她的手,自個兒提起裙襬疾步朝書
齋外走去,在午後的燦日下,搖曳的裙襬捲起一層層疊浪般的刺目流金。

  

  「參見母後──」來到寶林殿的鳳舞,大禮尚未行完,就已被一臉興匆匆的太後扶
起。

  「別多禮了。」滿面喜色的太後直拉著她來到殿門前,「妳來得正好,快來看看!


  隨著太後仰望的面龐,不明所以的鳳舞隨之看去,高大的朱色殿門上,經畫匠的巧
手彩繪修潤過後,兩尊栩栩如生的武將矗立其上,左邊門扇上,一人身著斑斕戰甲,面
容威嚴,姿態神武地手執金色戰戟,另一邊門扇上,一襲黑色戰袍的男子,神情則是顯
得優閒自適,兩手並無神兵或利器,只是探出一掌,輕撫著坐立在他身旁巨大的金眼白
虎。

  她遲疑地啟口,「母後,這是……」

  「門神。」笑吟吟的太後見她滿臉不解,愛憐地拉過她在她耳邊說著。

  「門神?」原來門神是生得這個模樣啊。但既是守衛之神,怎麼上頭那名黑服男子
,模樣看起來悠哉自在,一點也不似另一尊門神該有的威武懾眾?

  太後邊伸出手邊向她解釋,「左方的這位,名喚神荼,右邊的這位,名喚郁壘。」

  「母後。」鳳舞轉過身,恭恭敬敬地探問:「您特意請人將他們繪在門上,是為了
什麼?」

  原本面帶喜色的太後,經她一問後,霎時刷白了臉。

  太後有些懼怕地瞥看四下一眼,再拉過她,在她耳邊小聲地問:「鳳舞,妳信不信
鬼神之說?」

  「信。」她點點頭,繼而蹙眉,「但,宮中真有不潔嗎?」在宮中住那麼久了,她
從沒聽過什麼來自於陰間的風吹草動,倒是後宮那些妃子,私底下為了想將她拉下皇後
寶座,故而作法作祟的情事她可聽過不少。

  「我懷疑,宮中作祟……」太後的音調裏隱約摻了些顫抖,捉住她臂膀的指尖也更
加使勁了。「近來,我常夜不安寢,總在夢中見到血光淋漓,更常夢見當年那些與我爭
寵的嬪妃,妳想,會不會是……」當年她為了登上六宮之首,不知用了多少見不得光的
手段,說不定,近來宮中鬼影幢幢、鬼聲淒厲,就是當年那些被她鬥垮,或是被她逼得
走投無路而自盡的妃子,準備來向她索命。

  深知後宮陰暗面的鳳舞,水眸盈盈一轉,立即換上了一抹令她安心的笑容。

  「母後多慮了。」鳳舞拍拍她的手安慰,「既是繪上了門神,不妨就視為咱們只是
為後宮圖個平安心靜,也算是為眾人祈佑康泰,這與先帝那些早逝的嬪妃無關,當然,
更與德孝才儀兼備的母後無關。」

  凝望著她那具有穩定人心的笑意,半晌,太後臉上似雨過天青般地再次露出了喜色


  「妳呀,就是這張嘴巧。」她伸手輕擰鳳舞的鼻梢,「怪不得我會這麼疼妳。」當
初挑這個媳婦還真是挑對了,不但願主動陪在她的左右服侍她的起居,最令人感到歡喜
的,就是這個媳婦的貼心,以及她的知情善意。

  鳳舞勾起她的臂膀,撒嬌地側首靠在她的肩上。

  「這也是母後調教得好呀。」離鄉背井、疏離了所有親人友朋後,這些年來,她早
把太後當成自己的母親,以及最親近的人之一了。

  「來,妳習畫多年,畫藝一流,就由妳來說說。」太後滿意地仰首看向門面,「畫
匠們將這兩尊門神畫得好不好?」

  「兩位門神五官身形,無一不鉅細靡遺,畫功一筆不苟,色澤畫彩皆鮮豔動人,氣
韻神態更是傳神,傳神得……」同樣也仰首看去的鳳舞,說著說著,在看向郁壘時頓了
頓,「就似真人一般。」

  「我也這麼認為。」也覺得他們活靈活現得就像快走出門中的太後,邊說邊朝她點
頭。

  但,只照實說了一半的鳳舞,實際上所認為的,卻不只是那樣而已。

  在她眼中,那名著黑袍的男子,非但神態、形貌皆似真若實,在他那張俊逸的面龐
上,一雙炯炯燦亮的黑眸,更似正由上往下地凝看著她,他看得是那般專注,彷彿會灼
燙人的熾熱目光,全都集中聚匯至她的身上來,這令她渾身泛過一顫。

  怔然相望的鳳舞,驚訝與不解過後,一股暖融融的熱意,在她的心底蔓燒了起來。

  他,在看她?

  雖然與一旁的神荼相比,這個名喚郁壘的門神,神態輕佻狀似不拘,卻仍是掩藏不
了他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威武挺立,她望著那綹垂落在他頰畔的黑髮,甚想伸出手……「
鳳舞。」不知所以然的太後輕輕推了推她。

  「是。」她立即回神,站直了身子甩去心底那份異樣的熱感,以及她不該有的思潮


  愛屋及烏的太後兀自盤算,「依我看,不如這麼辦吧,我也命人在妳殿內繪上他們
保妳平安如何?」

  「但憑母後懿旨。」兩眼在不知不覺中又被門上男子擄去,她心不在焉地應著。

  太後深深吁了口氣,「但願,繪上他們後,往後宮中就再也無波無瀾。」

  感覺那名男子的視線,再次準確地對上她的眸子,沒來由的心慌,令鳳舞忙垂下螓
首。

  真能無波無瀾嗎?為何她會覺得,在她胸口裏的那座小小心湖,就將掀起滔天巨浪
了?這是預感,抑或錯覺?

  不怎麼敢再直視門上門神的鳳舞,僵持了許久,終究是掩不住心底的那份好奇,當
她再次抬起螓首,與門上男子四目相接之時,她彷彿看見了,一臉笑意的他,正不著痕
跡地朝她眨了眨眼,使得雙頰驀地泛起紅雲的她,趕忙別過臉,再也不敢直視他臉上那
份愜意的朗笑。

  他不過是個畫中人,不過,只是個畫匠巧筆所繪的門神,因此方才她所見的那些…
…只是錯覺吧?

  忐忑的心跳中,她忽然發現,她很想這般說服自己。

  
  雲籠月,風吹簷上馬懸鐵。

  落燈花,滿桌彩畫墨未濃。

  夜裏一陣幽風,巧巧吹掀起書齋兩旁的透色紗簾,靜夜伏案作畫的鳳舞,在初夏夜
裏的涼風拂上她的面頰時,微微抬起了頭,偏首看向寂靜的書齋。

  佇立在座燈兩旁,陪伴她的守宮人都已站立著閤眼入睡了,就連隨侍在側的貼身宮
女雲容與蘭臺,也正有一下沒一下地點頭打著盹,室內靜謐無聲,唯有偶爾傳來宮燈燃
燒的聲響,幽幽地點綴著幽夜。

  張目探看四下如常後,鳳舞再次低下頭,正欲為畫中所繪的白虎以金筆上色繪目,
不意間,在她面前絲織的透明木蘭屏風,忽有一道白影閃逝而過,她隨即止住筆勢,兩
眼緊盯著前方,不久,一道矯若遊龍的黑影,也跟在白影之後流劃過木蘭屏風。

  那是什麼?

  鳳舞不確定地眨了眨眼,而後,自認行得直坐得正的她,心中非但不恐懼,反而滿
心好奇地自案中起身,小心地沒驚擾已熟睡的宮女們,踩著輕巧的步伐繞過木蘭屏風,
但未走至書齋門前,她倏地停下腳步,詫愕地仰首望向日前由太後命人繪上門神的大門


  門神……少了一尊?

  近在眼前的兩扇門扉,一扇,神情端肅嚴正的神荼仍在原處,但另一扇,讓她總覺
得視線如影隨行,使得她不得不以木蘭屏風隔開目光的郁壘,此刻卻是不知所蹤。

  他自門扇上出走了?或者,他真如太後所說,降世到宮中捉鬼去了?盯著空盪盪門
扉的鳳舞,不知該怎麼對自己解釋地胡亂猜測著。

  遭西風吹揚得翩翩翻飛的紗簾,忽地靜止,大地在此時沒預兆的靜默,察覺有異的
鳳舞回過身,遇上了一對幽不可測的黑目。

  方在他處完成捉鬼任務的郁壘,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書齋內,帶笑地看著被他突然出
現嚇著的她,顛顛倒倒地退了幾步,在她欲撞上一旁的燈座時,他身形一閃,來到她的
面前飛快地攬住她的腰肢。

  忘了換息的鳳舞,怔愕地瞪看了眼前人許久,待她清醒過來,正想張口呼叫時,郁
壘朝她伸出一指,將修長的手指擱放在她的唇邊,示意她噤聲。

  唇上的熱意令她一愕,到口的話語,不知不覺地又溜回她的腹間。

  郁壘傾身靠向她,低沉得令人背脊都忍不住引發一陣戰慄的嗓音,悄悄地劃過她的
耳畔。

  「別說出去。」他輕聲叮嚀,隨後放開了她,偏首往旁一看,就見原本消失不在門
上的白虎,已自外頭跑來,一骨碌地躍回門扉裏。

  兩頰紅熱的鳳舞,雙手緊抱著自己退離他數步,怔看他噙著一抹笑,姿態優雅地步
回門上,再次化成了一尊繪像。

  親眼目睹這一切後,鳳舞一手按在胸口上,企圖穩定狂亂的心跳,經過反覆吸氣吐
息,她仍是不確定所見的一切是幻是真,但方才唇上的熱意,是那麼地真實,不容得否
認。她抬首看向方才曾與她有短暫接觸過的郁壘,雙眼在接觸到他那若有深意的眸光時
,這一回,她沒有移開視線。

  她明白,心中所遭受到的,不只是驚擾而已,某種暗藏在心底深處的東西,正似窗
外枝頭的飛葉,正躍躍欲迎風而動。

  幾案上的檀木薰香,輕煙在爐內裊裊升騰,暖暖的氛圍泛過一室,香氣迷人芳霏,
也令人迷惘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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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容。」執筆作畫的鳳舞突地停下了筆,「妳可知那兩位門神的來歷?」

  「不知道。」正在為她磨墨調色的雲容搖了搖首。

  也跟在一旁隨侍的蘭臺卻得意地漾開了笑,「我知道。」

  「說來聽聽。」心緒躁亂的鳳舞將筆擱在筆架上,神情疲憊地朝後靠坐進椅裏。

  「傳說,神荼和郁壘原本是黃帝手下的大將,常在度朔山章桃樹下檢閱百鬼,對於
無理害人的惡鬼,就用草繩把它綑起給白虎吃掉。」歪著頭邊想邊說的蘭臺,說到後來
興奮地伸出指,「當黃帝得道成仙後,手下的兩名大將聽說也入了神界,日後人們將就
他們視為捉鬼神差,一同繪在門上,以保家宅平安!」

  但鳳舞聽了,臉上卻無半分心安或是喜色。

  「娘娘,您怎麼了?」注意到她不對勁的雲容,擔憂地望向她。

  她擺擺手,「沒什麼。」

  「您近來面色憔悴,是不是夜裏沒睡好?」蘭臺也發覺她的氣色不像往常般紅潤,
倒像是累了數日未睡的模樣。

  「我沒事。」她不想解釋,揚手斥下她們,「都去睡吧,今晚別服侍我了。」

  她們面有難色,「但……」她又要一人待在書齋裏不睡?她這樣已好幾日了,再這
樣下去她若累倒了該怎麼辦?

  鳳舞美目一揚,不容置疑地看向她們,「退下吧。」

  「是……」也只能遵從懿旨的她們,只好向她行禮退到書齋外,如常地站在門外守
著,以防她不時之需。

  門扉一閤,深深坐在椅裏的鳳舞隨即閉上了眼,不想再透過木蘭屏風,再次見到那
名始終讓她覺得自己像個牢犯的門神。

  可是,即使是隔開了他、即使是閉上了眼,她仍舊能夠感受到他的存在,而她也無
法不去注意門上的他,無法……迴避他無時無刻不都跟隨著她的目光。

  縝日徹夜都被人瞅看著的感覺是很不快的,為了那尊門神,她刻意少來書齋,但沒
料到懼鬼的太後,將未央宮的門扉都繪上了門神,因此即使她將自己關在寢殿內,也被
繪在寢殿門上的郁壘那道淡淡的視線跟隨著,同時他也將她的一舉一動都悉數瞧進眼底


  她是很想將那夜所見之事拋諸腦後,就當作什麼都沒見到,也從沒發生過那回事,
好讓她的生活作息能夠一如往常,而不是被那位門神弄得失序大亂,但,每回只要望著
他,他那看似頑皮又挑誘的眼神,又總會令她想起,他曾親暱地攬抱著她的腰肢。

  就連聖上也不曾那麼對她做過呢,她出神地輕撫著自己的唇瓣。

  寂寂長夜,就在她漫天的綺想中緩慢流逝,本想將上回那幅白虎圖畫完的她,連日
來的疲憊使她不敵睡意,一手執筆、一手托著面頰的她,不知不覺地在案上打起盹來。

  一雙大掌及時捧住她掉至書案的臉龐。

  被兩頰暖意驚醒的鳳舞張開眼,觸目所及的,正是令她近來日日心神不寧的元兇。

  「怕我嗎?」將她扶正後,見她眼中閃爍著訝異,但卻不躲不閃,站在書案前的郁
壘朝她挑了挑眉。

  「怕。」她淡淡應著,「但已經怕過了。」該見識的,不該見識的,那日她都已經
開過眼界了,接下來,就只是適應的問題。

  一逕看著她的郁壘,聽完她的話後,忽地整個人橫過書案,伸出一手將她頭上妝綴
的髮飾拿掉擱在案上,他數了數,不多不少,十二根金簪。

  「你……」鳳舞錯愕地睜大了眼,沒料到他會突然做出這等舉動。

  他微側著頭,一手輕撫下頷,「日日看妳頭上頂著這麼多玩意,我一直在想……」

  原本滿腹悶氣和疑惑的鳳舞,因他那副看似困惑的神情,不禁忘了先前她對他所懷
的怨懟。

  「想什麼?」因他沉聲久久不語,她忍不住好奇。

  郁壘動作輕柔地撫向她的玉頸,淡淡問上一句。

  「不痠嗎?」案上擺放的那些玩意,全數加起來不知重達幾兩,虧她有那等好工夫
日夜頂著它們。

  因他那副認真請教的模樣,鳳舞忍不住莞爾地笑開來。

  「很痠。」她煞有介事地頷首,並瞥了瞥他,「你試過就知道。」

  「妳笑了。」他的目光變得溫柔,「見妳這麼久,這是頭一回見妳笑。」

  笑意驟止在她的面容上,恍然憶起自己身分的她,目光隨即冷卻了下來。

  她微微往下一看,視線停留在還停留在她頸間的大掌上。

  「你踰矩了。」自她為後之後,天底下膽敢碰觸她的男人,他可是第一個。

  「是嗎?」郁壘不以為然地挑揚著劍眉,「我犯了什麼規矩?你們人間訂的?」就
連神界也沒什麼仙條神規能束縛他了,來到人間,又有何人能限制他什麼?

  她不慌不忙地拉開他執著不放的大掌,然後斂眉正色地抬首看向他,「我已為人妻
,我的夫君,可是當今聖上。」

  躍動似星芒的光影在郁壘的眼中流動著,半晌,他緩緩俯下身,一點一點地朝她靠
近,她深吸了口氣,直覺地想往後撤以隔開他們之間的距離,但他卻一掌固定在她髮後
,輕柔徐緩地將她拉來面前。

  「你們的聖上,與我……」他一字字地輕吐,「無關。」

  灼熱的氣息吹拂在她的面容上,吹亂了她耳邊滑落的髮絲,也吹動了隱隱發出聲響
的心弦,鳳舞力持鎮定,冷眸迎上了他燦亮的黑瞳。

  她輕輕淡問,狀似不動如山,「你這是在輕薄我?」

  「事實很明顯不是嗎?」他放肆地笑了笑,持放在她髮後的大掌挪移至方才的頸間
,再緩緩遊蕩至她粉漾漾的頰上。

  頰上的撫觸似有若無,像清風,也像幽夜中滑過葉片的涼露,她一瞬也不瞬地凝望
著直直盯住她不放的他。

  「既然知道我在輕薄妳……」郁壘更是將他那張俊逸非凡的臉龐靠向她,兩人之間
不過咫尺之距。「妳怎不逃?」

  她也迷惘了。

  為何不逃?因為知道他是個無害的門神,所以不逃?不,這個理由不足以說服她,
那……又是為了什麼?連她也無法對自己這一時的寬容放縱,做出任何解釋。

  雖然明知在這一刻她不該分心,但她就是無法不去聯想,這男人與聖上的不同之處
。回想起已有許久沒有擺駕至未央宮的聖上,寬臉細目的,沒有他生得這般俊俏惑人,
總是不看向她的聖上,不似他會正視著她的眼眸,聖上更不會將指尖置放在她的臉龐或
是身軀之上……聖上,心底根本就無她。

  下頷忽遭人以指抬起,鳳舞拉回思緒,注意到他輕鎖著劍眉,微微瞇細了眼。

  「妳在想著誰?」

  「我的夫君。」她索性直言,挑釁地迎上他與他抗衡。

  絲絲疼痛自下頷處傳來,她吃痛地斂起黛眉,但更快的,撫平她眉心的指尖已來到
她的眉畔。

  適時的柔情,再次壓下了她那份油然而生的反抗感,反反覆覆遭他撥弄的鳳舞,再
也無法安然於座,她朝後一仰,起身離了座,無聲地凝視著雙目炯炯的他。

  遠處的門扉突地傳來些微的聲響,郁壘回首看了看,察覺門上的同伴正極度不悅地
怒瞪向他,他唇邊揚起一笑,抬手彈了彈指對神荼所處的門扉施了法後,再朝門外一抬
手,讓站在案後的鳳舞看得詫異無言。

  「他的眼睛……」她訥訥低語,看著原本張目以對的神荼,就在他的一彈指後,不
情不願地閉上了眼。

  「先讓他睡一會。」郁壘狀似優閒地回過頭來,「還有,我順道讓守在外頭的那些
也都睡一會。」

  她一怔,不解的水眸再次流連至他的身上。那些?他指的是她的宮女與宮人們?他
到底想做什麼?

  「妳在畫什麼?」他像個沒事的人般,繞過書案來到她的身旁,低首看向鋪放在案
上的繪絹。

  想站離他遠一點的鳳舞,猶來不及走開,他已迅雷不及掩耳地探手將她拉至身旁,
並擅自取來彩筆,沾了沾金色彩料後,強迫性地讓她執筆,而他的大掌則是覆在其上。

  「你……」困窘又懊惱的鳳舞,怎麼也甩脫不掉他牢握的大掌。

  「來,看仔細。」郁壘在她的耳畔低低哄誘著,握著她的手,將筆尖探向畫中白虎
的雙眼,為牠點睛開光。

  筆尖方起,墨猶未乾,遭點睛的白虎像是有了生命般,突地在畫中動了起來,她倒
抽一口涼氣直往後退,早已有所準備的郁壘,則是敞開了胸懷穩穩接抱住她。

  氣息未定的鳳舞,無法自眼前的景象中挪開目光。畫中的白虎,在伸展了四肢後,
抬首望了望她,緊接著便躍出畫外,四腳輕盈地落地,而牠在一落地後,原處在門扉上
的白虎立即消失。近在眼前的白虎慢條斯理地轉過身來,再三地瞧了瞧她後,便一骨碌
地撲至她的身上。

  驚叫還懸在口中,還來不及害怕的鳳舞,腰際馬上被郁壘一攬,郁壘不疾不徐地抬
起一掌拍落白虎,再瞥瞪牠一眼,受挫落地的白虎,不一會兒,忽地一改前態,像隻貓
兒般地開始磨蹭起她。

  先是受到驚嚇,而後情況又立即急轉下,心情大起大落的鳳舞,喘息不定地微微瞥
向身後正對她微笑的郁壘,她一手指向纏著她不放的白虎。

  「牠……」

  郁壘鬆開擁抱她的雙臂,走至書案邊看著正對她撒嬌的白虎,饒富意味的笑意出現
在臉龐上,「看樣子,牠似乎滿喜歡妳的。」

  「好癢……」正被舔洗著掌心的鳳舞,被這隻拚命想討好她的白虎給逗出了笑臉。

  似若芙蓉的笑意,令郁壘一怔,幽幽火種,在他心中隱密地燃燒起來,難以自禁。

  「明明就是個花樣少女,為何要刻意裝作那般老成穩重?為何日日都要強迫自己偽
裝成另一個不像妳的人?」他斥開白虎,來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臉蛋,「看,妳笑起來多
美。」

  溫柔堅毅的面龐靜映在她的眼中,鼓譟得刺耳的心音,她怎麼也按捺不住,但,她
還是聽見自己不由自主的啟口。

  「我乃六宮之主,一國之後。」她可以忘情恣意,卻不能忘記她的身分。

  他搖首,「不。」

  「不?」

  「妳只是個凡人,只是個女人。」催眠般的十指在她頰上來回輕撫,像是午夜細吻
。「妳該常笑的,這種無雙的笑靨,妳不該,也不能私藏。」

  心湖,不是餘波蕩漾,而是劇烈震盪,她幾乎為之神奪。

  鳳舞屏著氣息,別過臊紅的嬌容,「勾引人間之人,是神仙該有的作為嗎?」她不
禁開始懷疑,天上的神仙們,都像他一樣有張足以迷惑人的巧嘴了。

  「我是個不務正業的神仙。」鍥而不捨的指尖將她勾回,他笑笑地低下身子低語。

  不甘受冷落的白虎,張口咬扯著郁壘的衣袍,提醒著牠的存在。

  郁壘眼眸閃了閃,拉著鳳舞一同看向牠,「給牠起個名吧。」

  「什麼?」再次被他的意外給怔住的鳳舞,不確定的看著說話總是沒個規矩方圓的
他。

  他很大方,「我看牠似乎很喜歡妳,就把牠贈給妳吧。」

  「真的……」她有些遲疑,「要把牠贈給我?」這頭白虎不是他帶著收伏百鬼的座
下神獸嗎?他就這麼輕易的把牠贈給她?

  「嗯。」他的聲音聽來像是寵溺。

  看著他再認真不過的眼眸,她拖長了音調問:「牠……是雄是雌?」

  「和我一樣。」曖昧的氣息流竄在她的耳畔。

  「就叫牠……」容顏如野火燎原似的鳳舞,別過螓首看向窗外,在天際的殘月旁,
見著了一顆明亮的星子,「就叫牠伴月吧。」

  「妳呢?」他似乎沒注意到她起了什麼名,低魅的耳語又竄進她的耳底,「妳叫什
麼名?」

  赫然發現自己完全偎靠在他懷中的鳳舞,因他的嗓音而渾身泛過一陣異樣時,連忙
退離開他的懷抱,他沒有阻攔,只是彎低了魁偉的身軀,像是在側耳聆聽白虎對他的低
語,就在他們怪異的舉止過後,他覆而揚起頭,神色飛揚地睨向她。

  「鳳舞是嗎?」

  她難掩訝愕,「你……」他怎會知道?宮中之人從不敢直喚她的閨名,只除了……
啊,那日太後曾在他的面前說過一回。

  「鳳舞,鳳舞……」郁壘像是品味般,反覆地在嘴邊喃喃吟唸著。「鳳舞……」

  聆聽著自己的名在他口中反覆被喃頌著,不知所措的鳳舞垂下了螓首,不知該怎麼
去阻止他那如法如咒般的輕吟。

  「我是郁壘,專司守護妳……」他一手扶起她的臉龐,拉長了音調,說得分明就是
刻意指向她,「宮中的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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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夜都走出來,你究竟讓不讓我歇息?」

  坐在床榻上準備就寢的鳳舞,一手撫著額,受不了地對又自門扉上溜出來的門神長
嘆。

  「我沒阻止妳歇息呀。」郁壘優雅地繞過她特意擺放以區隔他的屏風,帶著一張笑
臉來到她的榻前。

  她不斷搖首,「被你這般瞪著,我睡不著……」有他在身邊,她就是想睡也睡不著
,偏偏請神容易送神難,無論她再怎麼加派宮女守衛,或是替門板蓋上罩簾,他就是有
辦法溜出來對眾人施以睡法,然後突破障礙來到她的身邊。

  「那就當我不存在吧。」早就已經對她,也對整座未央宮再熟悉不過的郁壘,來到
她的榻邊,彎身拾起她放在身邊的書冊,好奇地研究起她的睡前讀物。

  「很難。」自他被繪上後,數個月來,為了他,她就連在就寢時也必須穿著整齊,
以防春光外洩或是讓他看了不該看的模樣。

  他一手閤上書冊,朗笑出現在他的唇邊。

  「很高興妳有這種想法。」

  在他一如以往的注視下,鳳舞攏了攏身後的長髮,自認這回沒在髮上簪插了什麼金
簪或珠飾,可以不再接受他習慣一見面就拆卸她髮上裝飾的動作,但他還是長臂一探,
將她綰得鬆鬆的髮髻上的玉簪給取走。

  青絲再次披洩而下,低首看著披頭散髮的自己,再看看正在把玩玉簪的他,她揉著
微疼的兩際。

  「除了騷擾我外,你沒別的事可做了嗎?」若是數個月前,在他對她做出這些動作
後,她一定會像初時見到他那般驚慌,但在連著見他數月,也夜夜與他相處了數月後,
她再也對他築不起提防之心。

  「目前沒有。」郁壘將玉簪往身後一扔,漫不經心地拉來她垂落至錦被上的青絲,
以指細細感觸著絲緞般的觸感。

  早在她面前帝後威嚴盡失的鳳舞,在發現端著皇後的架子也嚇不跑、趕不走他後,
她索性對他露出她不在人前展現的最真實的一面。

  她氣悶地板起小臉,不客氣地對他下逐客令,「若是閒著就去盡你的職責,去宮中
捉鬼吧。」

  「宮中之鬼早被我清光了。」習慣她冷眼以對的郁壘只是聳聳肩,依然故我地賴在
原地自得其樂。

  鳳舞嘆息地垂下眼眉,「門神……」

  「郁壘。」他有耐性地指正。

  「郁壘……」她告饒地向他搖首,「別再這樣盯著我了,我真的累了……」連著數
月都淺眠,每當他自畫中走出來時她就得陪著他,不管她怎麼驅趕他就是嚇不跑,反而
更愛伴在她的身旁,這般日積月累下來,他是很能樂在其中,但她卻是身心皆疲。

  他淡看她一眼,在瞧出了她眼底的倦累後,走至她的身後坐上榻,修長的十指也跟
著放在她的肩上。

  「我只是想守著妳而已。」他小心地拿捏著輕重與力道。

  「但我在宮中安全得很,不需有個門神來監看著我……」舒服得差點閉上眼的鳳舞
在辯駁之餘,不忘提醒他,「還有,你又在輕薄我了。」

  他充耳不聞,在她的耳畔低語,「放鬆點吧,在我面前妳不需當個皇後。」

  酥酥麻麻的戰慄感自身後升起,鳳舞縮著香肩,拉開與他的距離後,坐至床榻的另
一頭對他搖首,並以眼神警告著他別太過分。

  郁壘笑了笑,自在地往榻上一躺,一手撐著臉龐凝視著在燦燦燭火下的她。她身上
得體不露絲毫肌膚的素色長服,在燭光輝映下瑩瑩白亮,襯照著她白皙的臉龐,讓唇上
的一抹嫣紅顯得更加瑰麗。

  「想不想暫時忘掉妳皇後的身分,出去外頭走一走?」每日看她被關在這座陰森森
的皇宮裏,她不煩悶,他可覺得無趣極了。

  「外頭?」她挑高黛眉,「宮苑?還是御花園?」

  他刻意探向她的水眸,「我指的是這座皇宮的外頭。」

  如他所期的,鳳舞緩緩垂下了眼睫,像是被他踩著了心中隱藏的痛處。

  她別過螓首,「我出不去,也不能出去。」

  「誰說的?」他挑戰似地笑了,一骨碌地自榻上躍起,而後拉著她下榻。

  「你又想做什麼?」赤著腳被他拉著走的鳳舞,邊努力撥開他的手邊問。

  「帶妳出門走走。」牢牢握住皓腕的他,絲毫不給她掙脫的機會,帶她快步走向他
原本站立的門扉。「夜裏的妳不需母儀天下,妳只需要玩樂。」

  「等等……」大感不妙的鳳舞,忙回頭對睡在榻旁的白虎求援,「伴月……」

  郁壘揚了揚劍眉,輕吹一聲口哨,就見伴月飛快地躍起,動作比他們更快地先一步
躍進門裏。

  「瞧,牠比妳更想出去呢。」他拉近她,一手攬上她的腰際,帶著她跨進門扉。

  「我不──」被迫的鳳舞,滿心的害怕與驚惶,在跨入門裏所見著的景物中,霎時
全都暫時遺忘。

  璀璨的月光,銀輝灑落在她的身上,清冷的西風將她的髮絲吹揚起來,在風中翻飛
不休。

  僅在那短短的一瞬間,跨過門裏門外,她已自重重牢鎖住她多年的皇宮裏,來到了
她心中最是惦念的地方。

  「眼熟嗎?」站在她身旁的郁壘,邊問邊褪下自己的外衫替衣著單薄的她披上。

  明媚的月光下,位於宰相府外遠處的小丘上,一棵高然聳立的銀杏老樹,金黃色的
葉片反射著月澤,風兒一吹,扇形的黃葉在空中飛騰一番後,葉落如雨,一片一片地,
落在已將遍地鋪上一層金黃的大地上,也片片落在她想念的心版上。

  鳳舞顫顫地伸出手,盛住翩然落下的黃葉,幾不可聞的低語,悄悄逸出她的唇邊。

  「我一直以為……在我有生之年,我再也回不來這裏了……」感動的淚光在她眸底
徘徊,但她極力想忍住。

  郁壘伸手接住她懸在眼角的晶淚,一言不發地擁她入懷。

  她沒有掙動,握緊了手中的銀杏葉埋首在他胸前,模糊的話音,在吹揚的西風裏聽
來破破碎碎的。

  「我有個心願……」

  「什麼心願?」他輕輕拍撫著她的背脊,音調顯得格外的溫柔。

  她仰首看向他,「在我死後,我想葬在這棵樹下。」她這一生,是逃躲不開皇室這
座牢籠了,但她不願連死後,她的歸處都不能自主,還是必須得與皇家中人一同關在冰
冷的陵寢裏。

  「人生才剛開始,妳就已想到妳的後事去了?」郁壘不滿地皺著眉,抬起一手輕撫
著她的臉龐,「難道這一生中,沒什麼值得妳期待嗎?」

  慘淡的笑靨,在月下看來格外淒清,「沒有。」

  「快樂呢?」他不忍地撫上她的唇緣,想將那抹笑拭去。

  她的眸光渙散茫然,「我早忘了那是什麼滋味……」

  身在宮中,有何快樂可言?她不過是個等待著聖上的孤獨皇後,不過是個空有虛名
寂寥無伴的女人,日日看著年華老去,夜夜盼著這段刑期快些結束。

  但她卻是鳳氏宗族所有的榮耀,是族人們賴以高升的登天玉梯,同時,她更是父兄
們最穩固的政治靠山,唯有她端坐在後位之上,家族榮業方可永保不墜,權勢富貴,也
能因此而常盈家門。因此她必須將十二金玉鳳簪牢牢簪在髻上,即使不得寵、不得所愛
,她也得在後宮中努力生存,為了那些仰望著她的人們,繼續撐持起這片榮耀的天際。

  從沒有人為她想過,她才十七,她還沒有享受過人生裏該有的青春歲月,也沒有機
會品嚐過情愛歡樂,人們只將她當成一尊玉雕的觀音,把她高高捧奉其上,將她置放在
無盡寒冷無伴無親的深宮裏,他們都忘了她也是個平凡少女,會害怕、會傷心,更會寂
寞哭泣,但他們從不提供讓她憑靠的支柱,反而將期待重重地壓在她身上,藉此攀附著
她、深深期待著她,他們不知道,她這隻被迫棲停在高枝上的鳳鳥,獨自站立得好累。

  她只是想找副可以倚靠的胸膛,讓她歇一歇,讓她……把那些不敢流的淚都流出來


  指尖下的胸膛是如此厚實溫暖,鳳舞凝望著他深邃如潭的雙眸,輕聲淡問。

  「在我身上,你想得到什麼?」每個靠近她的人,都想藉她得到些什麼,他呢?糾
纏了她這麼久,他想要什麼?

  他伸手撥開她因風覆面的髮絲,「我像個有企圖的門神嗎?」

  「像。」

  下一刻,一個淡吻落在她的唇上,微微的暖意,在唇瓣上停留不散。

  郁壘咧出一笑,「我確實是別有所圖。」

  「你要什麼?」她恍惚地看著他惑人的笑意。

  他低低在她唇邊道:「妳的快樂。」

  如遭刺中般,她心中一痛,「我沒有那種東西。」

  「我可以給妳。」

  「為什麼?」她瞪看著他,不肯置信地一步步往後退,不願相信他,也不願相信有
人願給她那些。

  靜立在原地的郁壘,將她曾受過的傷都看進眼底,而後,一步步走向她,每說一句
,便上前一步。

  「因為……我喜歡在燭下欣賞妳美麗的側臉;因為,我喜歡看妳揮筆作畫時臉上專
注的神態;因為我喜歡妳對我抿著小嘴或是蹙著眉;因為我喜歡每當我輕薄妳時,妳便
會手足無措,像個尋常少女般地展現妳該有的模樣;因為,有很多數不盡的因為。」

  被迫退抵至銀杏樹下的鳳舞,不停地朝他搖首,他捧住她的臉龐止住她,俯首低問


  「想給妳,就一定要有個理由?我就不能只是給妳嗎?」

  在鳳舞眼中的淚珠被他逼出來前,他密密地吻住她,她掙扎地捶打著他的肩頭,但
他不為所動,耐心地吻著她的唇,將她冰涼的身子攬進懷中,直至她不再顫抖,也失了
力氣去抗拒他,他這才側首緩慢地吻進她的唇裏。

  熱情似浪,旋捲著她,唇舌親暱相纏的綿綿深吻中,她遺忘了她的良人,她的身分
,甚至是她自己,她牢牢地捉住他胸前的衣襟,感覺他更是鼓舞地誘吻著她,拉著她的
手纏放在他的頸後,她忍不住踮高了腳尖,更加靠近他一些,離開她的世界遠一點。

  穿竄的氣息交織在他們兩人間,郁壘慢條斯理地將她臉上的淚痕都拭去,在她眉心
深深印下一吻。

  「奇怪的門神……」她哽著嗓,眼中淚光漣漣。

  郁壘輕笑出聲,將她更擁進懷裏,「我的確是。」

  
  自那夜之後,鳳舞常反反覆覆地想著那些關於郁壘說的話。

  十三歲就當上了皇後,成為一國之母、宗親家族最大的榮耀後,人生最美好的事曾
經全都降臨在她的頭上,但最殘酷的事,也發生在她身上。

  在聖上眼裏,她不似靈妃那般知情識趣,懂得在龍榻間婉轉承歡,明白何時得適時
展現嬌聲媚態,她雖也有溫柔,但聖上卻從未發覺,聖上也從不要個賢淑德備的皇後,
他只要能夜夜為他笙歌樂舞、巧笑魅惑他的靈妃。因此,在聖上冰封的心房外頭,雖是
站了個名為皇後的她,可在心房裏,卻沒有她,而聖上,也不曾想給她那個名叫快樂的
東西。

  她曾認為,這一生,或許將是這般寂寂而過,永不可能更改,也無能為力。

  直至那一夜,她的人生忽地不同了。

  有雙明澈的眼,牢牢地看著她,只看著她,甚想給她求之不得、也從不敢妄想的快
樂,只有那雙眼的主人看見了,一顆少女想愛的玲瓏心。

  自郁壘走進她的生命裏後,她覺得日子變得堂堂明亮多彩,在郁壘面前,她漸漸找
到了往昔的天真爛漫,也找到了那份想愛人的渴望,每當在宮人們都熟睡後的幽幽長夜
裏,她總是卸下白日裏所防備的一切,盡情地在他面前向他傾訴她的心事、她的願望,
以及她的快樂。

  極其小心翼翼地,她以雙掌端捧著手心裏方被捏塑成形的心願,她的心願很小,一
盞燈,一盅茶,以及郁壘的相伴,就是她所有的快樂。因他,她甚至有了更多關於對情
愛的渴望與憧憬,雖然,這根本不該發生在已為人妻的她身上,而她的身分,更不允許
她做出如此敗德之事。

  但她,就是不想輕易讓曾經流失復又重返的夢想再一次的失去,對於郁壘,她放不
開,至少,在她嚐到了那些溫煦的情意後,她不能。

  「娘娘?」發覺她失神盯著門扉很久後,雲容小聲地在她耳邊喚著。

  鳳舞的心思,還未從站在門裏與她含笑相對的郁壘身上走開,依然癡癡以望。

  「娘娘!」看不下去的蘭臺的叫聲,將她震嚇得當下清醒過來。

  她眨眨眼,「什麼事?」

  「您在出神?或是睜著眼在打瞌睡?」蘭臺不得不說出她的異樣,因為近來,她出
現這種情形的次數愈來愈頻繁了。

  她深吸口氣,很快地粉飾太平,「都沒有。」

  「娘娘,您近來是怎麼了?」憂心忡忡的雲容掛了張苦臉,上上下下地將她瞧過一
遍。

  「什麼怎麼了?」被看得渾身不自在的鳳舞,防備地換上一如以往的冷容。

  蘭臺馬上接口,「您時常像這樣出神傻笑,不然就是在大白日裏打起小盹。」

  「我只是沒睡好而已。」深知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露出任何一絲破綻的鳳舞,狀
似不經意地掀開六宮匯承上來的摺子,拿起筆沾了沾松墨就要批閱。

  雲容好不擔心地湊上前,「娘娘,您病了嗎?」

  「別瞎猜,我沒事的……」她抬首應了應,不意卻在她們身後遠處,看見了張陌生
的面孔。「那個宮女是誰?」

  「那是……」雲容頓了頓,為難地看向一旁的蘭臺。

  「說。」見她們面有難色,她更是想追根究柢。

  蘭臺只好據實以告,「她是靈妃……安排至未央宮裏跟我們姊妹倆學習的掖庭。」

  「學習什麼?」她漾出颯涼的笑意,「服侍未來另一個皇後之道?抑或是……遵從
靈妃旨意刻意來監視我?」靈妃想取代她稱後,人盡皆知,沒想到靈妃竟做得如此明目
張膽,甚至直接踩到她的頭頂上來了。

  「娘娘……」沒料到她會敏銳得一眼看穿,進退維谷的雲容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將她趕出去,我的宮中,只許有我的人。」再怎麼說,她也要維持住身為皇後的
尊嚴。

  雲容不禁猶豫,「但靈妃……」靈妃在六宮之中權大勢大,要是得罪了她……鳳舞
微微一瞪,「她是皇後還是我是皇後?」

  「奴婢們知道了。」蘭臺馬上按下猶想啟口的雲容。「娘娘,寶林殿方才派人來傳
,太後請娘娘移駕寶林殿與太後對弈,您要過去嗎?」

  鳳舞一怔,都忘了這些日子來,因為郁壘而有多久沒去探視過太後。

  她補救似地連忙起身,「回旨,我梳洗過後即刻過去。」

  「是。」雲容聽了隨即招來殿上其他掖庭,服侍她更衣梳洗。

  在她走後,雲容一臉難色地看向身旁的蘭臺,「怎麼辦?」

  蘭臺頭疼地撫著額,「我看……就偷偷把她藏著吧,別讓娘娘知情就是了。」若真
照娘娘所說斥走那名掖庭,只怕她們倆身在宮外的家人就會有麻煩了。

  也不知還能怎麼辦的雲容點了點頭,回首看了站在遠處的掖庭一眼,忽然間,一股
惡寒竄至她的心頭,令她顫了顫,突來的不安就像是殿外正飛攏而來,遮去了一殿日光
的烏雲,密密地,罩住了她。

  
  「在寫些什麼?」紅融融的燭影下,郁壘站在鳳舞的身後出聲輕問。

  繪完畫後本欲在畫上提筆寫些什麼的鳳舞,將筆懸在空中,一逕地瞧著畫中成雙高
翔的鳳凰出神,並沒留心身後的他對她說了什麼。

  「雙棲雙飛誓不移。」郁壘探首向前看了看她所提的字句。「下句呢?」

  她眨眨眼茫然回神,「啊?」

  他抬起她的臉頰,側首在她唇上印下一記暖暖的吻。「妳很介意那個靈妃?」

  斂住氣息的鳳舞,在近距離下默視了他半晌,而後無奈地勾起唇角。

  「又來了。」她似笑又似嘆息,撒嬌地投入他的懷中聆聽著他的心音。

  他的指尖支起她的下頷,「嗯?」

  「每回我有什麼心事都逃不過你的眼。」沒錯,她是在想著靈妃的事,只是她不懂
,他怎老是有辦法看穿她的一切?

  「因為……」郁壘笑意盈然地指向她的心房,「我住在這裏頭。」

  她深深看進他懷藏著柔情的眼底,暖洋洋的柔情,讓她的心房因此而溫暖了起來。

  「你別再這麼常出來了。」她看看四下,不安地靠在他的懷中。「我覺得,宮中好
像有人在監視我。」雖然她愛夜晚甚於白日,只因夜裏有他的存在,但若是被人見著了
他們如此可不好,若是往壞處想,萬一他的神法哪天失靈了,到時,他們要面臨的後果
可就不堪設想。

  郁壘低首凝視著她,伸出雙臂,將她的不安都緊擁至懷中,思索不過片刻,他動人
的提議,泛在靜夜裏。

  「我帶妳離開這裏。」離開這座皇宮後,她再也不需活得那麼辛苦、過得那般難挨
,他想,他一定可以給她更多他想要給她的那些快樂。

  面對他的提議,她很心動,感激與欣喜之情更是溢滿心房,但她卻只能苦笑地向他
搖首。

  「我很想答應你。」身後家族沉重的擔子讓她跨不出腳步,「但,我不能說走就走
,這世上,有許多事不是說放就能放的。」

  她的拒絕,令他有些受挫,他神色複雜地撫著她的臉。

  「我從未見那個皇帝來過這座未央宮。」

  鳳舞深吸口氣,表情不自在地別過眼,「聖上……他的心底沒有我。」

  他拉過她,綿密且溫柔地吻遍她的臉龐,印在她唇上的唇,久久不肯離去。

  「郁壘?」察覺他有異的她輕推開他。

  「他的心底無妳,但我有。」郁壘拉著她的小手印在自己的胸口,目光灼燦得像是
兩叢盛夜裏欲將她焚盡的火。

  她款款地笑了,笑意裏偷偷藏著幸福。「這種話,你怎麼能輕易的就說出口?」

  「為何不行?」郁壘朗眉一皺,學不來人間之人的拐彎彆扭。「愛就愛了,一定要
有什麼道理嗎?」

  鳳舞在那一刻怔住,水眸一瞬也不瞬地凝睇著他。

  「真的?」她顫抖地伸出手攀住他的頸間,聲音裏帶著慌惶和期待。

  他不明所以,「什麼?」

  「真的愛我?」全心全意都繫在一字愛上的鳳舞,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邪惡地朝她眨眨眼,「不然……我何需日夜大費周章的勾引妳?若不是因為妳,
我還會刻意犯下天條,破戒愛上個人間女子?」

  燭影下,晶燦若珠的淚水,盛不住地溜出她的眼眶。

  「我以為這是個夢。」白皙的小手撫上他的臉龐,像是在確定,又像是想證實他的
存在。「一個……輕輕一碰就會碎的夢。」

  他驀地俯下身子吻住她,她的淚掉了下來,怎麼也止不住。

  「這一生,頭一回有人愛我……」她在他的唇邊喃喃,話語未竟,唇瓣又遭他收去


  雙手所環抱的,並不是空虛,雙腳,也不是踩在雲端上,被他擁得那麼牢、抱得那
麼緊的鳳舞,又哭又笑地捉緊了他。

  「就讓時光暫停吧,好不好?」她懇切地請求著讓這珍貴的一刻永存,「好不好?


  「好。」他頷首答允她,將縮顫在他懷中的她抱起,帶她來至書齋後頭的寢殿裏,
將她放在總是冷清的榻上。

  層層紗簾,在四周飄然放下,秋月悄悄走過宮簷,將紗簾內兩道交纏的人影照亮,
直至月沉星移,夜色深至盡處,黎明前的黑暗,吞噬了夜空中所有的幽光。

  擁著她入睡的郁壘,突地睜開雙目,在榻上坐起身望向漆黑的上方。

  「郁壘?」鳳舞睡意朦朧地喚。

  「上頭急召我回神界。」他俯身吻吻她的額際,「妳繼續睡,我去去就回。」

  鳳舞的睡意卻因此而消逝無蹤,一陣寒意緊貼在她的身後,她忙不迭地睜開眼拉抱
住他的臂膀,不但不願讓他離開,眼底還盛著驚慌。

  他笑笑地撒著謊,「不會有事的。」

  「當真?」鳳舞大抵也能猜出他為何會被急召回去,當下為了他的安危而憂心不已


  「相信我。」

  燈焰已熄的殿內,遠比墨濃的漆黑令她心慌,她看不見他的臉龐,看不到能夠讓她
的心感到踏實的微笑,急需他保證的她,以指尖摸索著他的臉龐,在找到他的唇後,仰
首印上去。

  「妳等我回來。」他難捨難離地吻著她,「等我。」

  「嗯。」她不斷點頭,卻在他溫暖的胸前不停的顫抖,怎麼也拂下去那份即將失去
的恐懼感。

  
  匆匆被召回神界的郁壘,兩手環著胸,神色不善地瞪睨著一殿默然不語的眾位同僚


  「說話呀!」

  偶有縷縷白霧飄掠而過的殿上,諸神仍舊是保持靜默,誰都不願開口當頭一個興師
者。

  「都不開口,全都啞啦?」郁壘微瞇著黑眸,「我大老遠的趕回來,可不是特意來
這枯站的。」

  站在殿上的仙君,被他那副目中無人的模樣給惹毛了,再也忍抑不住腹內那千年來
的怒火。

  「門神,你……」只是個地位卑下的門神罷了,他的氣焰居然還是千年不變的囂張


  他冷眸一掃,「幾時輪得到你開口了?」

  遭他冷厲的眸光一瞪,本還想數落的仙君,頓時收口噤聲,垂下頭不敢直視他。

  自人間陪他一塊回來的神荼,因他的行徑,結結實實為他捏了一把冷汗,忙不迭地
拉著他的衣角要他收斂點。

  「郁壘……」他是想把所有的仙尊神輩都得罪光才甘心嗎?

  郁壘沒理會他,反而仰首直視白雲盡處的上方,自行向天帝請罪。

  「我承認我在人間是犯了戒規,因此,我甘願受罰。」

  「唉……」聲聲深似海的幽然長嘆,緩緩自上方傳來。

  此刻位在高位上的天帝,面對他的自行請罪,說實在的,也不知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話說千年前神鬼大戰時,在神界,大敗鬼族戰功彪炳的神祇有兩位,一位是藏冬,
另一位即是郁壘,因此當天帝論功行賞時,也將所有的功績都歸推至他們二神身上。

  但,這二神,同時也是神界最頭痛的兩號人物。

  藏冬心性難以捉摸,不喜神界只愛遊戲人間;郁壘,亦正亦邪,無人能夠駕馭他的
心性。他們倆唯一相同的是,在當年論功行賞時,他們二神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低下的職
位,藏冬決意去人間歸隱山林,當個不務正業的山神,而他,則是出乎眾神意外地,選
擇當個職銜低得不能再低的門神。

  千年來,因他們這兩個難兄難弟,道行高深、修為無神能及,加上又有顯赫的功績
在身,因此神界對他們在人間的所作所為,素來是睜隻眼閉隻眼,但這一回,郁壘真的
是逾越得太過了,枉視神規破戒愛上了人間的女子不說,他甚至還勾引人妻。

  「就撤銷你門神一職。」苦苦深思過後,天帝也只能這麼做。

  根本就不把門神一職當一回事的郁壘,這懲處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因此他可有可
無地聳了聳肩。

  「再關進天牢反省……」天帝的聲音停頓了許久,久久,都擇不出個期限來。

  然而,郁壘卻刻意選在這個時刻,單膝朝前一跪,挑挑兩眉,朝上方雲端漾出無辜
的一笑。

  天帝的嘆息更加深沉了,「就關進天牢反省百日……」

  「百日?」聽到這短得不能再短的刑期,原本期盼他被貶得更慘的眾神,不滿地齊
叫出聲。

  郁壘銳利的冷目,飛快地掃向在場所有同僚,成功地止住了他們氣憤不平的叫聲。

  「遵旨。」平鎮下一殿的不平後,郁壘滿意地再次轉首,叩地謝恩。

  「將他押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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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1:35 AM|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妳等我回來。

  她沒想過,那日一別,竟是永別。

  天色方亮,晨曦猶藏在雲間,但未央宮宮中卻是處處燈火大亮、人聲沸騰熙攘,颯
冷的西風,颼颼吹過空盪的殿堂宮院,殿廊上急惶逃躲奔跑的太監、宮女們,臉上深切
的恐懼,皆被搖曳的燈影清晰照映出來。

  人人自危。

  殿中,雲容跪叩在鸞座前,將得來的消息,一字不漏地上稟給高坐在座上的鳳舞。

  「靈妃為求後位,謊稱有孕,但隨著孕日的增加,假孕之事即將敗露,於是靈妃向
聖上哭訴,皇後因無子,嫉妒她懷有龍種,故施行巫蠱移禍,祝詛令她小產,靈妃痛失
愛子之餘,要聖上為她主持公道。」

  面色蒼白的鳳舞,緊咬著失血的唇瓣,兩手用力扳握住椅座,命自己必須清楚地聽
完。

  雲容頓了頓後,又復再稟,「掖庭已在未央宮宮中掘出蠱物,人證與物證,皆已面
呈聖上。」

  未央宮中埋有蠱物?原來,這就是靈妃會派那個掖庭前來未央宮的原因。

  早已習慣後宮鬥爭的鳳舞,萬萬沒料到,當她一味沉醉於情愛之中時,她竟忘了,
她位在後座上險惡的處境,而她這一時小小的輕忽,竟會造就了她在後宮中最大的罪責


  她不甘地開口,「這分明是嫁罪。」

  「聖上說,身為一國之後,竟行巫蠱之術,是為不道……」深懷憤恨的雲容咬咬牙
,「據傳言,聖上恐要廢後。」

  「太後怎麼說?」鳳舞深吸口氣,將最後一絲希望寄託在太後身上。

  「太後……」雲容重重朝前一叩首,眼淚被逼了出來。「太後也保不了娘娘……」

  「我明白了。」她喃聲應著,分不清此刻心中所存的,究竟是喜是悲,抑或是某種
掙脫束縛後的悵然若失。

  雲容仰看著她,「娘娘……」

  「人證物證俱在,縱使我是清白,聖上也不會取信於我的。」鳳舞倦累地靠進椅中
,不想再爭奪或是保衛些什麼。「既是如此,那便廢後吧。」

  「娘娘!」雲容不敢相信她竟不為自己辯白,縱使機會渺茫,她好歹也該試一試呀


  「自很久以前,我就想離開這裏了。」坐在椅中的她,淡然地仰首環看四下富麗堂
皇的殿景,「只是我從沒想過,我會是以這種方式離開。」

  一片秋葉,自枯枝上緩緩飄墜落下,落在殿外的水塘裏,漣漪顫顫浮動,模糊了水
中原本倒映著的湛藍天際。

  也好,這樣也好。

  走下皇後之位,對她來說,也許,會是種最大的解脫。

  無論被廢之後她的際遇將會如何,至少,她終於可以離開這座陰森無情的皇宮了,
她不願再當個被深宮幽鎖著永沒有歡喜悲傷的皇後,也不願再日日夜夜懸著心,坐在這
張以針氈鋪成的後座上,小心翼翼地防備著會有其他女人來與她搶奪後冠,往後,她再
也不必被迫緊緊懷抱著這些她不想擁有的榮耀,她總算是可以豁然放手走開。

  但放手,亦等於失去,雖說她失去了四年的歲月、家族所仰望的一切,但她不悔,
即使賠上了青春,一無所有的離開這裏,她也不遺憾,因為,她還有一個真心愛她的神
祇。

  她還有郁壘,她有想給她快樂、想帶她離開這裏展開新生活的郁壘,在遠離了這座
皇城後,往後,他們再也不必躲藏在魅夜裏,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並肩走在日光下,
而她,再也不必在人前隱藏自己的感情、掩飾自己究竟所愛何人,繼續當個不貞的皇後
,她的感情,終於獲得了自由。

  「娘娘!」倉皇奔進殿內的蘭臺,緊張的高喊聲一路劃過空曠的大殿。

  「聖上下朝了吧?」鳳舞轉首看了看窗外已破雲而出的晨光,想想也該是時候了。
「廢後的聖旨下了嗎?」

  一骨碌朝她跪下的蘭臺,放聲朝她大喊:「聖旨就要到了,娘娘,您快走!」

  「快走?」她有些錯愕,「走去哪?」不過就是一紙廢後的詔書罷了,蘭臺在怕什
麼?

  恐懼懸在蘭臺的喉際,「方才……方才聖上在朝上已革除了鳳相,鳳氏一族即刻全
貶離京兆,接下來就是……」

  「就是什麼?」沒料到事態竟是出乎意料,鳳舞驚愕地自座上站起,一股令她懼怕
的戰慄感,牢牢地擄獲住她。

  「未央宮,服侍娘娘的宮女、太監一律處死,娘娘不但已遭聖上下詔廢後,聖上還
要您……」賄賂朝官的蘭臺,先將其他遭遇都稟上,但對於聖上對鳳舞所做出的處置,
她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因她的表情,霎時心底有數的鳳舞,腦中一片空白。

  她怔然地問:「聖上……賜我自盡?」

  「娘娘……」蘭臺噙著淚,催促著旁邊的雲容一塊勸她,「求求您快走吧!」

  鳳舞頹然地跌坐回椅裏,紛紛亂亂的腦際,令她理不出半分頭緒來,她試圖捉住些
什麼,但什麼都捉不住,無比的心涼,像是冷月寒水,洶洶湧向她,將她整個人淹沒之
際,還冰凍得徹骨疼痛。

  就只因她一人,父兄族人皆遭罷黜遠貶,連在她身邊與她最親近的人們,也要因她
而賠上性命?

  聖上,為何要讓將死的她,成為罪人?

  像是無法承受寒意般,忍不住一身冷顫的鳳舞,抖索地緊緊環抱住自己。

  她身邊的人,做錯了什麼?即便遭枉的她有罪,那麼就由她一肩來扛,千萬別讓他
人因她而背負,但,為什麼聖上要將他們推落崖邊陪她一道死?更令她心寒的是,待她
雖無夫妻之情的聖上,絲毫不惦這四年來她身主六宮之績,也不念她對太後之孝,決絕
地為她鋪上黃泉大道。

  「娘娘……」不能等的蘭臺,慌張地邊看著身後邊聲聲地對她喚。

  「還能逃去哪?」在她的懇求聲中,鳳舞淒惻地笑了。「妳們呢?妳們又何其無辜
?」

  「娘娘,您別管我們了,您快──」站起身的蘭臺連忙上前想將她拉走,但,她的
手勢卻驟止在突來的暴喝聲中。

  「全都拿下!」

  迅速被派來的禁林軍,在靈妃令下,重重包圍住未央宮,攜眾進入大殿內的禁林軍
隊長,揚臂一震,身後候令的禁林軍們立即進入殿後將躲藏的餘眾給搜了出來。

  望著一個個遭到綑綁的宮人,位在殿上的鳳舞,眼睜睜地看著臨死的他們,在被拖
出殿中時,不斷朝禁林軍們啜泣哭喊饒命,或是淚眼朝她呼救求援,她緊咬著牙關,深
深屏著氣息,明白自己此刻無論做什麼、說什麼,也無法訴盡對他們的滿懷歉意,更無
法對他們有所償還。

  「是我害了你們……」她垂下眼,深沉的歉疚,令她無法目送他們被禁林軍拖出殿
外。

  「奉聖諭,臣等──」當殿上只剩她們三人未除,為首的禁林軍隊長朝前一站,揚
高了手上方頒的聖諭,但他未將話說完,鳳舞隨即抬首橫瞪他一眼,他霎時收口。

  決定坦然以對的鳳舞,沉穩下氣息,一步步自座上走下,「放開她們。」

  在禁林軍隊長的默允下,遭綑綁的兩名婢女再次跌回鳳舞的面前,她強忍著淚,拚
命壓抑下心中龐大濃重的不捨,低首看向陪伴她四年的她們。

  「娘娘,奴婢先走一步了……」淚流滿面的雲容,匍匐在地,不住地朝她深深叩首
長拜。

  跪立在地的蘭臺,帶著淚眼,堅定地朝她微笑,「娘娘切勿自責,今生能服侍娘娘
,就是咱們最大的福氣,盼在來世,咱們姊妹還能有這福氣再服侍娘娘。」

  指尖因用力過度而泛白,緊握著拳心的鳳舞,在聽完她們的話後背過身去不看她們
,她用力閉上眼,艱澀地啟口。

  「一路……好走。」

  「蘭臺就此拜別!」朝她三拜過後,蘭臺自地上起身,頭也不回地跟上被禁林軍帶
走的雲容。

  當腳步聲遠去,鳳舞重新睜開雙眼,此時,禁林軍隊長取來一只金盤,將金盤擱放
在她的面前。

  她靜靜望著端放在金盤上的白綾。

  為後四年,她的下場,竟是如此冤死。

  沉重的步伐在她的身後響起,兩名魁偉的禁林軍,攜來了金盤中的白綾,一左一右
地站在她身畔,他們是如此匆忙,甚至連讓她猶豫或選擇的時間都不給。

  一陣絲絹的涼意泛過她的頸間。

  頸間猛然收緊的白綾,發出絲帛摩擦的異響,她像沒聽見似的,兩眼直視著前方,
耳邊所溫習著的,是郁壘低迴不已的嗓音。

  妳等我回來,等我。

  不是她不守諾……她很想守住這個約定的,她也想等他回來,她真的,很想盼到郁
壘回來的那一日。

  此刻,郁壘在哪兒呢?她側首看向殿外的晴蒼,極力想望進雲裏風間,好再看一眼
他的身影。

  「郁壘……」當頸間白綾拉絞的力道愈來愈強大,她再無力自持,含淚地對門上所
繪的他道別,「我等不到你了。」

  四下的聲響在蕭瑟的西風中逐漸遠去,漸漸地,天地都失色暗淡了下來。

  透不過氣的喘息聲中,金簪花鈿散落了一地,失去力氣仰躺在雪白石板上的鳳舞,
在兩名禁林軍拉扯白綾的絞勁下,四肢不再掙動,視線模糊地望著上方金碧輝煌殿飾的
她,彷彿再次看見了,秋月下漫天飛舞的銀杏飛葉,而郁壘,就站在樹下,含笑地對她
張開雙臂,敞開了他溫暖的懷抱……流逝的微弱心音中,十七年來,她短暫且輝煌的人
生片景,浮光掠影般地,一一飛掠過她的眼前。

  十三歲前,無憂的她,在落葉繽紛的銀杏樹下,放軟了身子輕輕旋舞,鵝黃色的嫩
裙,在風中飄漾成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封後大典及大婚那日寒冷的晨風中,她高戴鳳冠手執金玉如意,站立在未央宮前封
後,翹首接受萬臣朝拜。

  憑欄獨立,宮冷風殘,入宮後,人前歡笑人後心酸的她,備嚐孤寂之餘,在燈下繪
出一幅幅緬懷往昔的彩畫。

  一雙溫柔的大掌捧住了她的臉龐,郁壘俊逸的面龐朝她靠過來,對她甜蜜蜜的親吻
;當他站在門扉上,他總愛邊瞧著她邊在唇邊泛著笑;健臂一攬,他將她擁在懷中,握
住她執筆的手,將她筆下的花鳥蟲獸一一點睛獲得生命,就像他賜給了她一段燦亮的新
生生命;同時,也是他,告訴了她,快樂是什麼,愛又是什麼。

  如今,秋深葉盡,這條位在雲端曲曲折折的命途,終也走至了盡頭。

  在意識即將飄離前,她忽然想起,那幅還擺放在書案上已完成的鳳凰圖,那夜,欲
提字的她寫下了上聯,並未想出下聯,然而在此時,她卻很想在上頭書完那未竟的下聯
,想接續……她那來不及完成的心願。

  雙棲雙飛誓不移,願在雲間長比翼。

  願在雲間……蟄伏已久的無邊黑暗,再也不能等待,似頭猛獸般地一擁而上,將永
無光明的暗麾朝她籠罩了下來,鳳舞緩緩地閤上雙眼,嚥下最後一口氣後,一顆晶淚,
滾落在她漸涼的頰畔。

  
  這不是真的。

  收到神荼給的消息,急急闖出天牢趕回人間的郁壘,當他趕抵未央宮時,已完成聖
命的禁林軍們,正想將陳屍在殿內地板上的鳳舞拖出殿外。

  憤濤難止之下,從不顧忌身分的他,動手殺了絞死鳳舞的禁林軍,跟來想補救的神
荼,則是在他殺意大起進一步殺了一殿的禁林軍之前,施法隱身並封了宮,霎時,喧騰
繁鬧的宮中,又復一殿孤寂。

  空氣中安靜得無一絲音律,靜極刺耳,在殿外孤映的夕照下,郁壘定立在原地,看
著孤零零躺在殿上的鳳舞,面容因霞輝所形成的暗影而分辨不清,委落的鳳頭簪,在她
烏黑的髮絲間反射閃閃金光,躺在地上的她好像睡著了,兩手蒼白的指尖微微蜷握起,
像個孩子似的,就這麼安安靜靜地閤眼睡著,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但仍繫在她頸間白燦得刺眼的白綾,卻阻止他的自欺。

  不願相信的腳步,一步步地,走向前、走向前……郁壘跪坐在她身畔,將已僵冷的
她抱進懷裏,一如以往地想給她一些溫暖,以為只要在她唇上印下幾個小吻,再低低地
在她耳邊喚著她的名,她就會和以往一樣睜開美麗的雙眼看著他,於是他將她攬在臂彎
裏,伸手撥開她臉龐上的髮絲,將想找回她的唇覆蓋在她冰冷的唇上,他低聲在她耳畔
耳語。

  「鳳舞,妳該醒了,我回來了……」

  身後的神荼長嘆一聲,轉身走至殿角一隅,不忍再多看他們一眼。

  「那夜,我告訴了妳許多的因為。」喚不醒她的郁壘,顫抖的指尖拂過她緊閉的眼
睫。「但,我還沒告訴妳我真正愛上妳的原因呢,妳怎可以不聽完就走?」

  他低首看向鳳舞垂落在地的小手,在尾指上,那條只有他能看見的紅繩還繫在她的
指上,他拾起她的手放在她的胸前,再將自己左手上所綁的紅繩也靠上前。

  「看,它們雖然斷了,但這不要緊,只要它們都還繫著,就代表我們倆的情緣未盡
。」他小聲地向她解釋著,輕輕搖晃著她,「妳聽見了嗎?時候還未到,妳不能走。」

  他從沒告訴她,每一世,他就是按著她指上的紅繩找到她的。

  千年前第一次神鬼大戰戰後,四海平定,陰陽兩界戰火皆熄,在神界悶得慌的他,
一日,趁月老不在,闖進了月老位在星宿山上的破屋裏,待在屋裏窺看人間之人的姻緣
打發時間,他在懸在屋中數之不盡的紅繩下一條條看著,將每個人一世又一世曲折的姻
緣都看盡,就在他覺得意興闌珊之餘,他注意到其中一條懸在空中斷了一半的紅繩,世
世都往同一個男子的方向牽,但紅繩總是中途就斷,兩繩始終無法相遇。

  好奇心被挑起,他在濁暗不明的燭光下,就著紅繩主人她的名,在月老的姻緣簿裏
一世又一世地去找,想找出是哪個人總是不能與她在一起,但他沒想到,姻緣簿上所寫
的那個與她無緣男子的名……竟會是他。

  他怎可能愛上個凡人?

  不信、抗拒,種種念頭一一竄過他的腦海,當他正想認為月老的年事已大、神法胡
塗時,他卻在自己的指間看到斷了一截的紅繩,錯愕中,他用力地扔開姻緣簿,想取下
指間牢牢繫住的紅繩,可無論再怎麼做、再如何費盡心機,指上的紅繩就是取不下來。

  氣餒喘息之餘,眼角餘光再次看見了她那條懸在空中,孤零飄蕩的紅繩,忽然間,
他忍不住想知道,他怎會愛上這個凡間女子一世又一世?

  一股渴望在他的腦海裏催促著他,非但在他離開星宿山後不肯平息,反而還日漸壯
大,因此當天帝應神鬼大戰論功行賞時,他選擇當個門神,選擇來人間世世站在她的門
上看著她,想找出他為何會愛上她的原因。

  眼看著每一世模樣皆不同的她,眼看著,每一世的她,都因找不到他而孤獨終老,
站在門上刻意不出現在她面前、想挑戰月老姻緣簿詛咒的他,一世又一世下來,看盡了
她的眼淚,也看盡了她想愛卻無人可愛的悲傷,一世又一世地,他將她看在眼裏、心底
,將她植在心底深處。

  他因此而後悔,因此而感到歉疚,原本,他只是想開個玩笑而已,可他不知他一時
的反抗,竟會造成她世世莫大的痛苦,這時,他想抽身卻已太遲,無法自她門上走開的
他,終於知曉,他早把她放在心底再也挪不開,原來他所不解的愛,早在無形之中躲藏
在他的心底。

  這時他才恍然明白,原來她的紅繩世世都斷、世世都無法有段良緣,全都是因知情
的他世世刻意不與她相見之故,都因他竊看天機,刻意要與宿命抗衡而造成的。

  當他明白了這點時,本想反其道而行的他因此一改前態,世世站在她的門上守護著
她,直至她在這世被封為後,在未央宮裏因思念往昔而夜夜垂淚,他再也忍不住那份窩
藏的情愫,終於走出門扉、走至她的面前,與她相見,與她相愛。

  只有一回,無妨吧?他不信這一世她的紅繩還是會斷,他不信,他們不會有個好結
果。

  但他們的姻緣終究還是斷了。

  殘陽落陷在宮簷一角,淒豔的霞光漸遭夜色掩埋,動也不動坐在地上的郁壘,緊閉
著眼,使勁地將身軀已涼的她摟進懷裏,不停在心底責備自己。

  為什麼,在她出事時,他沒有守在她的身邊?他怎會讓她遭遇到這種不測?

  世世,他都看顧著她,怎麼會在這一世犯下這種疏失沒法留住她?那日,他不該回
神界的,他不該離開她片刻,倘若他不走,或許她手上的紅繩就不會斷,或許現在他們
已攜手走出未央宮,他們定能夠打破姻緣簿上的詛咒,在這一世長相廝守。

  這一世……「神荼。」他忽然啟口。

  「我在這。」守候在遠處的神荼,緩緩走上前。

  他小心地將懷中的鳳舞放下,「替我看著她。」

  「你想去哪?」愈看他面色愈覺得他冷靜過頭的神荼,不安地再往前踏進一步。

  「陰間。」

  神荼愣瞪著他,「什麼?」要命,預感果然成真!

  不肯放棄的郁壘,眼中閃爍著幽芒。

  「陰差帶走了她的魂魄,我要去把她的魂魄帶回來,我要讓她起死回生。」還沒,
這一世還沒結束,他世世欠她的情緣還沒有還盡,要給她的也還有那麼多,他不要再等
她下一世的來臨,他要在這世愛她,他不會再讓姻緣簿的詛咒成真!

  「你瘋了?」神荼聽得簡直要跳腳。「你不能下陰界的陰間!你更不能為個已死之
人還魂,你明知這是犯神規的!」

  打定主意的郁壘,轉首看向夕陽沉陷的方向,而後,一言不發地跨出腳步。

  神荼連忙繞到他的面前,兩手推抵著他的胸口阻止他前進。「你忘了嗎?千年前神
鬼大戰,你與藏冬大殺陰界之鬼,你要是獨自下了陰間,你絕對會回不來的!」

  郁壘淡看他一眼,繞過他逕自往前走。

  「再說……」無法使他改變心意的神荼,奮奪揪抱住他的手臂。「再說只要陰陽邊
界不開,就算你神法再高,你又如何能下陰間尋魂?」

  腳下的步伐忽地止住,郁壘怔然地望著說出事實的他。

  「讓她走吧。」一頭大汗的神荼,苦口婆心地勸著他。「為了她好,也為你自己想
想,放你自己一條生路吧。」

  讓她走?郁壘茫然地轉身看著躺在地上的鳳舞。

  不,他不要……可就算不要,他又能怎麼辦?

  「等等。」當他再次挪動腳步時,早就有所準備的神荼又伸出兩掌攔住他。「你又
想去哪?」

  「回神界。」

  神荼兩眉一彎,「回神界乖乖蹲你沒蹲完的天牢嗎?」雖然說,這是不太可能的事
,但作作夢安慰自己一下也好。

  不得不割捨今生的郁壘,只能強迫自己退一步求來世。

  「我要去求天帝給我時間留在人間尋找轉世的她。」就算在來世他又找到她,她也
不會是今生的鳳舞了,但只要是她、只要他的心不變,只要她還是她,那麼一切都無妨
,他相信,他一定可以令她再記起來的,她會記得他的。

  頭痛無比的神荼撫著額不斷向他搖首,「你已經不是門神了,你不能逗留在人間。


  「我管不著那麼多。」若是連這點都不能求全,那麼他就回神界逼月老竄改姻緣簿
,將他斷了的情緣還來!

  「你是想連神都當不成嗎?」忍受他夠久的神荼,氣結地一把將他扯過來。

  他竟掛著涼笑,「無所謂。」

  「郁壘,聽我的……」還想勸他的神荼兩眼看向上方忽然出現的燦光,緊張地以肘
撞撞他,「郁壘。」

  積藏在心中的憤火,全都在下一刻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來者身上燃起,郁壘陰冷地直
瞪著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神差,憶起鳳舞之所以會死,就是因這個神差叫他回神界一手
促成的。

  「無論如何,這回你都得給我忍著。」在他繃緊了身子之時,神荼緊緊捉握住他的
臂膀,低聲在他的耳邊警告。

  「天帝派我來傳話。」對四下視若無睹的神差,冷冷地看向郁壘。

  「他允不允我留在人間尋她?」郁壘格開礙事的神荼,跨步上前就單刀直入的問。

  緊繃的沉默,在幽暗的殿中蔓延開來,郁壘緊屏著氣息,一瞬也不瞬地瞪視著面無
表情的神差。

  「千年為限。」

  郁壘雙眼煥然一亮,但未把話說完的神差,又對他哼了哼,「千年一過,你若不回
神界,就再也無法返回神界。」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你請回吧。」不想多生事端的神荼,在神差把話說完後連
忙揮著手送客,回過頭來時,卻發現郁壘走回鳳舞的面前,「郁壘?」

  郁壘不捨地輕撫著鳳舞已涼的面頰,低首將她密密抱緊。

  她說過,她有個心願……當她死後,她想葬在她最愛的銀杏樹下。

  「現在,我帶妳離開,帶妳回去妳最想去的地方……」他顫抖地埋首在她的髮際裏
低喃,「妳等我,我定會找到妳的,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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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1:36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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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蕩蕩漾漾的川水間,浮在水面上的素白絲紗,伴著披落的青絲,逐水伶仃飄零。

  佇立在水間的她,仰首望向今日異樣赤紅的天際。

  淺淺緩緩的川水聲中,傳來了她聲聲的低嘆。

  她是抹陰界最底處陰間的遊魂,不知過去、不知姓名,亦不知自己。千年來,她流
連在忘川川畔,試圖想自川水中撈回一些屬於她的記憶。

  「許多前塵往事,不是記起來就是好的。」站在岸邊的守川人,多年來總是這麼勸
她。「那些傷心的、遭背叛的、刻意想遺忘的,還是消逝在忘川裏好。」

  但她的心裏就是有一份牽掛,雖然,她不知那份牽掛是什麼。千年了,她一直徘徊
飄蕩在茫茫的虛無之中,只因喝了過多的忘川水,她忘卻了從前的一切,沒有悲傷、沒
有喜樂,她所擁有的只是一片空白,但在極度虛無中,她很渴望。

  她渴望能夠擁有記憶,盼望能知道身後的過去,只是飲下了忘川水後,就再也憶不
起從前了,因此她想藉記川之水讓自己想起。於是,她按著陰間其他遊魂的指點,花費
了數百年的時間,赤著腳走遍陰間的高山峻嶺、走過荒林野地,最後,她終於在大漠裏
找著了那條名喚記川的河川,一條,早已枯竭的河川。

  小小的希望被熄滅了。

  因此,她再次回到忘川,重新站在刺骨冰涼的川水間,日日俯身在水面上,伸手撈
拾那些盛載了眾魂記憶的川水。

  岸旁的守川人,始終冷眼瞧著她徒勞的舉動,但歲歲年年下來,站在川中撈取前塵
往事的她依舊執著不改,守川人在感動之餘,總算願破戒對她透露一絲口風。

  「我只能告訴妳,妳生前,名喚鳳舞。」

  鳳舞,她叫鳳舞……站在川中看著自己倒影的鳳舞,將被川水浸得冰凍的小手自水
中抬起,緩緩移至自己的項項,就著水面反射的波光,撫上項間那條怎麼也抹不去的紅
痕。

  天色異樣豔紅,將川水染映得像是鮮血般的瑰麗,一顆顆墜落的火雨,劃亮了水面


  「鳳舞,別撈了,快點上來!」在她出神地看著自己時,站在岸上的守川人拚命朝
她招著手。「妳的機會來了!」

  「機會?」她回過頭,意外盛在清亮的眼眸間。

  當她拎著濕漉漉的衣裙上岸時,等不及的守川人一把拉過她,「妳還想不想記起過
去?若是想,那就得快快把握住這再過千載也難逢一回的機會!」

  「我真的還有記起過去的希望?」鳳舞怔住了腳步,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真的。」守川人朝她重重地點了個頭,揚手指向天際,「看,天火降世了!」

  「天火?」她隨之抬首看去,就見原本只是零落墜跌的火雨,星火之勢愈來愈盛大
,將原本就赤紅的天際,染映得更加燦目炫美。

  守川人興奮地握著她的肩,「天火驟降,陰陽兩界邊界大開,錯過這機會就再也沒
有下一回了,妳得把握這個時機速去人間!」

  「去人間做什麼?」她眨眨杏眸,一臉的不解。

  「在人間,還有一條記川。」守川人神祕地朝她伸出一指,「陰間的記川雖是枯竭
了,但人間的那條卻還未。」

  鳳舞先是錯愕地瞪大了美眸,半晌,又嗔怨地看著知情不報的她。

  「人間也有記川?妳怎從不告訴我?」明知還有希望,這個守川人卻眼睜睜的看她
在忘川撈了千年卻不告訴她。

  「我不能說呀。」守川人也是有苦無處訴。「我若是說了,倘若陰間那些記不起過
去的遊魂們,全都跟妳一樣想逃出陰間到人間去找那條記川怎麼辦?」知道祕密的她也
很痛苦呀,自認識了鳳舞之後,她總是得忍藏著事實不能說出口,不然可就犯下陰界的
大罪,這種只能忍不能說的滋味,一點也不比鳳舞好過。

  「念在妳有苦衷的份上,算了。」鳳舞看了看她的苦臉,也只能長長一嘆,「告訴
我,我去了人間後該上哪找記川?」晚知道,總比什麼都不知道、完全沒有希望來得好
,現在,她只想快些上路出發至人間,去找到那條能讓她憶起過去的希望。

  守川人邊說邊交給她一幅繪有地圖的卷軸,在她耳邊殷殷叮嚀。

  「記住,人間的記川與忘川皆是同一條,站在川岸西面所飲下的川水,是忘川水;
在川岸東面飲下的則是記川水,妳千萬別走錯邊喝錯了水。」

  「我記住了。」鳳舞微點著螓首,遲疑地看著她,「但……」

  「但什麼?」

  她滿眼滿心的放心不下,「我這麼一走了之成嗎?妳……不會有事吧?」她這一走
,是脫走,是出逃,同時也成了陰間的逃犯,這樣看守她的守川人會不會……「放心。
」守川人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咱們陰間冤魂何其多?少了妳這一縷冤魂,上頭不會注
意到的。」像她這種拒絕登上九轉蓮臺投胎、步入輪迴之道,生前又沒有什麼重大罪愆
的遊魂,陰間說多少就有多少,偷偷放走她一個,應當是無虞的。

  「那……」迫不及待的鳳舞,直擔心那些降下的天火會在下一刻消失,「我現在就
可以走了嗎?」

  「慢著,我還沒跟妳交代完。」守川人忙按住躍躍欲試的她。「到了人間後,妳得
先找到一個人……不,也不能說是人……哎,反正妳去找到個叫郁壘的就是了。」

  陌生的名字方飄抵耳裏,不知為何,原本不安躁動的她,卻忽地安靜了下來。

  郁壘?

  誰是郁壘?為什麼只要在心底唸起這個名字,她的胸口就會沉悶地揪痛,像遭壓了
塊大石般?尤其是她頸間上那道似勒出來的紅痕,更是因此而隱隱作痛。

  她蹙著眉,不適地撫著頸間,「為何要找他?」

  「呃……」不能說太多,又不能什麼都不說的守川人,支支吾吾了起來,「因為…
…因為……」

  鳳舞看了她異樣的神情態度,不禁在心底更是生疑。

  「妳……」她刻意拖長了音調,款款地走上前瞪視,「是不是還額外知道了些什麼
?」難道守川人所知的,不只是她的名而已?在隱瞞了人間記川這事後,這是很有可能
的。

  總算在心底編出一套謊言的守川人,連忙脫口而出,「因為有他在妳身旁,他便會
保護妳,這樣妳才能順利的去找記川!」

  鳳舞眼底的質疑更是深沉,「他為什麼要保護我?」

  「好嘛,我承認我是隱瞞了妳很多事……」實在不善於說謊,守川人苦皺著眉,乾
脆雙手合十地拜託她,「但我真的是不能說,所以求求妳就別再問了……」

  雖然急切地想知道那些曾經屬於她的過去,但看在守川人照顧她的情分,以及守川
人的為難下,鳳舞反覆地吐息好久,好不容易才壓抑下那份急於得知的慾望。

  「那個郁壘生得是什麼模樣?」既然守川人要她去找,那麼她去找便是,只是,總
該給她一些尋找的條件吧?不然茫茫人海間,她如何能把他找出來?

  「這個嘛……」愈是被問,臉上表情愈灰暗的守川人抓抓髮,「我也不清楚。」身
為陰界之鬼,誰有膽量去看那個殺鬼無數的門神長得是什麼樣啊?碰到那尊門神光是躲
都來不及了,根本就無鬼敢去研究他長得是啥模樣。

  鳳舞揚高了一邊的柳眉,「這樣我該怎麼找他?」守川人是想叫她到人間一個一個
的去問嗎?

  「嗯……」守川人一手撫著下巴,「他身邊跟著一隻白色大老虎,妳見到便會認出
他的。」

  「老虎?」她聽得更是柳眉高揚。

  「好了,快走吧。」深怕再說就露餡的守川人,不再多話,三步作兩步地拉著她來
到忘川川畔。

  「就這樣?」還弄不清過往的鳳舞,被她拉來川畔後,張目怔看著她雙手結成手印
,開始喃喃在口中施法,鳳舞忙想阻止她,「等等……」她什麼都還沒準備好,也還沒
把那個郁壘弄清楚,難道就這樣去人間了?

  守川人不給她時間,「別再等了,趁天火還在我替妳開道,快去吧!」

  鳳舞抬首看去,原本水流潺緩的川面,川水停止了流動,在水間,裂開了一道暗無
邊際的長縫,縫間寬度,恰巧可容下一人。她遲疑地站在川邊,一會兒看向川面,一會
兒看向守川人,不知自己到底該不該踏進那片黑暗裏。

  「去呀!」眼看她在這時還猶豫,無法維持太久的守川人,落力地催促著她。「此
刻妳若不去,往後妳定會後悔的,快去!」

  下定決心的鳳舞咬咬牙,轉首感激地朝她頷首。

  「妳保重。」她復而抬首看向天際間豔紅漫漫的天火,不回頭地踏進川中幽暗的長
縫裏。

  川水依舊滔滔在流,流水拍石,浪花朵朵,激揚起的音調零零落落,疏疏淺淺。

  於是,在這天火降臨塵世之日,她離開了棲息千年之久的陰間,轉身踏上了前往人
間的路途,展開了尋找記川的旅程,去人間把她的過去找出來,去人間……把遺忘的一
切都記起來。

 
  這是陰間哪個笨蛋放出來的呆鬼?

  「涼快嗎?」兩手環著胸的燕吹笛,一臉唾棄地低首瞥視著躲在路邊矮木叢裏的女
鬼。

  翠綠的枝葉間,奄奄一息的鳳舞,蒼白著一張臉淺淺地吐息。

  無法接受日照、更怕將因此煙消雲散的她,來到人間不久就受不了過重陽氣的她,
此刻已經力竭得癱倒在樹下,蜷縮著四肢躲在涼蔭裏盼能等到日頭落下,但,距離天黑
的時辰尚早,她覺得自己快被熱融在毒辣的豔陽下。

  燕吹笛皺皺鼻尖,「出來。」

  「不要……」她虛弱地輕吐,有些害怕地瞧著這個面色不善的男人。

  「我說……」他扳扳兩掌,驀地拉大了怒嗓,一口氣將她拖出涼蔭下,「出來!」

  「啊……」一接觸到日光,鳳舞隨即慘叫了一聲,灼痛的熱感,在她接受到日照的
每一處迅速竄起,她素白的衣袖也跟著燃起幽火燃燒。

  掏出袖中之符、點火、塞進她的嘴裏,燕吹笛的動作不但快得讓她沒時間眨眼,還
俐落得一氣呵成。

  他大剌剌地兩手一拍,「這下用不著躲了吧?」

  「奇怪……」霎時渾身頓感清涼的她僵站在原地,納悶地看著可以接受日光照射的
自己,「我不怕曬日了?」

  燕吹笛嗤之以鼻地哼了哼,「呆得沒藥救。」知道自己是隻半點用處都沒有的鬼,
那就沒事別來人間亂逛,更別說挑在這個烈日當頭的正午時辰出來閒蕩了,再加上,她
看起來半點鬼類該有的常識都沒有,這樣也敢越境偷渡到人間來?

  「謝謝……」臉上盛滿感激之情的鳳舞,怯怯地看著他那張不懷善意的臉龐。「敢
問公子大名?」

  「燕吹笛。」大爺大名一撂,長腿也跟著跨開。

  自認沒事找事完畢……不,是功德圓滿後,隨即拍拍屁股走人的燕吹笛,也不理會
身後還沒對他感謝完畢的女鬼,逕自踏上回家的路途。

  但,走不過兩步,他像是想起了什麼般,忽地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思索了許久,
不一會兒,他又猛然回過頭,一骨碌地衝到她面前,與她眼對眼、鼻對鼻地仔仔細細端
詳她好一陣,再抬起五指一算後,他對她瞪大了一雙銅鈴眼。

  這女鬼……怎麼任憑他橫算豎算,就是算出個皇後命來咧?而且,居然還是那個因
為某神而在神界非常有名的短命皇後。

  「你……」被他看得一頭霧水的鳳舞,訥訥地問:「在看什麼?」

  「看鬼。」他開始擠眉皺臉。

  「噢。」身子還未完全復元,神智也還不是很清醒,所以鳳舞便乖乖地,繼續站在
他面前與他大眼瞪小眼。

  「喂。」觀察她許久後,他百思不解地看著她那無知的臉龐,「妳來人間做什麼?
」她不是死了千年嗎?怎麼非但沒去投胎,反而還以這副德行再度出現人間?

  鳳舞微微一笑,「找記川。」

  「我問妳就答?」他翻臉也不打一聲招呼的,當下窮兇極惡地瞪睨向她,「你們這
些在陰間待久了的鬼,來到人間後就非得變得這麼蠢嗎?」

  「我……」她先前的笑意,馬上被他嚇人的大黑臉給嚇到天邊去。

  「嘖!」燕吹笛往旁一跳,兩手直抓著髮,「倒楣!」真是流年不利呀,近來他霉
運旺得跟火爐似的,偏偏好運盡空,這八成是被那個天生就帶衰的山神給拖累的。

  「請問……」腦中一片空白的鳳舞,站在他身後,滴溜溜地轉著大大的眼珠,試圖
想要舉手發問。

  「呿,就當我施捨妳啦!」自顧自地站在一旁嘰嘰咕咕、皺眉撇嘴了一陣後,燕吹
笛忽地拍著兩掌大叫,臉上還擺了一副挺犧牲的模樣。

  從頭到尾,對他的言語、行為,有聽完全沒有懂、有看也還是不懂的鳳舞,不解地
看他自言語自完了,接著走至一旁開得正盛的牡丹花叢前,隨意攀摘了數株牡丹後便蹲
在地上。

  她好奇地湊上前,「你在做什麼?」

  「替妳做個身子呀。」正以花瓣枝葉拼湊出人形的燕吹笛,抬首橫睨了她一眼,「
難不成妳想以這副輕飄飄的德行在人間晃來晃去?」

  她低首看了看自己。輕飄飄?不會呀,剛才他給她吃了那道符後,她已經比較能夠
站在地上了,想她剛到人間時,還都是用半飄半飛的呢。

  「還好我事先偷了這玩意。」將牡丹拼湊擺放出人的形狀後,他又自懷中摸出個繡
袋,自裏頭倒出了顆造形晶瑩的珠子,再一掌遞至她的面前,「喏,吃了它。」

  她黛眉打結地問:「這是什麼?」又要她吃奇奇怪怪的東西,這個路過的路人怎麼
老要她吃東西?人間的人都跟他一樣怪嗎?

  囉囉又唆唆……「避免妳一出現在某個人面前就會被追殺的東西!」沒耐性的燕吹
笛張大了嘴,粗聲粗氣地跟她吼一遍。

  千年來從沒有受過這種對待的鳳舞,經他一吼,害怕地連連大退了數步,兩手緊緊
抱著路旁的樹幹盯著像要吃人的他。發現自己嚇到她的燕吹笛,只好捺下性子走至她面
前,強迫自己好聲好氣地再跟她解釋一回。

  「妳只是個孤魂,是個沒有人身的虛體,如此一來,妳在人間辦起事來會有諸多不
便,吞了它後就不會有那麼多的麻煩了。」掌中的佛心捨利又推到她的面前。

  她還是很害怕地對他搖首,「我聽不懂……」

  「也就是說……」全身上下所囤積的耐性實在是太過缺貨,轉眼間他老兄又不知不
覺地撩大了嗓,「哎,我跟妳解釋那麼多幹啥?反正對妳有幫助就是了,吞下去!」

  微微的搖首,立刻變成大大的搖頭,她更加害怕地躲到樹後,不斷對他搖頭晃腦之
餘,全身還很明顯地顫抖著。

  燕家老兄對她顫魏魏的動作看得可不滿了。

  「喂,妳抖那樣是什麼意思?」好心好意替她設想,不領情就算了,姑娘她躲個屁
呀?

  三魂七魄中,還有一半未回到身上的鳳舞,在神智不清、腦袋不管用之際,一切但
憑直覺而行。

  「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好人……」實在是……好兇好兇,一點也不親切和藹,她
才不要亂吃他的東西。

  眉峰隱隱抖動的燕吹笛,此刻表情已經演變成為猙獰了,亮出來的兩排白牙還不斷
喀喀作響。

  「難得本大爺會大發善心,妳居然說我不像好人?」無眼無珠的呆鬼!他八百年難
得做件好事,她竟然不給面子到這種程度?

  她好不委屈,「本來就不像嘛!」實話實說有什麼不對?

  「給我吞下去!」氣翻的燕吹笛懶得再跟她囉唆,一把將她自樹下揪出來,拉下她
的下頷後,就粗魯地將捨利塞進她的嘴裏。

  「唔……」被人掩住口鼻的鳳舞,被迫把那顆像是珠子的東西一路吞下腹。

  「過來!」讓她吞完東西後,他又勾著食指再下指示。

  「你又想讓我吃什麼?」讓他看得眉頭直打結的恐慌畏懼,馬上又出現在她的臉上


  「不是吃,是……」他氣結地向她說明,但只說了幾個字,又把冷眼掃給她看,「
呆就認分一點,妳又問那麼多幹啥?怕自己呆得不夠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呀?」

  「誰教你都不解釋!」滿腹火氣都被他給罵出來的鳳舞,當下皇後的架子不知不覺
的就冒出來。「還有,誰許你對我頤指氣使的?你是什麼身分呀?我是你可以使喚的嗎
?」

  「有沒有搞錯?我是幫妳耶,妳還跟我跩得二五八萬?」燕吹笛怪聲怪氣地叫著,
挽起袖子使勁地把她扯過來,「叫妳過來就過來!」

  猶不及反抗的鳳舞,下一刻即被他的大掌往後一推,直朝地面倒下去,準確地跌在
他方才所排的牡丹人形間,她吃痛地自地上坐起,一手直撫著摔疼的後腦,「好痛……


  眼見她已有了人身,腳下也出現了淺淡的影子,燕吹笛走上前不客氣地將她拉起。

  「會痛就行了。」他揚手在她的頭頂施了法,而後指了指樹林遠處,「哪,現在去
那個山洞裏待著,我警告妳,妳要再敢多問一句為什麼,我就馬上掐死妳!」

  聽得柳眉倒豎的鳳舞,連忙用兩手掩住嘴。

  他相當滿意地點點頭,「記住,妳得花兩季的時間才能讓這個新軀體有生命,秋末
沒到前,千萬別出來曬日。」

  她沒忘了自己來人間的原因,「可是我得去找記川……」

  「沒有身體妳哪都去不成啦!」他嘲笑地擺擺手。「反正妳就先去那裏待著,明白
?」

  「不太明白。」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她仍是不清楚他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他連珠炮似地呱啦啦開口,「我明白妳不明白,但我明白所有妳該明白的明白,所
以妳一點都不需明白,明白?」

  「呃,明……不明……」頭昏腦脹的鳳舞,聽得既搖頭又點頭。

  「還有,人間裏的人,不是每個人都能信的,妳得時時刻刻對人存有防備之心。」
燕吹笛說著說著又把臭臉懸到她的面前,「像我,倘若方才我所說的一切均是假,只是
想害妳,妳該怎麼辦?」

  她愣愣地搖首,「不知道……」

  「怎麼每個剛來人間的都這麼呆?」燕吹笛直搔髮,不一會又對她揚揚手,「總之
妳把我的話記住就是了,現在快去洞裏待著。」

  「好。」深深明白若不唯命是從,又會被強迫的鳳舞,這次在接到他的命令後,不
敢再忤逆地乖乖走向洞口。

  「呆鬼一隻。」目送她的燕吹笛撇撇嘴角,一會兒,又抬起五指替她算了算,「不
過……回來人間後,命倒是挺好的。」

  在沒有了千年前的記憶負擔後,此次還陽,她將無憂無慮,不需再為過往傷愁苦惱
,況且她還有個等了她千年的郁壘在,相信剛剛擁有了鬼命牡丹身的她,在這次新生後
,際遇將會和上輩子大大不同才是。

  在鳳舞步進山洞裏後,跟在她後頭的燕吹笛,為她施法封了山洞以免會有外物打擾
,在大功告成後,他又跨開了腳步。

  踩在草葉上的大腳突然頓住,猛然想起一事的燕吹笛,一掌用力地拍著自己的額際


  「壞了!」他慌慌張張地回過頭,「忘了告訴她,吞了那玩意將會不老不死……」

  沒關係吧?

  白白多活了那麼久,往後,不會有人恨他吧?

  不一會兒,他又不負責任地聳聳肩,「算了,不管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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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真是周全。」

  刺目的朝陽穿越過樹梢間泛黃的繁葉,勻勻灑落在鳳舞的秀容上,她蹲坐在山洞口
,低首直視著燕吹笛留給她的東西。

  衣裳、木梳、髮簪、乾糧、清水……在被攤開的布包裏,有著五花八門的用品和食
物,由食物的新鮮程度來看,應當是他算準了她會出洞口的時機,在她踏出山洞前特意
前來置放的。

  她閉上眼,對眼前的東西雙手合十地感謝,「雖然你的脾氣挺不好的,但還是要謝
謝你。」

  兩季以來,聽從燕吹笛指示,她一直待在這座小山洞裏,靜待時間的流逝。在黑暗
中,她一點一滴地感覺到身體的變化,但她並不知她這副身軀發生了何事,直至秋末,
葉枯草乾,她來到洞口站在陽光下,她才知道燕吹笛究竟對她做了何事。

  深深吸著秋日乾燥輕爽的氣息,全身筋骨痠痛的鳳舞,在陽光葉影下,低首看著自
己新生的軀體,不僅在身後有著先前她初返陽間時沒有的影子,若是將手心按放在胸前
,還可以感覺到胸腔裏心跳的脈動。

  她像個人,也是個人,他給了她一個新的生命。

  脫離遊魂化身為人,這是她作夢也沒想過的,而在今日,她才漸漸明白了那日燕吹
笛對她所說的那些話。在有了這副新的軀體後,她便可安心地踏上尋找記川的旅途,再
也不必擔心自己會遭捉鬼之人收去,或是在日光下煙消雲散。

  腹中的飢鳴聲,陣陣地提醒著她化身為人後,首先該做的事為何,她伸手拿來為她
準備好的乾糧,吃了一口,而後皺緊了一雙黛眉,幾乎無法將口中的食物吞下去。

  「難吃……」那個燕吹笛可真是從頭到腳、裏裏外外都是個莽夫,就連對食物的品
味也都那麼差。

  細細咀嚼著口中的食物,淡淡的疑惑氾濫在她的腦海裏。

  她以前有吃過這等難以入口的東西嗎?懷疑的水眸再溜至為她準備好的衣裳上頭。
在她死前,她又曾穿過這等簡單樸素的衣著嗎?怎麼她沒有半點懷念感,反而還覺得很
陌生?

  在飛過上方的秋雁鳴叫聲下,不太熟練地梳整打理好自己後,她彎腰將已收拾好的
包袱拾起,步出洞外,踩著乾枯的秋草走下這座她待了許久的山頭,直朝遠處山腳下的
城鎮前進。

  就在她下山步入真正的人間後,先前那絲絲的疑惑再度溜回她的腦海裏,她呆站在
人來人往,熱鬧一片的大街街心,不住地探看著全然陌生的四下。

  她真的,曾在這座人間待過嗎?

  一路走來,在田野間,她看到了農家為了秋收的農忙,入了城鎮後,她看見市井小
民種種忙碌的生活景態,可看得愈多,心中深沉的質疑也就愈驅不散。

  雖然,她沒有記憶,但也不應空白至這種半分也不熟悉的程度,她甚至可以篤定的
認為,她根本就不曾看過這等百姓們的生活,沒見識過汲汲於生活的種種瑣碎,她彷彿
……不曾在這麼平凡的地方生活過。但,她若是不在這兒,那是在哪兒呢?生前,又是
什麼身分才會讓現下的她對環境這般難以適應?

  茫然不知地站在大街上許久後,鳳舞揪鎖著眉心,試著讓自己先鎮定下心緒,別再
去想那麼多,她自包袱裏找出守川人贈她的卷軸,攤開卷軸後,開始研究起她未來的方
向。

  「謝謝老爺、謝謝夫人!」響亮爽朗的男音,在她身後不遠處高唱起。

  滿心喜孜孜地收起乞來的碎銀,坐在街邊行乞的嘲風往身後一喚。

  「喜樂!」

  「別吵,我還沒背完。」剛學識字不久的喜樂,兩手捧著書沒空理他的叫喚,聚精
會神地苦讀著書裏土地公今晚要驗收的範圍。

  「好吧,妳慢慢念。」想向她展示成果的嘲風,只好摸摸鼻子把碎銀收至袖裏,繼
續敲打著碗公準備做下一樁生意。

  一抹熟悉倩影,款款經過他的面前。

  節然有致的音韻驟止,敲擊碗公的竹筷停在空中不動,嘲風張亮了清澈的大眼,不
敢相信地瞪看著經過他面前的女人。

  「嘲風?」書讀到一半的喜樂,莫名其妙地看著嘲風一骨碌地跳起,急急忙忙地跳
上後方的屋簷。「喂,你上哪去?」

  「我有事離開一會,晚點就回家!」忙著去為某神通風報訊的嘲風,在簷上朝她揮
了揮手,十萬火急地消失在屋簷上。

  
  「我再說一次,不畫!」

  白淨的五指使勁拍向桌面,將桌上的筆墨硯臺震跳得老高,被人惹毛的鳳舞揚起柳
眉,用力瞪向怎麼說也說不通的頑固顧客。

  來到人間已有一個月,因那個什麼都幫她準備好,獨獨沒留下半分銀兩給她的燕吹
笛,使得身無分文的鳳舞,不得不下海為自個兒的生計打拚,暫時停止尋找記川的任務
,留在這座路經的城鎮裏擺攤賣字畫,一方面籌旅費,另一方面,也算是讓一路上勞累
的她暫時歇息。

  加入人間許久後,在刻苦的環境下,她已從初來乍到人間時的呆鬼一隻,一躍成為
完全融入人間的小老百姓,而原本心性像張白紙般的她,也逐漸有了七情六欲、喜怒哀
樂,以及,她那與眾不同的特殊脾氣。

  「妳就通融一下嘛,鳳姑娘……」愛極了她的墨寶,識貨的張老爺忙不迭地陪上一
張笑臉,苦苦哀求她再多畫兩筆。

  來到人間第一個看到誰就學誰的鳳舞,實在是被燕吹笛影響得太過嚴重。她當下柳
眉一挑,寒光爍爍的冷眼又朝他招呼去。

  「你到底是耳背還是聾得沒藥救?」她又是一陣沒形象的河東獅吼。「姑娘我說不
畫就是不畫,就算你在這站上三日我就是不畫!」

  「唉……」淡淡的嘆息,自四下圍觀的民眾間傳來。

  雖說眼前擺攤的美女,衣著樸素娥眉淡掃,就跟四處可見的民婦沒什麼兩樣,但她
那張精緻纖麗的面容、舉手投足間的神態氣韻,就是一再地招人注目,讓人忍不住想接
近她一睹嬌顏,更別說敢獨自擺攤的她還畫得一手好畫。可與平凡老百姓不同的她,不
但擁有一種富貴人家才培養得出來的雍容氣度,她還有……誰也奈何不了她的火爆脾氣


  她要是能在性子方面稍微改一改,那就真的完美得無可挑剔了。

  受夠難纏客戶的鳳舞,不耐地以指尖敲擊著桌面,「我說過,我不為畫中人或其他
東西畫上眼睛。」

  「但……」大財主還是苦皺著一張臉。

  她揚揚玉掌,「你若要有眼的畫,那麼就另找高明吧。」真是,都早把她的規矩說
過了,怎麼就是有這種聽不懂的客人要來煩她?

  「可以……請妳告訴我不畫眼的理由嗎?」次次都被賞白眼的張家大爺,含淚地捧
著買來的大作向她討個無眼之因。

  她煩躁地別過螓首,「沒這個習慣。」

  也不知為什麼,發覺自己有繪圖才能的她,每次筆下畫出來的東西總是會忘記添上
雙眼,而且不管她畫任何一種飛鳥走獸,她還是會習慣性的忘記在空白的眼眶裏加上瞳
仁,改不了習慣的她,只好盡量多畫山水或是靜物,少畫需要加眼睛的作品免得惹來麻
煩,可前陣子她實在是山水畫得太膩了些,所以才會沒事找事地畫出需要加眼睛的畫來


  「好吧……」無眼雖是可惜,但更捨不得錯過這種繪技可以比擬皇宮大內攬聘的畫
匠之作,張老爺只好在討到原因後捧著心愛的畫作離開。

  「下一個。」被一個難纏的客人弄壞了心情的鳳舞,意興闌珊地喚著在她攤前大排
長龍的下位客戶。

  「這幅鳳凰圖……」老早就已經相好目標的李氏員外,一個上前就伸手指向她掛在
後頭的美圖。

  這回鳳舞連頭也懶得抬了,「不賣。」

  「既是擺在攤上,為何不賣?」財大氣粗的李員外,早就風聞過她特異的脾氣,於
是先給她來個拍桌下馬威。

  「這圖是我自個兒要私藏的,不賣。」鳳舞盯著他那壓在畫紙上,戴滿了金銀戒指
玉環的肥掌半晌,默默地把被他壓住的畫抽出來。

  「鳳姑娘……」一旁圍觀的民眾,莫不替她擔心地低叫,希望她別在這人面前使性
子。

  「大爺我就偏要那張圖!」素來在鎮上呼風喚雨的李員外,絲毫不將她擺在眼裏,
說著說著便伸手要搶。

  「放肆!」眼明手快的鳳舞,立即揚起玉掌拍走他造次的掌指。

  所有人都怔住了,就連出手的鳳舞也怔住了,她愕然地看著自己因打人而紅通通的
手心。

  她……她怎麼又來了?她到底是從哪學到這種口氣對人說話的?更令她不解的是,
她總會在不知不覺間擺出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姿態,就算是想克制也克制不住。

  「不過就是個賣畫的,身分低三下四,看人臉色姿態還敢擺得這麼高?」顏面險些
掛不住的李員外,氣得索性不顧有多少人在看,當場擰起了脾氣對她口出惡言。

  她一板面孔,「今兒個不做生意了!」也罷,反正這陣子賣畫所攢下的錢足夠她花
用上許久了,她就算不看人臉色也還是可以吃得飽。

  「不如妳就到我府裏吧。」沒把她的話聽進去的李員外,在她開始收拾攤上的東西
時,再也掩不住垂涎的目光,一把拉起她的柔荑。

  她冷肅著一張玉容,「放手。」

  「跟了我,我會好好疼妳的,往後妳也不需在街上討生活……」李員外非但不照做
,反而還急呼呼地將她拉過,欲一親芳澤的厚唇也跟著湊上。

  深感嫌惡的鳳舞皺著眉頻往後仰,轉過頭習慣性張口想向身後呼喚,但張開口的她
驀地怔住。

  這又是什麼?她想喚的又是誰?她以前常這樣做嗎?

  「姓鳳的!」沒想到在這等景況下,她竟還有閒暇撫著下頷思索,頓時倍感面上無
光的李員外,又是在她耳邊一陣暴喝。

  她飛快地摸出放在攤下,那柄燕吹笛留給她最派得上用場,也最實用的菜刀。

  「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她笑吟吟地以涼涼的刀身輕拍著他的臉頰,「當別人
正在努力思考時,不識相的打擾是件很沒教養的事?」

  「哇啊!」身後的眾人忽地放聲整齊大叫。

  「老、老爺……」李員外帶來的家僕忙不迭地出聲。

  「沒看到我在忙嗎?」被人拿柄菜刀貼在臉上的李員外,動彈不得之餘沒好氣地應
著。

  「你……」躲得老遠的家僕顫顫地伸出手指著他,「在你後……後面。」

  「後面?」納悶的李員外和鳳舞一塊齊問。

  在眾人紛紛讓開的空曠大街上,一頭兩眼金光爍爍的大白老虎,正虎視耽耽瞪著捉
住鳳舞小手不放的李員外。

  渾身蓄勢待發的白虎,猛然大嘴一張,直抵九重天的虎嘯,霎時震嚇走街上所有圍
觀的民眾,徒留被嚇得跌坐在地的李員外,以及看呆了眼的鳳舞。

  四下,安安、靜靜。

  「救命呀──」被嚇得眼淚齊飛的李員外,邊顫邊爬地逃離攤前。

  「白虎?」緊斂著眉的鳳舞,一手撫著額,不斷在唇邊低喃,「白虎?」守川人對
她說過,那個她要找卻始終找不到的人,身邊跟著一隻白虎,她不會運氣好到……要找
的那個人自動送上門來吧?

  不等她完整想清楚的伴月,在見著她後,興奮過度地直直朝她撲過來。

  「哇──」回過神的她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尖叫。

  下一刻,整個小臉都被埋在白虎面前的鳳舞,尖叫過後無力的發現,她正被牠緊緊
地抱住,並勤奮地替她洗臉中。

  「別舔……」被舔得滿面都是口水的她,皺眉地想推開又重又沉的牠。「別替我洗
臉了!」

  一抹黑影遮去了她天頂上的日光。

  與白虎掙扎了半天後,好不容易才扒開身上的白虎,鳳舞邊擦著臉上的口水邊仰起
螓首,與那名身著黑色勁裝的男子,視線撞個正著。

  尋人尋了千年,在見著她的那一剎那,怔目以望的郁壘,靈魂劇烈地震擺著。

  千年之別,夙世相逢。

  多少歲月流光,年復一年在他的眼前飄散逝去,苦苦徘徊人間的他,在今日,終於
找到胸口那顆倦累的心的歸處。

  記憶中絲毫無改的容顏,就近在眼前,他忍抑不住兩手的顫抖,頻頻急促地喚息,
怎麼也遏止不住胸口那股需要釋放的龐大思念,在她不解地起身後,心中轟然狂喜的他
,即刻二話不說地將她納入懷中擁緊。

  「找到妳了……」感激不已的他埋首在她的頸間。「終於找到妳了……」千年來,
他夢裏心底惦的全都是她,在再度擁她入懷後,他忍不住想確定她的存在,好證明這不
是再一次見著的幻影。

  「好痛……」被迫貼在他胸口的鳳舞,被他摟得換不過氣來。「怎麼又來一個?喂
,我快悶死了……」

  「我弄疼妳了?」郁壘連忙放鬆了懷抱,小心地檢查完她後,興奮地迎向她,「鳳
舞……」

  向來只說她姓鳳,從沒告訴人她叫什麼名的鳳舞,僵直地注視著這個喚出她全名的
男子。

  「你是誰?」她不可思議的喃喃,「你怎知我叫鳳舞?」

  因她的反應,郁壘錯愕地睜大了黑眸,擱放在她身上的指尖,僵緩地撤離。

  「你是怎麼知道的?」她急切地拉起他的手,靠上前一句句地問:「你認識我?或
者你是我的誰?你知道我是誰、我的過去嗎?」

  郁壘不敢置信地瞧著她亟欲得知的臉龐,剜心般的疼痛,絲絲在他的胸口蔓了開來


  她竟忘了他。

  眼前的她,和千年前與他死別的她容貌並無二致,可見她並未轉世投胎,他雖不知
現下她是如何能以鬼身出現在此,原以為她是為了等他故而留在陰間,再尋找機會來陽
間與他團聚,可沒想到,他等了千年、盼了千年後,再尋到她時,人面桃花無改,但過
去的她卻已不知所蹤,她竟與他成了陌路人。

  「妳……不知我是誰?」遭受重重挫擊的郁壘,不願相信地啟口。

  她搖搖頭,「之前我連自個兒是誰都不知。」

  這是蒼天對他的捉弄嗎?

 
  鬼命牡丹身?

  究竟是哪位高人為她施法,讓她能以這種姿態停留在陽間的?

  跟著來到她暫時樓住的小屋裏後,探察出目前的她並非人類也非鬼類後,百思不解
的郁壘,靜坐在屋裏看她忙裏忙外,目光始終停留在她的身上,反復地端詳著她。

  以往,她白皙明淨的臉蛋,在重回人間後,摻了點風霜的韻味,因在街上擺攤賣畫
之故,素來蒼白的面頰變得紅潤可人,而她那雙生前為後時,恐怕不曾拿起比繪筆更重
之物的小手,現下正在屋裏的爐灶前生火炊飯。

  「雖然菜色不好,但還是將就點吃吧。」張羅好一頓晚飯,在桌前坐定的鳳舞,熱
絡地招呼完他後,便先行吃了起來。

  她所說的菜色不好,其實和人間百姓所食的家常小菜相比,這些看似精緻美味的菜
色,足以把那些酒館的大廚都比下去了,以往常出現在未央宮裏的宮菜,又再次出現在
他的眼前。

  「妳是怎麼學會做這些菜的?」他不得不懷疑,或許她腦中還多少存有前世的記憶


  「在肚餓中學會的。」她邊吃邊抬首,朝他揚睫一笑,「我吃不慣他人煮的東西,
所以只好下廚煮些自個兒愛吃的。」

  「喔。」不知該喜還是該愁的郁壘,失望地垂下眼眉。

  「怎麼不吃?」都快吃飽的她,這才發現他從頭到尾都沒動箸。

  「對妳來說,我只是個陌生人。」根本就不餓的郁壘,深邃的目光在她面容上遊走
。「妳……不怕我?」在街上時,他甚至跟她解釋他是誰也沒有,她就這樣把他給帶回
家裏。

  她擱下碗筷,不明白地搖首。

  「不怕,也怕不起來。」雖然燕吹笛好心警告過她了,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對
這個男人築不起防備之心。

  「我叫郁壘。」總算較能接受她已忘記他的事實後,他溫和地朝她微笑。

  「我知道……」差點被他俊容上的表情勾走的鳳舞,連忙低下頭喝了口熱茶,平穩
下氣息後才又抬首,「守川人說你會帶我去找記川。」

  「記川?」他朗眉微揚,「妳想記起從前的一切?」

  她並不想掩飾,「很想。」若不是為了將過往全都憶起,她怎會來到人間流浪?她
總覺得,她好似遺忘了個非常重要的人,因此她必須把那個人給記起來。

  神色複雜的郁壘,在初見著她時,本是很想一鼓作氣全都告訴她的,但現在,在他
發現她已完全融入人間生活,並且有了片屬於她的小小天空後,他反倒不知該不該把那
段不堪的往事告訴她。

  他不希望,現在這個時常漾出開朗甜笑的她,知道自己曾經遭到聖上無情的對待,
又是如何在未央宮中孤零零地死去,倘若把那些她曾因此流過淚的往事告訴了她,她還
能像現在這般無憂無慮嗎?

  可,不告訴她,那麼在她空白的記憶扉頁裏,將會繼續沒有他的存在。

  他不想被她遺忘。

  等了千年,他只想重拾往日兩人間的情愛,他想將那些斷了的、散了的姻緣宿命,
再在她身上接續起來,他想對她訴出他積藏了千年的愛意,他更想就這麼與她在人間雙
宿雙飛,就像以前希望他們能走出未央宮的她,常在他耳邊說的,擺脫了宮中紛擾的人
情愛恨後,他們出宮去做對恩愛的小夫妻。

  其實只要她能活著,他就再也不多求什麼,能不能完成當年的夢想倒是其次,千年
來,他最大的心願,莫過於能像現在這般再看她一眼,好讓她美麗的水眸告訴他,這一
切都是值得的,他並沒愛錯人,他也沒有……失去過她。

  可是現在,他卻又覺得,他寧願她忘了所有的過去,不再因此傷懷,那麼,即使是
回憶裏沒有他的存在也無妨。

  「你知道我的過去嗎?」見他怔怔地盯著她瞧,鳳舞不好意思地緋紅了頰,清清嗓
子打破一屋充滿奇異曖昧的氛圍。

  他回過神來,一笑,「知道。」

  「那……」正想再接問的她,腳下的裙襬忽地遭到一扯,她伸手摸摸又來纏著她的
伴月,「別又來了,乖乖在一邊蹲著。」

  郁壘輕輕出聲,「牠的名字叫伴月。」

  「伴月?」她偏首想了想,綻出如花的笑靨,「不錯的名。」

  「妳起的。」他目光沉斂地等待她的反應。

  笑意止在她的面龐上,在他看似熱切又似想祈求什麼的眼神中,鳳舞恍然覺得,他
身上,似乎藏了過多遭到掩埋的心事,而他心事的來源,正是她。

  「你與我,是何關係?」尋常人是不會用這種目光看她的,在他的眼裏,她找著了
那種……太過酷似愛意的東西。

  「我們曾經相愛。」郁壘慢條斯理地答來,修長的十指交握擱放在桌上凝望著她。

  她倏地怔住,一時半刻間,不知該做何反應。

  「記不起便罷了。」他自嘲地笑笑,起身離桌。

  慌忙追去的鳳舞,在門前拉回他,「告訴我。」

  「我不想說。」郁壘回首低看了渴望知道的容顏半晌,不願傷她地搖首。

  「為什麼?」

  他愛憐地輕撫她細滑的玉頰,「回憶……不是都很美好的。」

  經他們忽略過久的伴月,在他們枯站在門前彼此相視之際,終於採取行動,要他們
正視牠這個第三者的存在。

  「伴月!」沒及時捉住鳳舞的郁壘,對將鳳舞拉至屋裏簡陋小床榻上,將她壓在榻
上努力偎蹭著的伴月大喝。

  再次被撲倒的鳳舞,無奈地指著身上重得讓她喘不過氣的白虎,「能不能告訴我,
這隻大貓是怎麼回事?」

  「牠從以前就很黏妳。」郁壘走上前斥開伴月,並在她也想走開時,坐在榻上朝她
勾勾指,「過來。」

  他指尖一勾,隨即不由自主地走上前的鳳舞,立即被他攬抱至懷裏坐在他的腿上。

  她困窘地推抵著他的胸膛,「我不習慣這樣……」雖然這種感覺很舒服沒錯,但,
無論再……再怎麼說,他們也是頭一回見面的人,這般親暱,也未免太……「妳很習慣
的。」重溫往日兩人親暱舉止的郁壘,以雙臂環著她將掙動的她抱得更牢,而後將下巴
擱放在她的頭上。

  「你在做什麼?」見他久久都沒有下一個動作,被他溫暖的體溫熏得陶然欲醉的鳳
舞不解地問。

  「想妳。」

  她仰起小臉,「以前的我?」

  「還有現在的妳。」他款款地笑著,發現她的眼眉間似乎對從前的自己帶了點妒意


  「有什麼不同嗎?」總覺得他好像在抱另外一個人的她,心底的確是有點酸酸的。

  「有,妳變活潑了。愛笑,直腸子,沒耐性,壞脾氣,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妳變
得很不一樣。」他的指尖輕巧巧地溜過她臉上的每一處,「但不管妳再怎麼變,妳都是
我的鳳舞,這點是絕不會變的。」

  經過千年的時光後,他對她的愛,並沒在時間之河中流失,反而像是陳年佳釀般,
愈沉愈濃,愈積愈深。因此在找到她前,他就打定主意,無論她變成什麼樣,他都會用
比以往更多的愛來愛她。

  「我以前……」鳳舞皺著細細的眉,「是個木頭人嗎?」他所說的那個人,真的是
她嗎?由反面看起來,以前的那個自己倒像個楚楚可憐的小女人。

  「當然不是,妳只是被壓抑著無法展現出來而已。」身為皇後,她怎能有那些情緒
?為了自保,她總是時時戴著面具,不讓他人看見真正的她。

  鳳舞的疑惑更深了。為什麼會被壓抑著?而她,怎又可能忍得下?無聲以眼眸望著
他的鳳舞,在他緬懷的目光中,並沒有追問其中的原由,只因她隱隱約約地在他眼中瞧
見了一絲悲傷。

  「以前,我們真的很相愛嗎?」她不太確定地伸手撫上他的頰,想將他眼中的傷愁
抹去。

  「嗯。」他以一掌按著她的手,閉上眼細細地以頰與她摩挲著。

  「我們是夫妻嗎?」他們似乎比戀人還要親暱,擁抱的舉止也自然得像是曾經這麼
做過千百遍,或許,他們前世是對被拆散的夫妻。

  他徐徐搖首,「不是。」

  「我們……」她茫然再問,但到了嘴邊的話語,全都遭低下頭吻她的他給收去。

  「別問了。」郁壘輕輕淺吻著她的唇。一先別問,往後,當妳準備好時,我再慢慢
告訴妳。」

  「你……」紅霞佈滿了玉容,她結結巴巴地探出一根素指,直指著偷香的他。

  他咧出魅人的一笑,索性再低首給她一個結結實實的熱吻。

  當她星眸半閉地在他的懷中喘息時,他支起她的下頷,壞壞地揚著眉。

  「輕薄妳,不賞我記耳光,或是怒斥我放肆?」記得先前在大街上見到她對待其他
男人時,他可是大大地開了眼界。

  她撫著快燙熟的臉頰,「也不知為何,對你就是做不出來……」真是要命,她非但
不覺得這種情況不對,反而還覺得這種感覺對極了。

  郁壘拉下她的小手,與他的交握,滿足地看著她因他而酡紅的玉容,而鳳舞卻是好
奇地看著他們交握的兩手,發覺他的手掌好大,好溫暖,也……好熟悉。

  「好奇怪……」她偎進他的懷中傾聽他的心音,閉上眼靜靜挨靠著他。「只要在你
身邊,我就覺得很心安,有種終於回到家的感覺。」

  他低首看向閉著眼的她,在見著了她衣領裏的頸間上,再次令他觸目驚心心痛難止
的紅痕後,他牢牢收緊雙臂,試著把她更加摟緊一些,不讓她再自他的懷中走開。

  美麗的指尖輕輕點著他的胸口,「你來找我,是為什麼?」

  「為了能再與妳相愛。」他脫下鞋,往榻裏更坐進去些,靠在窗下抱哄著累了一日
的她入睡。

  聽了他的話,她的臉蛋紅通通的,心底暖洋洋的,原本覺得飄浮在雲端的喜悅感,
在他一語後,轉變成令她歡喜不已的踏實感。

  有點睡意的鳳舞喃聲輕問:「你會帶我去找記川嗎?」

  他俯首印上她的眉心,並拉來一旁被子蓋上他們倆。

  「只要是妳的心願,我便會為妳完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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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1:38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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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清晨冷澀的西風,悄悄鑽進掩不緊的窗櫺縫隙,侵進屋的冷意緩緩俯罩而下,令窩
睡在被窩裏的鳳舞瑟縮了一下,很快地,落至她肩頭下方的被單即被拉至她的頸間,將
她蓋得溫暖妥適。

  疑惑的眼睫眨了眨,猶帶睡意的她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側躺在她身旁,
以一手撐著頰凝視她的郁壘。

  空茫的腦海,有片刻捉不住半分思緒。

  淺黃中帶點金紅的晨曦,淺淺映照在郁壘那張俊逸的臉龐上,一綹黑髮,懸垂在他
的眉前,在他那薄薄又誘人的唇畔,勾揚起一抹心滿意足的笑意。

  被他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大清早,鳳舞臉上的熱度就居高不下。

  「看什麼?」她在被中縮了縮,將被單拉至鼻梢。

  「千年沒見妳了,我要把千年來的光陰都補回來。」低沉沙啞的嗓音,更是令她受
不了地抖了抖身子。

  「別看了……」被引誘得差點流鼻血的鳳舞,忙拉起被單遮住雙眼,以免再看下去
,她腦中紛紛亂飛的綺念會愈來愈嚴重。

  郁壘卻緩緩地拉下它,湊上前在她唇上印下一記柔若晨風的吻,算是對她道早。

  「你方才說千年。」漸漸習慣他這等動作的鳳舞,好奇地張亮水眸,「你活了千年
?」

  「更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不再去計算年紀這種對他來說沒有意義的東西。

  「你不是人?」更多的好奇隨之被挑起,「那是什麼?」難道他也跟她一樣是隻鬼
?但他不怒而威的神態,以及時而輕慢挑誘的表情,又看來不像。

  「神,門神。」雖然早就不幹門神有千年之久了,但他還是滿喜歡這個稱謂的。

  「可是神仙們不都是住在天上嗎?」她皺皺鼻尖,「你怎麼會跟我這隻鬼一樣來人
間晃蕩?」

  「為了等妳,為了與妳再續前緣。」他猿臂一探,拉著她的腰肢將她拉近,與她眼
眉相對。

  心跳又擅作主張不規則地亂跳了。整個人被他的氣息籠罩著,鳳舞無措的水眸在他
臉上四處遊走,但漸漸地,她的氣息平穩了下來,目光滑過晨曦照亮的每一處,他墨黑
的眉,高挺的鼻梁,飽滿的額際……嗅著他身上的氣味,她一點也不覺陌生。

  她忍不住挪移上前,更靠他近些,他看了,但笑不語。

  「又……又怎麼了?」羞赧、不知所措,明明白白地寫在她勻淨的臉上。

  「我喜歡看妳臉紅的模樣。」他側身吻她一記,讓慌張的她安定下來。

  她撇著嘴,「奇怪的門神……」

  郁壘霎時一怔,二話不說地收攏了兩臂,伏在她身上熱烈地吻她,在她不解地想開
口時,他的唇舌更是不客氣地登堂入室,讓她直縮起兩肩,無法抗拒地被他捲進他的熾
熱裏。

  鳳舞吁吁地喘著氣,「我……說錯了什麼?」他怎麼會突然有這麼大的反應?

  「是說對了。」他愛憐地撫著她的臉龐,一會,強迫自己坐起身,並順道將她拉起
。「去梳洗一下,將妳所需的東西打包好,咱們要出遠門。」

  「上哪?」她抱著被單發呆。

  他回眸性感地眨眨眼,「去找妳想找的記川。」

  他……是不是有點變了?

  在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後,郁壘招來睡在門旁的伴月開門走至屋外,她愣愣地目送,
總覺得,他似乎在一夜之間,就變得很不一樣,不但風流倜儻得讓人難以招架,眼底也
少了昨日所見的那份飄泊與滄桑,就連眉宇間掩藏著的傷心,似乎也被朝陽給照融消失
了。

  「還是很奇怪的門神……」她邊搔著髮邊下榻,照著他的吩咐開始收拾上路用的行
李。

  當鳳舞將行李打包好後,方走出門,兩匹一黑一白的馬兒,就靜拴在屋外的竹籬笆
前,她雙眼煥然一亮,沒去想郁壘是打哪弄來這兩匹馬兒代步的,直拎著包袱興匆匆地
走向前,但在與其中一隻白馬相處半晌過後,她又板起了小臉。

  她一手指著馬兒的鼻尖,「你是馬,馬兒就是給人騎的,明白?」

  不給面子的白馬,再次不屑地睨了她一眼後,自顧自地低下頭啃嚼著地上枯黃的落
葉。

  她捧起長長的馬臉,一鼓作氣地向他牠開示,「我知道你不明白,但只要我明白你
該明白的明白就夠了,你根本就不需明白,明白?」

  頻頻亂轉著兩顆大大眼珠的白馬,一改冷漠的前態,直對她點頭和搖頭。

  郁壘好氣又好笑的聲音在她身後出現,「妳在對一匹馬說些什麼?」

  「誰教牠不讓我騎嘛。」被拒絕而感到自尊受創的鳳舞,不依地扭著自己的衣角。

  「既是如此,那麼……」郁壘長指一指,直指向又湊到她面前想討好她的伴月身上
。「騎牠如何?」相信當他們出現在大街上時,她會很威風的。

  然而,沒有出聲同意的鳳舞,卻是在思考過後,神神祕祕地來到他的身邊,朝他招
招手要他低下頎長的身子。

  「你……」她拉長了音調在他耳邊小聲地問,「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哪句?」郁壘也學起她對四下提防戒慎的模樣,壓低了音量小小聲地反問著。

  她再嚴肅不過,「騎虎難下。」

  怔愣了一會兒,當場爆笑出聲的郁壘,也不管她是不是還板著臉,逕自捧著肚子笑
得不可自抑。

  「郁壘!」在非常自願給她騎的伴月撲上來時,鳳舞急忙地向他求救,「伴月又要
幫我洗臉了!」

  「這可不成。」他當下笑意一收,不但把他們拉開,還把伴月隔得遠遠的。

  遭人強行驅離的伴月,忙不迭地亮出兩根大白牙抗議。

  郁壘伸出食指朝牠搖了搖,「只有我才能吃她豆腐,明白?」

  又是明白?一旁的鳳舞聽了,忍不住皺起柳眉,覺得……這種情形怎麼跟姓燕的明
白模式這麼像?

  「我知道你不明白,但只要我明白──」有樣學樣的郁壘才叨叨說了一半,直抖聳
著兩眉的鳳舞,玉掌迅速捂上他的嘴。

  「夠了。」這裏不需要有三個燕吹笛。

  
  鳳舞不解地看著將她拉來小巷裏的郁壘,又看看那名擋在他們面前的白衣男子。

  自他們出發上路尋找記川後,按著守川人所給的卷軸西行,一路上,他們沒遇上什
麼風波,旅途平安順利,但就在來到京兆附近的這座城鎮後,才入城不久,就有一名面
色不善的白衣男子擋住他們的去路,而郁壘的反應則是看了四下一會,朝對方挑挑眉,
對方便配合地跟著郁壘來到無人的小巷裏。

  「你居然找到她了……」同樣也是收到嘲風給的情報後,尾隨找上郁壘的神荼,此
刻正大口大口拚命換息吐氣,兩眼直咚咚地盯著跟在郁壘身旁那個眼熟的女人。

  「你似乎不為我感到高興?」把他的反應觀察完後,郁壘淡淡地問。

  兩眉不斷抽動的神荼,說得簡直是咬牙切齒。

  「高……興?」在被他害得那麼慘後,他還有臉說這句話?

  「郁壘。」鳳舞好奇地拉拉他的衣袖,「他是誰?」

  郁壘低首看她一眼,想了想,「同僚。」

  「就快變成以前的同僚了!」再也忍抑不住的神荼,氣急敗壞地朝他大嚷。

  「你是不是欠過他錢?」鳳舞拉下郁壘的手臂,小小聲的問。

  他撇撇嘴,「這個嘛……」

  「都是你……」新仇舊恨全都選擇在這時刻爆發的神荼,抖顫著兩手,恨不得能將
這個換帖的兄弟掐死一百遍。

  「你其實有做過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吧?」眼看對方眼珠子裏都快噴出火來了,鳳舞
又挨在他耳邊探問。

  郁壘撫著下頷一陣沉吟,「嗯……」

  「為什麼要把我拖下水?」整整挨了一千年後,神荼現下只想問這句話。

  郁壘挑挑眉,「你不是說過,兄弟,就是該有難同當?」

  神荼邊磨牙邊問:「有難……是只有我當吧?」

  就為了郁壘要留在人間尋魂,千年前沒有適時阻止他的神荼,這千年來,無一刻不
恨自己該多嘴的時候為什麼不多嘴。

  首先,是郁壘沒蹲完的百日天牢……同是門神的他,在眾神的連坐法下,由他代蹲


  再來,是守衛人間的門神之職……既是少了郁壘一個,那麼就全都由任勞任怨的他
不分日夜來守。

  接著就是發覺姻緣天機被郁壘偷看的月老,一狀告到天帝那裏去,因此郁壘逆天道
而行之罪……既然郁壘不在神界,那麼也就由他代受,害得他在當門神之餘,還得挪出
時間替月老編織紅繩,順便打掃整座星宿山。

  累了整整一千年,本想等到千年時限一到,找不到鳳舞的郁壘就會乖乖回神界,沒
想到,郁壘竟在時限期滿之前找到了……要是這回沒把郁壘給帶回去,往後,門神豈不
是就全由他一人來當?

  開、什、麼、玩、笑?

  再給他在人間混下去還得了?

  「你還有時間在這耗?再不回神──」說什麼都要把他帶回神界的神荼,話才說到
一半,一只疾快扔來的包袱,準確地擊中他的臉。

  不想讓他在鳳舞面前多話的郁壘,在扔完包袱後甩甩手。

  痛得齜牙咧嘴的神荼兩手捂著鼻,「居然砸我……」

  「你一定欠了他不少錢。」這是鳳舞所下的結論。

  「是啊。」郁壘很識相地配合。

  「郁壘……」不死心的神荼,才要開口,郁壘便朝他伸出一掌,接著轉身向一旁的
鳳舞交代。

  「妳先到街上逛逛,我和他聊聊便來。」不把這煩人的傢伙打發走,他們就哪都別
去了。

  「嗯。」也覺得他們似乎有很多話要聊的鳳舞,微笑地頷首,隨後走出小巷來到大
街上。

  縷縷白雪隨風飄飛,一縷新雪,停棲在鳳舞的掌心裏。

  薄薄覆在樹梢和簷上的積雪,帶來冬日的消息,冷冽的空氣裏,則是有著冬日的氣
味。眼前人潮如川的大街,人聲沸沸揚揚,為過冬準備的家家戶戶,都趕在即將來臨的
大雪前,來到街上採買過冬的食品和貨物。

  漫無目的走在人群間的鳳舞,忽停下腳步,看著原本擁擠的大街,人們在官府下人
的開道下,紛紛讓出道來,好讓官府的大轎經過。

  被擠至道旁的她,靜看著由轎夫抬著的四人大轎自她面前走過,總覺得……眼前這
個陣仗好熟悉。

  不,在她的印象裏,規模應該更大、更氣派,開道的不應只有那些人而已,應當是
有身著黃衫腰際配刀的六十大漢走在前頭,而後方的轎子,也不應這麼樸素,應該是在
轎頂四角都雕有翹鳳,轎窗窗櫺應該雕滿了四色喜獸,黃澄澄的紋鳳轎廉則在行走間微
微拂動……她恍惚地看著,指尖不自覺地來到髮髻上,想調整沉甸甸的髮飾,免得她的
頸子又會痠硬得抬不起頭來。

  圍觀的人們不慎撞了她肩頭一下,被震醒的鳳舞回過神來,訥訥地看自己的指尖。

  她在做什麼?

  那片段片段如海市蜃樓般的光景,又是什麼?

  來不及想清楚那偶然出現在腦海裏的東西,鳳舞再次被往來的人群擠撞著,受不了
擠攘的她頻往後退,一回首,發現自己退到一個販售婦女妝飾的攤子前。

  雪光下,攤上梳、篦、簪、釵、步搖、翠翹流閃著陣陣光彩,一些婦女用以鬢髮上
所貼的花鈿也羅列在旁,再加上耳璫垂珠等的飾品在一旁閃爍著光彩,讓她看得目不暇
給。

  目光在攤上各式飾品上瀏覽了許久,她的目光止定在其中一柄鳳頭簪上,某種深深
顫動的感覺,指使著她朝它伸出手,忍不住非要去碰碰它不可,但指尖方觸抵鳳頭簪,
她又飛快地縮回,感覺那柄簪子像是燙著了她般,令她指尖微微地疼痛。

  胸腔裏的那顆心,跳得飛快,令氣息難平的她忙離開那個攤子,未走數步,迎面見
著了一個算命的布招。

  在飛雪中迎風飄飛的布招,布招上所書的命字,一前一後地在風中搖曳晃蕩著,她
看著看著,目光不禁朦朧了起來,腳下的步子如同受到招引般,一步步地走向算命攤後
那名正對她笑著的男子。

  「姑娘想問些什麼?」右眉上有一顆痣的算命攤攤主,在龜殼裏放進了幾枚銅錢,
邊搖邊問著她。

  「啊?」大夢初醒般的鳳舞,愣愣地呆望著他,再看看四下所處的地方,完全不知
自己是何時走來這個算命攤,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坐下請人算命。

  攤主申屠令釋出職業式的笑容,「姑娘想尋物是吧?」

  「嗯。」她隨意地應著,只當打發時間,並沒把他放在心上。

  「妳是不是要找……」他拉長了音調低吟著,「某條河流的水來喝?」

  所有紛亂的心緒,當下全都沉澱下來,鳳舞迅速回過頭,錯愕地瞪著他直瞧。

  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問,竟能準確地說出她想做之事為何,這是哪門子算命的?
未免也太過神準了吧?

  「就這卦象來看,找得到。」他自顧自地以指尖在桌上擲出的銅錢上數算了一會,
再抬起頭對她溫和地笑笑。

  鳳舞戒慎地盯著他的表情,「真的?」雖說是開口迎財,笑口常開是較易有生意上
門沒錯,但怎麼這人的笑……卻讓她覺得頭皮發麻?

  「只是……」他勾起墨眉,揚眸一望,「落花零落如許,舊恨千千縷。」

  「什麼意思?」這個男人拐彎抹角的想跟她說什麼?

  「意思就是……」他又是說得神祕兮兮的,「就算真讓妳找著了,妳真的要喝嗎?
」她要是喝了,那可就精采了,到時他非得去湊湊熱鬧不可。

  她不動聲色,「喝了,會有什麼後果?」

  「妳真想再次愛恨交織嗎?」他再次說出讓她大大起疑的話。

  愈聽愈覺得不對的鳳舞,已經在心中確定,眼前這個算命的,絕對不會只是個普通
擺攤人,她不著痕跡地看了看旁邊,開始在心中估算著這裏離郁壘所在的小巷有多遠。

  以為她將話聽進去的攤主,眼中綻出精光,「不用那麼麻煩的去喝什麼記川水,只
要妳點頭,我可以立刻讓妳把過去的一切記起來。」

  小小一個算命之輩,有這麼大的能耐?壞了,她是撞了邪,還是不小心在這遇上了
同類?

  「姑娘我不算了。」謹遵燕吹笛教誨,不輕易相信人間之人的鳳舞,說著說著便打
算起身遠離此處。

  「慢。」申屠令隨即探出一掌擒住皓腕,「妳還沒付錢呢。」

  「多少?」她不悅地回頭瞥視著他緊捉不放的大掌。

  他朝她攤出另一掌,「捨利一顆。」要不是吞食了捨利,她這隻鬼怎可能以鬼命牡
丹身之姿存在人間?

  「什麼捨利?」她一頓,完全聽不懂。

  「再裝就不像了。」他低低笑著,隱隱在手中使上勁。

  「我聽不懂你說的話。」隱忍了許久的鳳舞,忍耐力已經到了極限。「還有,放手
。」

  「把東西給我。」申屠令懶得再與她虛與委蛇,冷笑一斂,動手硬將她扯過來。

  她想也不想地當頭賞他一記巴掌,「放肆!」

  挨了一巴掌的申屠令,呆愣愣地掩著頰。

  「妳,打我?」她知不知道他是誰呀?不過只是隻鬼而已,竟敢甩他巴掌?小小鬼
輩竟騎到他頭上來了。

  「說,你是什麼人,又有何企圖?」她又是七手八腳地亂打一陣,直將想靠過來的
他給逼退兩步。

  「我是──」臉色一沉,正欲對她發作的申屠令張開嘴,但又忙不迭地把嘴閤上,
迅速退至後頭的牆壁上貼靠著。

  鳳舞看得一頭霧水,「喂,你怎麼了?」他怎麼看起來好像很害怕似的,她有這麼
嚇人嗎?

  曾經被咬過一回的申屠令抖著手,直指她身後,「那隻大貓……是妳養的?」

  「咦,伴月?你怎麼過來了?郁壘呢?」她順著他的指尖回頭看去,就見蓄勢待發
的伴月亮出白牙,正朝申屠令低低嘶吼。

  申屠令聽了,急忙轉首探看四下,「連他也來了?」不會吧?他肩頭上的傷都還沒
好呢。

  「喂,我話都還沒問完哪!」鳳舞在他拔腿開溜時,站在被他遺棄的攤前對他的背
影喊著,但他卻連頭也不回地,直跑至人群裏躲藏了起來。

  鳳舞皺皺鼻尖,還是沒弄清楚狀況,「怪人。」

  不過,他說的話倒是挺古怪的,尤其是那句愛恨交織。

  帶著滿腹解不開的疑惑走向小巷的鳳舞,在轉過屋角準備去告訴郁壘這件事時,耳
邊傳來的話語,讓她及時止住腳步,並就地閃身躲在巷旁的民宅角落裏。

  「你不該留在人間。」

  勸了老半天,還是勸不動他的神荼,口乾舌燥地垂下頭,邊嘆氣邊打算進行最後一
回合的勸諫。

  郁壘根本就沒把他的話聽進耳裏,「管你的正事就行了,少管我的閒事。」

  「你要帶她上哪?」神荼在他想走人時,一掌拉住他。

  「找記川。」他沒隱瞞。

  「你有沒有想過,當你停留在人間的時間到了,她該怎麼辦?」神荼又開始不斷搖
頭了。「若是她找著了記川,當她想起從前的一切,而你卻不在她身邊,她又將有何感
受?」

  郁壘不語地撇過臉。對於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有想過,只是,他遲遲沒有做出個決
斷來。

  神荼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就讓她回去她原來的歸處吧,她不該在這的。而你,
你就跟我回神界吧,別繼續在人間流浪了。」

  「神荼。」沉默許久的郁壘,忽然聲音很輕柔地喚著他。

  他歪著一邊的眉毛,「你想通了?」不好,這種聲音聽來就像個壞預兆。

  郁壘笑咪咪地拉開他的手,一副任重道遠地重重拍著他,「往後,你得繼續一個人
站在門上了。」

  「我就知道。」他自憐地一手掩著臉,「為什麼你的腦筋過了千年還是這麼死……
」每當郁壘下定決心就不改,而他這個做朋友的,就準備要跟著倒楣。

  「嘲風也問過我類似的話。」郁壘仰首看著不斷落下的雪花,「他和你一樣,也希
望我在時限來臨前回神界去。」

  「你怎麼答?」

  他微微苦笑,「我問他,情字是什麼,你懂嗎?」

  在聽了這句話後,神荼當下放棄所有勸說他回神界的念頭,只因為,眼前郁壘的這
副表情,像極了當年在未央宮裏抱著鳳舞屍身那副絕望的模樣。

  「情字是什麼,嘲風慢慢懂了,但你永遠也不會懂。」自認把該說的都說完的郁壘
,不放心地準備走出巷外去找鳳舞。

  「我們不該有七情六欲的。」神荼攤攤兩掌,無法像他一樣敢犯下神規做出那些不
該做的事,也不願因此而產生那些情緒。

  他回過頭來,眨了眨眼,「那生命不就太無趣了嗎?」

  在他轉身欲走前,站在原地的神荼最後一次地問。

  「郁壘,你快樂嗎?」為何他會願意捨棄神界,留在這平凡的人間,在這裏,他真
過得比在神界好嗎?

  郁壘腳下的步子頓了頓,過了很久很久,他才輕吐。

  「很痛苦,也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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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身邊,很痛苦,也很快樂?

  聽了這席話後,走在郁壘身旁的鳳舞,心思如飛絮,遊絲無定。

  「今晚咱們就在這落腳吧。」在鎮上找著了一間外觀看來不錯的客棧後,郁壘在客
棧前停下腳步。

  跟在他身後一逕想著心事的鳳舞,走著走著便撞上停下來的他。

  「鳳舞?」他忙回身扶她在雪地上站穩,多心地看著她斂眉沉思的模樣。

  「啊?」她茫然抬起頭來,看了看客棧大門後隨口應了應,「好。」

  郁壘不語地多瞧了她一會,挽著她的手臂踏進店內,迎面而來的店小二,馬上涎著
一張大大的笑臉朝他們招呼。

  「老爺夫人是要用膳還是要住房?」

  聽到這個稱謂,原本心思不在這裏的鳳舞,心神全都回籠。

  她黛眉輕蹙,「老爺夫人?」

  自認識人無數的店小二,狐疑地看著他倆親暱的模樣,「難道不是嗎?」

  「是。」郁壘笑笑地代答。「勞煩給我們一間上房。」

  「這邊請。」店小二再度笑逐顏開,揚掌往樓上一指,在櫃臺邊拿了一大壺熱水後
,動作勤快地領他們往裏頭走。

  郁壘瞥了店內正在用膳的眾客一眼,發覺他們的目光皆放在外貌相當招人注目的鳳
舞身上後,他隨即將健臂環上她的腰際,快步帶她上樓。

  「您倆歇歇,晚膳隨後就送過來。」店小二在桌上的茶壺裏注滿熱水,順道為桌邊
擺放的火盆點著了火後,回頭對他們說。

  「先給我們一桶淨身的熱水。」郁壘看了鳳舞沾滿細雪的長髮,吩咐道。

  「馬上來!」朗朗的應喝聲轉眼間消失在門邊。

  房門一閤,鳳舞隨即來到郁壘的身後。

  她兩手環著胸,「他們以為我們是對小夫妻。」

  「那又如何?」將他倆的行李放下後,郁壘來到門邊朝門扉敲了敲,總是藉由門扉
當通道的伴月,隨即自裏頭跳了出來,他彈了彈指,為伴月施了隱法讓外人看不到後,
才走到桌邊為兩人各倒了杯茶。

  「我是不介意。」她的心裏有個結卡得她不上不下的。「但你呢?」

  「嗯……」郁壘撫著下頷思索了半晌,隨後對她拋了個媚眼,「我對老爺這個稱呼
還滿感興趣的。」

  這個答案……到底是介意還是不介意?

  坐在他對面的鳳舞,兩手端著因盛著熱茶而熱烘烘的茶碗,感覺掌心因此而暖和了
起來,而店小二的那句稱呼,則是讓她的臉龐緩緩飛來兩朵豔豔紅霞。

  好吧,她承認……每每想到總是有外人將他們倆想成是夫妻一事,她便會暗自在心
底歡喜個老半天,她更愛聽人們說他們倆有張夫妻臉,或是天造地設這一類的話語。只
因為,在她身旁的這個男人,一日復一日下來,她愈來愈不能抵抗他那誘人的吸引力。

  他這個門神也許是對自己的外表不在意,也從沒注意過其他女人看著他時的眼神,
當然,他更不會知道在這一路上,曾有過多少女人以豔羨的眼神盯著她瞧,時常穿著黑
色勁裝的他,神采舉止,原本就與凡人不同,在他那張俊逸非凡的臉龐上,時常勾著一
抹看似又邪又壞的笑意,總是讓看過他一眼的女人,心神就這般茫茫地被他牽著走了。

  而她,也是被牽著走的一個。

  郁壘呷了口熱茶,一手撐著臉頰,兩眼半是帶著研究半是帶著欣賞,好笑地瞧著為
了一句話而臉上表情千變萬化的鳳舞。

  廂房房門遭人輕敲了兩下,郁壘出聲應了應,方才的店小二打開房門,讓合力扛來
注滿熱水的大木桶的店內三名下人,將他們所要求的東西搬至廂房的角落。

  「客倌,不知您還有何吩咐?」將他們的晚膳擱上桌後,店小二笑咪咪地站在他面
前討賞問。

  郁壘給了他幾枚打賞的紋銀,「暫時就這樣,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多謝客倌!」眉開眼笑的店小二,很快地帶著其他人走出房外。

  「妳累了一日,也冷了一日,洗個熱水澡讓身子暖和起來吧。」將她的包袱放在浴
桶邊的小桌上後,他繞回桌邊坐下。

  鳳舞先是看看毫無屏風也無遮避物的房角一會兒,再轉首淡淡瞅看著他一副沒事的
模樣。

  遲疑的音調在房內拖曳著,「你……不避一避嗎?」杵坐在那裏,他是想觀浴不成


  「咱們是老爺和夫人呀。」郁壘邊說邊將店小二帶來的熱水壺,擱至火盆上保持溫
度,還很刻意地回頭對她大剌剌地笑了笑。

  她默默地瞪視著他邪惡的笑臉。

  這男人……還真的想看她淨身。

  她微微握緊粉拳,想起了他在這一路上老是擅作主張地替她打點好一切,不會來問
問她的主意,更不會像其他人一樣,看她的臉色行事,就算她的姿態擺得再怎麼高,氣
焰再怎麼嚇人,卻老敵不過他勾在嘴角的笑意,因此他總是為所欲為,並且老擺出一副
穩操勝算的模樣。

  好,就洗給他看!

  決心挫挫他銳氣的鳳舞,不發一言地走至浴桶邊,背著他開始褪下身上層層厚重的
衣物。

  這不在郁壘的意料中。

  手執茶碗的郁壘,訝然地看向她腳邊,緩緩堆積了她的外衫內衫湘裙衣帶,而後在
衣物堆裏,出現了雙玉白色的小腿,正當他的視線往上挪移時,她已跨入浴桶將整個人
侵至裏頭,露出一對香肩並伸出一截藕色的粉臂。

  「咳!」想喝茶鎮定一下的他,很快就被嗆咳到。

  絲絲的笑意偷偷溜出鳳舞的嘴角,但她很快地壓下,儼然像個沒事人似的,拆散了
頭上的雲鬢髮髻,抖落一片黑澤閃亮的長髮,讓它們飄浮在熱氣氤氳的水面上,而後慢
條斯理地洗起髮來。

  耳邊傳來又急又快的步伐聲,並附帶了一句對伴月低沉的威脅。

  「給我去門裏待著不許出來。還有,閉上眼,不然我就親自幫你封起來!」

  很如意,也很得意的鳳舞,在洗淨了長髮後,以掌心掬水拂過手臂,愉快地聆聽著
房內急促的換息聲,一點也不同情那個自作孽的男人。

  在蕩漾不定的水面間,她瞧見了自己因熱而通紅的臉龐,掬水渥臉後,恍然間,一
道男音鑽進她的心底。

  落花零落如許,舊恨千千縷……那究竟是怎樣的過去?

  止住了動作的鳳舞,眼眸也跟著水面一樣波動不定。對於她想尋回的遙遠過去,在
踏上了尋找記川的旅程後,她愈來愈想知道,也愈來愈害怕去知道。

  知情後,真會如那個算命所說愛恨交織嗎?憶起了往昔後,郁壘還會似現在這般待
她嗎?他會不會變?眼底會不會又出現那種每次回憶起過去時,就會深藏的心傷?現下
她能以這副模樣留在人間了,那條記川水,真有必要去喝嗎?

  而郁壘,為何跟她在一塊會是痛苦又快樂?

  當他看著她時,他是在看些什麼?是在看著以前的她,抑或是現今的她?而他的痛
苦是否是因以前的那個她而造成的,現在的她,是否為他帶來了些許快樂?不知為何,
她就是會忍不住去想這些,想些會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小鼻子小眼睛愛妒的女人,想些…
…該怎麼讓郁壘只專注地看著現今的她的方法。

  「鳳舞,水都涼了,快起來。」已經煎熬過一回合的郁壘,在她久無動作時,在她
身後淡聲提醒。

  「嗯。」她漫不經心地應著,兀自坐在桶內一手托著香腮沉思。

  驀然探出的大掌自她身後抱住她,動作快速地將她抱離浴桶,並飛快地用乾淨的衣
裳將她包裹起來。

  「這又是……」火熱的氣息吹拂在她耳畔,他撩人地問:「在誘惑我嗎?」

  倏然清醒的鳳舞,無法動彈地站在原地,感覺按放在她胸腹間的掌心,似股熱火,
正源源不絕地透過薄薄的衣衫熨燙著她,他的掌心好熱,氣息好亂,而她,也一樣。

  「鳳舞……」這回音調裏多了份嘆息。

  她沒敢回首,「什麼事?」

  「不想穿上它嗎?」郁壘隻手撈來她包袱裏的衣衫,將它懸在她的面前。

  「啊。」她這才想起全身光溜溜的自己,目前只用一件衣裳包著。

  決定就忍受這麼多的郁壘,禁不住引誘,拉開披在她肩頭的衣裳一角,低首在她香
肩上啃了一記,隨即引發她全身的顫抖,她連忙搶下懸在面前的內衫,正想套上時,卻
發現他緊摟著她沒放手。

  「你……」她紅著臉,慢吞吞回首看向身後的他。

  「嗯?」郁壘調整了她的姿勢,讓她面對面地與他相視,兩人的身軀也完美貼合著


  「你的笑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她直盯著他唇邊那抹看似邪惡的笑意。

  「相信我。」他兩眉一挑,低下頭在她耳邊輕喃,「現下我腦子裏想的,絕對不只
是想入非非而已。」

  美麗的紅雲在她的頰上炸開來,玩火自焚的她拚命壓低螓首,拒絕再看輕佻的笑意
一眼,或再多聽惑人的嗓音一句,並且開始想著該怎麼全身而退,但,只披著一件薄衣
的她,眼下實在是無處可逃。

  「別擔心,在妳準備好前,我不急。」郁壘只消一眼就明白,他低首看著她拉扯著
他胸前衣襟的動作,又壓低了嗓,「不過,倘若妳繼續勾引我,待會我就不對先前說的
話負責了。」

  鳳舞馬上放開他,並抱著衣裳退離他三大步。

  「快穿上吧。」他旋過身,背對著她走至妝臺邊,而後朝身後的她勾勾指,示意她
穿好後就過來。

  七手八腳穿好衣裳的鳳舞,頂著一頭濕淋淋的髮,來到妝臺前的小椅上坐下,他隨
即捧來乾淨的布巾,擦拭著她的髮。

  端坐在妝臺前,鳳舞直視著前方泛著黃銅色澤的銅鏡,在鏡裏看他為她擦髮的模樣


  「怎麼不說話?」擦完了她的髮後,他拿來桌上的木梳,仔細梳理起那一頭直曳至
地面的長髮。

  「你要離開人間嗎?」她幽幽地問。

  「妳聽見我與神荼說的話了?」他手邊的動作頓了頓,馬上明白她為何會問這話。

  「回答我。」她無心與他計較該不該竊聽這回事,現下她只想知道,身後這個寵愛
她的男人會不會離開她。

  郁壘不語地梳著她的髮,看著手中纏繞著他指尖的青絲,他想起了在未央宮裏的那
夜。

  那夜,她的髮絲也是這般依依戀戀地停留在他的指梢間,雖,時間很短暫,但他卻
用一千年的時間來緬念,一千年來,他每日每日都在心底提醒著自己,絕不可輕易忘卻
他們之間的任何點滴,只因他怕她會在他一個不注意中,就消失在他的回憶裏。

  如此小心翼翼在心中珍藏了她千年,眼看著千年時限即將來到,她終於再次出現在
人間了,珍視的回憶不但復活,且更加生動地呈現在他的眼前,這無上的喜悅,是筆墨
也難以形容,言語也無法訴盡的,但在他嚐到無上的欣喜之餘,時間卻不能等他,他知
道,若他不聽神荼之勸想強行留在人間,那麼,往後他將無法再回神界。

  「不,我哪兒也不去。」他抬起頭,目光與銅鏡裏的她相遇。

  鳳舞的水眸卻猶疑不定,「但你的同僚說……」

  郁壘將她轉過身面對著自己,取來她的一股髮,再將自己頭上的髮髻拆散,也取來
自己的一股髮,將它們合繞編纏在他的掌心裏。

  「這是什麼,妳知道嗎?」他蹲跪在地上,仰首看著她因沐浴而顯得紅潤誘人的臉
龐。

  鳳舞靜看著他眼底的深情,不知怎地,鼻尖有點酸。

  「結髮。」她用力頷首,試著想把匯聚在眸中的淚壓回去。

  「無論發生何事,我會留在人間,留在妳身邊。」他起身坐至椅上,一如以往地將
她抱至懷裏。

  「真的?」鳳舞患得患失地攬緊他的胸膛,很怕他所說的這些話,將會有不能實現
的一日。

  「妳不明白。」他支起她的下頷,微微向她搖首。

  「明白什麼?」她惶惑地看他在她唇間印下一個又一個的吻。

  「這座人間,我本就只為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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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1:41 AM|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他一定藏了些什麼。

  默默觀察著郁壘的鳳舞,在出發往西尋找記川的這些日子來,她發現,他們愈是往
西行,郁壘也就愈沉默,直到抵達西邊的關門前,以為郁壘會停在邊關這座小城,是為
了打點他們出了大漠後的糧食,但在進了城後,他卻只是待在客棧裏,並沒有出門採買
的打算,並時常呆坐在房裏……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直至這夜夜深雪靜,凜烈的霜雪和刺骨的北風都沉睡了,他才在燃燒得盛燦的火盆
前抬起頭來,替同樣沒睡的她細心添加了禦寒的衣物後,拉著她來到廂房的門扉前。

  「我們要做什麼?」陪他在門前等待了許久,但他卻沒什麼動靜,鳳舞終於禁不住
率先打破沉默。

  他深吸一口氣,「先陪我到個老地方去。」

  「誰的?」

  「妳的,也是我的。」他牽起她的手,與她一同跨進門扉裏。

  僅只一門之隔,霜雪繽飛的寒夜,出現在她兩腳抵地的那一刻,冷風迎面襲來,自
溫暖室內突來到此地的她,不適地抖了抖雙肩,雙手將身上的衣物更拉緊了些。

  然而就在她將自己打點妥帖後,抬首在幽暗的夜色裏望去,她發現他們處在一座小
丘的坡邊,在丘頂,有棵葉落盡淨的銀杏老樹,它那盛滿了厚重冰雪的枝椏,在風中顫
顫搖動。

  一陣更冷的寒意,不受控地自她的心底幽幽竄起,冷得她忍不住顫抖起來,腳下的
步伐每朝前走一步,而更大的恐懼,則拉扯著她往後退一步,一進一退間,她的嬌容變
得無比蒼白。

  「鳳舞?」一逕看著丘頂上方那棵銀杏樹的郁壘,在回過頭來時嚇了一跳。

  小臉上淚水成行的鳳舞,抖索著身子,楚楚可憐的模樣看得他好不忍。

  「怎麼了?」他忙將渾身冰冷的她拉過來,「是哪疼或哪不舒服嗎?」

  「不知道……」她以袖拭著淚,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忽然如此含悲欲淚。「眼淚就這
樣不聽使喚掉下來了……」

  郁壘的眼眸掩上了一層黯然,他思索了許久,總算是逼自己破釜沉舟。

  他的聲音幾乎被吹散在風雪裏,「當年,我將妳葬在這。」

  忙著拭淚的鳳舞赫然抬首,怔怔地看著他在黑暗中看不清的臉龐。

  「千年來,我常來這看妳。」他邊說邊走上丘頂,來到樹下的一座小墳前彎下腰,
伸手撫去堆積在碑上的厚雪。

  遭到猛烈撼動的心弦,在鳳舞心中造成極大的驟響,裊裊餘音,令怔愕的她幾乎聽
不清他方才所說的話。

  先是抗拒、不信,但郁壘臉上的傷心是那麼分明,令她無處可躲可逃,令她只能措
手不及地接受事實,她不停抖索著身子,踩著艱辛的步伐,一步步走上前,愈是往前,
慌亂無章的心音愈是壯大,就在她認為她再也無法負荷時,她看見了樹下那座小小的墳


  模糊的光彩蒙去了她的視線。

  翠綠的枝葉,在燦燦的陽光下招展著,一名紮著望仙髻的女孩,閤著長長的眼睫躺
在樹下酣然入夢。

  黃葉葉落翩翩,穿上黃綢裙的小小少女,正在如雪的落葉間,快樂地旋舞漾出銀鈴
似的笑音。

  葉落秋盡,落了一地的黃葉間,神色傷悲憔悴的郁壘,正蹲跪在一座碑前,撫碑喃
喃地在對它說些什麼。

  更多片段的光景流曳過她的眼前,但太快、太急,她捉不住,耳邊陣陣繁嘯的音律
刺耳得讓她忍不住想掩住耳,阻止那份龐大的心痛來襲。

  「千年前,我是妳所住之地的門神,我──」站在碑前的郁壘沉沉地開口,語未竟
,她已一骨碌地撲至他的身後。

  「別說了!」她緊緊將他摟住,想摟住這看來是如此傷心的背影,想摟住他一直藏
著不說出口的心痛。

  「妳不是很想知道往事?」他轉過身,捧起她窩在懷中不肯抬起的小臉。

  鳳舞凝望著他,對他點了點頭,又忙不迭地搖首。

  現在的她,不想知道此刻他們兩人之外的一切往事,她不願去想像,他有多麼緬懷
當年他是如何與她相愛,她更不願去想像,當年,他是帶著何種心情將她埋葬。

  他的指尖輕撫過她的額際,「來到這裏後,有沒有記起些什麼?」

  有,但她不想說。

  在她所看見的那些光景裏,她不知那是不是她殘存的回憶,在那一片片流逝得太快
的光景中,有繁華綺麗的宮樓殿宇,有月光下相擁的戀景,有他,也有她,還有他們兩
人在燭火下相依相偎的景況,可是那一幅幅看來像是快樂的畫面,卻讓她忍不住覺得鼻
酸,尤其在後來流光片影裏的那座墓碑出現後,她更是閉上眼不忍去看。

  她央求地搖著他的手臂,「我們離開這裏好不好?」

  郁壘低首瞧了她逃避的模樣一會,「好,咱們再到另一個地方。」

  這一回,沒有門扇可提供通道,於是郁壘讓她騎坐在伴月的身上,在枯樹上伸指輕
點,為他們開了一道門,進去後,數之不盡的種種風景,在他們面前攤展了開來。

  在這條往西的路上,他們走過嗚咽山、嘆息河、汲淚坡,走過奈何峰的此峰與彼峰
,愈是往西,景色也就愈改觀,原本漫天的風雪褪去了,替換上的,是一眼無法望盡的
黃沙大漠。

  他們兩人誰都沒有開口,一路上,唯有風沙寂寥為伴,滾滾黃沙在眼前的風勢中一
再翻騰著。再走了一陣,雪盡濃雲散去,月兒破雲而出,月色皎好清映如水,在明媚的
月光下,她在大漠中發現了條在月下閃閃發光的大河,此河河面雖廣,但河水甚少,河
底玉石般潔白的大石因此暴露了出來。

  一路上載著她逐雲跨嶺,疾速奔馳的伴月腳步停了下來,緩緩停在大河河畔。

  「這是……」在郁壘將她扶下時,她不解地指著眼前正在淺淺吟唱著清亮川歌的河
川。

  「記川。」他拂去她面上的風沙,轉首看向月下如鏡的河水,「同時,它也是忘川
。」

  鳳舞呆立在原地,所有細細在心中勾紡的那些疑惑,此刻如同一匹已織好的綢,攤
放在她的眼前,讓她看清了她之前一直藏放在心底,怎麼也理不清的問題。

  「你……分明能很快地帶我來這,但你卻不這麼做,反而拉著我四處遊走?」原本
就知他有神法的她,不懂他為何要帶著她一個城鎮走過一個城鎮,而在今晚見識過他的
神法後,她不得不懷疑他先前那麼做的原因。

  「因為……」他側過首,光影陰暗了他半片面龐。「我不想太快來到這裏。」

  「為什麼?」

  炯炯的雙目直視著她,「會刻意拖那麼久,是因我想知道,就算沒有前世的記憶,
妳會不會再次愛上我。」

  沒來由的怒火,在鳳舞的眼中幽然焚起。

  他,在試她?

  他在試生前死後的她對他的愛夠不夠堅貞,他在試就算她沒了那些回憶,現今的她
是否還能如昔地愛上他?

  但他怎可以對她抱著懷疑的心態?這些日子來,她的一言一行,表現得還不夠明顯
嗎?她又不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若不是因為是他,她又怎會與他走在一道、住在一簷
、共有更多親暱的舉措?他也未免對他自己以及對她太沒信心了。

  她忿忿地問:「找到你想知道的答案了嗎?」

  「找是找到了,但,我不能確定。」目前的他,實在是無法確定她究竟是愛上他所
說的一切,純粹因他是她生前的戀人而接受他,抑或是因為他是她在人間唯一能仰賴的
人,故而不對他設防。

  他只是個神,不似凡人能斤斤計較地將每件事物都分得清清楚楚,他這初對人類敞
開胸懷放手去愛的神,分不清依賴和愛情之間的界限在哪,更因此而感到害怕。他怕,
他只是她目前能仰賴依附的浮木,是她認為可攜手為伴的對象,而不是他想望中那濃情
交織的愛侶,他更害怕的是,當她找到了記川,並將它喝下時,她又將如何面對他。

  因此他一直拖,也一直找。拖延他倆的時間,好看它能否織就出一段不下於舊戀的
新戀情。在這段時間內,他不斷找著的是,探測她的心是否還似千年前一樣,安靜地棲
身在他的身邊。

  見她悶不吭聲,郁壘指著身後發出誘人波光的河面。

  「如何,要喝嗎?」

  到底該不該喝?這問題她在見著那棵銀杏樹後,她早有了答案。

  鳳舞踩著小小的步伐走向他,每往前一步,他便益發緊張一分,直至她再也受不了
他臉上那既憂心又傷心的神情,她索性快步衝向他,一把勾下他的頸子,給他一記讓他
吃驚的響吻。

  纏著他不放的紅唇輕咬著他的下唇,在他吃痛地想往後撤時,她更奮力攀住他頎長
的身子,拉低他用力吻上他的眼眉,用力吻去他的不安,和他的懷疑。

  「怎麼了?」終於被放開而能喘息片刻的郁壘,無法了解地看著她兀自悶憤的小臉


  「我不喝了!」她撲進他的懷裏把他擁得死緊。「不喝了!」

  他的驚訝遠比她想像中的大,「為什麼?」

  「如果我的過去讓你那麼傷心,那我就不要想起它,我不要你傷心。」她悶悶地在
他胸前說著,「為了你,我可以當個沒有過去的女人,為了你,我可以一無所有的重新
開始,你比那些我不知道的過去更重要!」

  被她擁著的郁壘,聽了她的話後,感覺她像大漠裏的風沙,正用情意緩緩地侵蝕著
他,一點一滴將他掩覆在這片她所造成的流沙裏。

  喉際的哽咽,令他出聲有些困難,「妳擔心的是我?」

  「我只有你啊,不擔心你,擔心誰?」她在他胸前捶了一拳,怪他的不解風情。「
你就一定要我把它說出來才算數是不?」

  「只有我?」喜悅充滿腦際的郁壘,不太確定地問。

  還問?再捶他一記。

  他切切地捧起她的臉龐,與她眼眉相對,「真的?」

  不打算讓他繼續質疑下去的鳳舞,以最直接的行動來證明她的心意,而行動的方式
就是……猛力拉下他的頭,把他吻得天旋地轉……喔,這招還是自他身上學來的。

  但這記由她主控的長吻,很快就走了樣,被他綿密的柔情取代後,它變得輕拈慢挑
,在這之中,所存著的不是情慾或是其他,而是她的一片真心。

  被他拖著而始終無法抽身離開這記吻的鳳舞,在他總算是稍稍饜足後,氣喘吁吁地
瞪著他。

  「這樣……夠不夠證明?」要是他還要再來一回的話,姑娘她可不行了。

  「夠了。」郁壘俯下身將她摟緊,不讓她看見他眼底浮動的淚光。「很夠了……」

  
  傲然獨立的寒梅,展瓣綻放的那一瞬間,隆冬深沉的步伐,在天地間乍響了起來,
仔細側耳聆聽,一層又一層埋覆林木樹梢間的飛雪,因積雪過多,在林間的某處重重落
下。

  手中拎著數枝方採來的紅梅,郁壘印在雪地上的步子輕淺似無,跟在他身旁的伴月
,身子的顏色已與雪色融成一色,若不是牠那對金色的眸子,還真教人看不出山林雪地
裏有牠的存在。

  自大漠西處來到這座渺無人煙的山林,算算也有月餘了,目前他是打算在隆冬過後
,再到他處尋覓將來他與鳳舞共有的新居所,因此今年冬季,他們倆得在這座深山裏暫
時過著山野生活。

  返家的腳步驀地止住,兩眼直視前方的郁壘沒有回首,只是低聲在嘴邊哼了哼。

  「真有耐性。」那個自他們去尋記川起,就一路跟在他們後頭的申屠令,竟到現在
還在跟,沒想到上次在山魈那裏讓伴月咬了他一回,他居然還學不乖。

  跟在他身旁的伴月也發覺申屠令的存在了,牠仰首望了望郁壘。

  他低聲吩咐,「打發掉他。」以他的神力而言,是無法徹底除去那隻道行高深的魔
,但若只是想將申屠令逐走,倒也還綽綽有餘。

  眨眼瞬間,腳邊的伴月已然不在,原地只留下淺淡的四個印子。

  放任伴月去狩獵後,郁壘拿起手中的紅梅嗅了嗅,清淡疏雅的香氣隨即在他的鼻梢
蔓開來,他抬首遠望,在林間深處,有座規模不小的宅子。

  此時在生了火,四下暖氣通融的宅子裏,位在書房的鳳舞,正兩手環著胸,瞪看著
一幅幅掛在牆上,全部只存背景,但主題卻空白的畫作。

  她再低看向案上那幅剛畫好,筆墨還未乾的黃鶯圖,而後,她嘆了口氣。

  拜託拜託,這回墨跡可千萬要在郁壘回來前乾透,不然她要是來不及收畫,而他老
兄卻回來了……「怎麼不把眼添上?」突然出現在書房裏的郁壘,邊看著發呆的她邊伸
手取來案上的筆。

  「等等……」心底的請求都還沒說完的鳳舞,忙不迭地想阻止他再次為畫中的黃鶯
點上雙眼。

  但這回,她的動作還是慢了點。

  「妳想說什麼?」已經為她代勞,將畫中黃鶯雙眼點上的郁壘,偏著頭看向一臉無
奈的她。

  經郁壘「神」來一筆輕點後,原本棲停在畫中枝椏上的美麗黃鶯,隨即有了生命,
在畫中振了振雙翅,輕巧地飛出畫中往房裏沒關緊的窗扇飛出去。

  「我想說……」目送黃鶯遠逸後,鳳舞邊搖頭邊嘆氣,「再這樣下去,我的畫會永
遠賣不出去的。」每次被他這麼多個兩筆後,她辛苦了大半天所畫的東西,就統統只剩
下點綴的背景,要是他這個多事的習慣不改……她還是認命畫山水畫好了。

  「妳還是想下山賣畫?」郁壘不是滋味地問。

  「嗯。」畫就是繪來讓人欣賞的,而且所賣的錢,也能讓他們多出一小筆的收入。

  一想到那些見過她的畫,就馬上端來大把銀子苦苦求她再多畫一些的人們,郁壘愈
想愈反感,而更令他厭惡的是,那些自喻為評鑑家,身上卻都是銅臭味的老翁們,每回
去找她買畫,個個都用垂涎的眼神看著她便罷了,修養差一截的,甚至還明目張膽的想
佔她便宜。

  他煩躁地揮揮手,臉上明明白白寫明了,他根本就不贊成她再下山去拋頭露臉。

  「有我在,咱們餓不死的。」身為神仙,要圖個溫飽還不容易?就算他不使用神法
,光是他擁有的一身醫術,只要隨意找座城鎮落腳開間醫館,也夠他們一輩子吃喝不盡
了。

  「我知道你沒什麼辦不到的事,但……」不知他到底在彆扭些什麼的鳳舞,挫折地
坐在一旁溫暖的炕上。

  「但?」他先是將手邊的紅梅插在書案上的瓶裏,邊問邊脫下沾了雪的外衣來到她
身邊。

  她仰起小臉,「我不想當個無用之人。」

  她不知生前她是以何為生的,但在她來到人間的這些日子來,她已習慣了自立為生
的生活方式,現下突然要她去依靠一個人,雖說沒什麼不好,但,她就是覺得日子空閒
得好可怕。

  也脫鞋上榻的郁壘,坐至她的身旁盯審著她沮喪的小臉許久,他忽地執起她的柔荑


  「咱們成親吧。」

  她一時反應不過來,「成親?」怎麼說著說著,他就突然轉到那麼遠去了?

  他微微側首,帶笑地睨著她。

  「不想嗎?」成親後,她若是不想隱居,他可開間醫館,並在館內弄個房供她賣畫
,如此一來,夫唱婦隨,他更可名正言順的嚇阻那些對她別有居心的男人。

  鳳舞撇撇小嘴,「可以考慮一會嗎?」

  「不行。」他嘴邊的笑意更壞了,握住她的大掌也隨即收緊,將她給拖至懷裏。

  「那還問我?」跌進他懷中的她,半真半假地對他板著臉。

  他附在她耳畔低語,並啄她一記,「只是讓妳掙扎一下罷了。」

  她怕癢地縮著肩,但食髓知味的他,吻勢非但沒有中斷的跡象,反而還移師至她的
頸間,半啃半咬起她來。

  「你不是說採完梅後就要下山去買點柴火嗎?」她連忙推著他,「趁天未黑前快去
,順道幫我買點彩料和繪紙回來。」

  他慢吞吞地自她胸前抬起頭,一手勾著她的衣領,「這是不是代表妳願意嫁我?」

  「你快出門去啦!」阻止整件衣衫都被他拉下的鳳舞,紅著小臉推他下榻。

  在她唇上再撈到一個小吻後,郁壘這才滿意地下榻穿鞋,拿來避雪的外衣後,朝她
點點頭。

  「別忘了我的提議。」他可是不接受拒絕的。

  「知道了,去吧。」她也下了榻,送他送至外頭的門口。

  在他走後,再也掩飾不了臉上飛揚的笑意,以及心頭滿溢的那份幸福感,她伸手掩
上大門,像隻歡愉的鳥兒般,腳步輕快地踱回書房,再次在書案上取來新的繪紙,打算
畫對戲水鴛鴦。

  但她才描了個大略的草圖,家宅門前的銅環遭人輕叩了兩下。

  鳳舞狐疑地揚起眉。算算時間,出門不久的郁壘應當才走不遠而已,而且郁壘素來
都是隨時隨地出現,不怎麼用大門的,但若來者不是郁壘,會是誰?誰會在這種天候下
來到深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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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1:42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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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奇心的驅使下,她走出書房來到大門前,將門扉開了道細縫。

  一張蒼老和善的笑臉在縫中出現。

  「姑娘,買面鏡子吧?」身披著厚雪的賣鏡鏡販,背著一個木箱站在門前,並怕她
關上門地伸出一腳卡在門縫裏。

  為什麼……在這種大雪日裏,會有人到深山野嶺來賣鏡?

  滿腹狐疑的鳳舞,在無法閤上大門之際,頗為不願地敞開門讓他進屋避雪。他一進
宅內,馬上將所背的木箱放下,打開箱子取出一面又一面製工瑰麗的銅鏡。

  「妳瞧瞧,這全都是匠工獨具、造形獨一無二的美鏡。」

  「你……」鳳舞的注意力不在那些銅鏡上,而是在這個看來完全陌生,但又有點熟
識的老者身上。

  「嗯?」他揚起白花花的長眉,陪笑地捧著鏡子。

  她試著投石問路,「你……該不會是上回那個算命的吧?」他就算是想換個模樣來
騙她,怎麼不順道把眉上那顆醒目的痣一塊變去?

  老者當下笑臉一收,蒼老的聲音也不再,站直了原本微微駝著的背脊,兩手扠著腰
瞪向她。

  他氣結地問:「這樣妳都看得出來?」為什麼騙其他人都無往不利,獨獨這個女人
總是不上當呢?

  「跟著我!你到底是想做什麼?」鳳舞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幾步。

  「找樂子。」換回真面目的申屠令,大剌剌地朝她漾著笑。

  她柳眉高挑,「什麼樂子?」

  「喜怒哀樂那方面的樂子。」在這女人身上,有太多能吸引他前來的愛恨嗔癡,若
是能吃上她一頓,再把她腹中不知是誰贈的佛心捨利取出吃下,相信他定能相當饜足的


  發覺他的眼神愈變愈可怕,並開始朝她一步步逼近,這時,門外一道金光引去了她
的目光,在安下心之餘,也讓她亮出勝利的笑容。

  她朝他身後正準備把他吃下腹的伴月吩咐,「伴月,你若覺得他不懷好意,那就吃
了他吧,我不介意的。」

  「什麼?」一逕想著該怎麼吃掉她的申屠令,萬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已經來到
他的後頭。

  伴月不給他回頭的機會,四腳猛然一躍,張大了口便將他整顆人頭給牢牢噬咬在口
裏。

  但下一刻,伴月又忙不迭地將整個身軀化為顆顆細沙的申屠令,自口中給吐出來,
不放棄地看了四下一會兒,隨即又追出外頭。

  「果然不是人……」看呆的鳳舞,喃喃對地上散了一地的細沙說著。

  反射著外頭雪色光影的銅鏡,將道道燦目的白光映在她的臉上,她不適地瞇著眼,
蹲下身子收拾起申屠令擱在地上來不及帶走的銅鏡。

  當她的指尖觸及最後一面未收的花鳥鏡時,異樣的感覺,自她的指尖傳來,她捧起
銅鏡,發覺鏡面甚是模糊,她隨意以袖拭了拭,在原本不明的鏡中,卻清晰地出現了一
幕幕畫面。

  那是座富麗堂皇的宮廷大殿,在殿上高處的鸞座上,有個面孔模糊,頭簪著唯有皇
後才能簪的十二金簪的女子,正坐在殿上低首看著朝她跪拜的眾人。

  鳳舞忍不住把臉更湊近鏡面,想將鏡中女子的容顏看得更清楚一些,但就在她靠近
後,那位女子隨即在近距離下出現在銅鏡中,讓鳳舞清清楚楚地與她打了個照面。

  是她。

  是她自己。

  望著面孔與自己如出一轍的女子,鳳舞怔捧著銅鏡,才想反手將鏡面蓋下時,更快
地,鏡中出現了另一幕景況,讓她忘了手邊的動作。

  方才那個打扮如皇後的自己,鈿落髮散,委躺在雪白的地板上,一道緊束著她頸間
的白綾,正被兩邊的兵衛用力拉絞著。手捧銅鏡的鳳舞,心跳失了序,恐懼地撫上自己
的頸間,感覺無法喘息的自己彷彿也正遭受著那莫大的苦痛,卻又什麼都不能做,只能
眼睜睜看著鏡中的自己,活活遭他們絞死。

  當被絞死的皇後,閤上了雙目,頰邊的涼淚滴落在地板上時,鳳舞手中的銅鏡噹啷
墜地,深沉悶重的餘音,徘徊在空氣中不肯散去。

  
  下山買完東西返回宅裏的郁壘,在進到屋裏轉身閤上大門後,發覺屋內異樣的漆黑


  他霎時緊張起來,以為鳳舞是在大雪天裏出門去了,抑或是在他不在時出了什麼意
外。

  「鳳舞?」急忙四下找尋他的郁壘,在找至她房內時,聽見了自角落傳來的微弱應
答聲。

  「我在這。」

  聽見她的聲音後,緩緩放心中大石的郁壘,深深吁了口氣。

  「怎麼不點燈?」他邊走邊問,注意到她連火盆都沒生起火,他連忙掏出懷中的火
摺子,將擺放在屋內的火盆點燃,再順道將桌上的燭火給點上。

  瑟縮地坐在屋角的鳳舞,在初初燃起因而搖晃不定的焰影下,凝視著朝她走來的他


  她一開口,便成功地讓他止住腳步。

  「我生前是個皇後?」

  今日,她總算明白,為何她老是以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口氣對人說話,總是不許
有外人輕易碰觸她,或是對她所說出的命令說個不字,因為素來就只有他人為她彎腰聽
命,從無人敢拒絕她。

  初來人間時,她曾懷疑過自己是否待過這座人間,只因她所見著的一切,全都是市
井小民平凡瑣碎的生活,而這些,全都是身處在皇家宮苑裏沒機會見識過的,她的吃食
、衣著、與人相處之道,自然也是與尋常百姓格格不入。

  然而她這個在死後,重返人間流落至民間的皇後,從沒想過,自己生前竟是落到以
那樣殘酷的結局收場。

  「今日誰來過了?」沉默了許久後,郁壘的目光集中在她擱放在地上的那只銅鏡上


  她輕輕搖首,「我不知他是誰,但伴月已經將他打發走了。」

  走至她身畔看了那製工華麗無人能及的銅鏡,郁壘隨即知道伴月今日的狩獵失敗了
。那隻以玩弄他人為樂的魔……下回再見到他時,非找個佛界的人除掉他不可,以免他
老是四處興風作浪。

  「你不問我嗎?」聲音聽來甚是低落的鳳舞,怔然地看著他鎮定平靜的臉龐,他看
來,似乎早已經對今日所發生的一切有所準備。

  「妳想起以前的一切了?」將蹲坐在屋角的她抱起後,郁壘將她放在椅上,並找來
一件厚衣披在她冷透的身上。

  「不,想不起來。」像是極為疲憊般,她一手支靠在桌上撫著額,「我只是在鏡中
看見。」

  至今她仍是什麼也沒憶起來,但她,卻是以一個局外人的角度看見,只是,沒有想
起卻看見,令她覺得像在看另一個人的故事,感覺是那麼地不真實,也那般讓她想要抗
拒這份淒苦的事實。

  那時,在銅鏡裏見著了自己生前的死亡景況後,過了很久很久,既驚且懼的她,抖
著手再次拾起銅鏡,在鏡中把她生前的一切都看清楚,把那些與她性命連接著的人們,
也都放在心底翻攬一回,而後,用淚水為那些前塵往事洗過一回。

  這份淚,不是為她,而是為了鏡中那些與她生前緊密相牽的人,倘若,鏡中一切均
是真,那麼,她則是……是……「也好,遲早都得告訴妳。」郁壘在她身旁坐下,拉來
她冷冰的小手,用溫暖的掌心將它包覆著,「想問我什麼,就問吧。」

  她看向被擺放在角落裏的銅鏡,想起在鏡中所見流著淚與生前的她道別的那些人。

  「那些因我而死的宮女與太監呢?」雖然她不懂為什麼,但為何聖上要殺的不只是
她一人,就連她身邊的人都要斬草除盡,那些人,他們何其無辜?

  「他們轉世了。」

  「真的「」鳳舞急切地轉首看向他,「不是故意安我的心?」

  「我不對妳撒謊。」自她的神情看來,郁壘明白,她似乎對自己懷有相當大的自責


  「我的父兄們呢?」相信當年她會進宮,應當就是他們所安排的,生前她似乎是相
當掛念著她的父兄,可惜的是,銅鏡並沒有讓她看見在她死後的事,更不會出聲為她解
疑。

  「鳳氏一族自妳死後,再也沒出現在朝中。」感覺她的手心都溫暖起來了,他放開
她,彎下腰拾起火鉗,在盆中調整著炭火。

  「太後……」鏡中的她是這麼喚著那個女人的,就不知那個女人後來究竟是如何了


  郁壘沒有抬首,「妳死後不久,靈妃就除掉她了。」為免對她懷有蒂芥的太後,將
會在未央宮內處處與她作對,因此方登上皇後大寶的靈妃,首先鬥爭肅清的對象,就是
太後。

  她蹙著眉,「靈妃?」

  「當年與妳爭寵的妃子。」他淡聲地解釋著,刻意望火盆不讓她看見,他眼底那深
沉的恨意。「同時也是嫁罪於妳使妳枉死,因而登上皇後寶座的女人。」

  溫暖的房裏很安靜,偶爾傳來火盆裏炭火燃燒的微弱聲響,靜靜聆聽著這一切的鳳
舞,腦際很空洞。她不知道,她該不該對那個害她至死,也害了那麼多人的女人懷著仇
恨,她甚至對那個女人一點感覺也沒有。

  但郁壘卻與她不同。

  「我殺了她。」他抬起頭,冷著聲,眼中的恨意是她從未見過的。「將她拖至妳的
墓前,殺了她。」

  在迎向他銳利的黑眸時,她深深屏住了氣息,沒料到他的恨意竟是如此深切,然而
她知道,在他恨意的背後,隱藏的是更多無處可洩的傷心,她知道,他是為了誰而這麼
做。

  她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龐,「神界知道這事嗎?」他是個神,萬一神界知道他犯下
殺人一罪……「那夜,只有嘲風獸見著了我行兇,但嘲風獸並未將這一切告知神界。但
我相信,神界對這事早就知情,只是,他們打算對我睜隻眼閉隻眼。」也許是上頭知道
,若是不讓他尋仇以洩失愛的痛苦,他將會在神界或是人間興風作浪,而本身具有無比
功績的他,原本在神界就無神敢動他,更何況有神荼在他們面前為他說項,因此,這千
年來從無任何神祇前來追究他的罪責。

  聽了他的自白後,鳳舞不忍地垂下目光,微微的疼,在她的心底蔓延開來。

  他一眼就將她看穿,「妳認為那些人的死與貶,以及我的所作所為,均是妳的錯?


  她自責地問:「不是嗎?」非若因她,怎會有這麼多人牽連進來?她甚至還害了郁
壘。

  「不是。」郁壘坐正身子,清晰明確地告訴她,「是我的錯。」

  「你的?」

  「我不該離開妳回神界,不該任妳被拖下皇後之位枉死。」他每說一句,就更責怪
自己一分。「妳若不死,妳就不會把一切責任都推在妳身上,妳若不死,妳就不會為他
們傷心難過。」

  「郁壘……」她不斷搖首,甚想上前掩住他的唇不讓他再說下去。

  「千年來,我一直都很後悔當時我為何要離開妳。」他緊緊交握著十指,用力得指
節都因此而泛白了。「因此,錯在我,不是妳。」

  鳳舞站起身,不發一言地用力將他擁進懷裏,阻止他再自責地多說任何一句。

  以往,她總是不明白他眼底為何會時而流洩著傷心,她找不到他傷懷的由來,也無
從去探究。但現在她知情了,也終於明白他在她身邊,為何會既痛苦又快樂,一想到他
的歡喜悲傷全都是為了她,她就為他心疼不已,更捨不得他因她而在愛恨之中,翻騰輾
轉得走不出來。

  「後悔遇上了我嗎?」靠在她的胸前,他凝視著桌上燦燦生輝的燭火。

  「你呢?」她則是望著遠處,極力不讓眶中的淚水落下來。「等了我千年,你悔嗎
?」

  「不悔。」他稍稍推開她,仰首看著她明媚的容顏,「天上人間,我只要妳。只要
有妳,就夠了。」

  她的淚,再也盛載不住,悄悄滴落在他的面頰上。

  為他的癡心,也為慶幸自己在陰間流浪了千年,歸來人間後,仍是有個一如千年前
愛著她的神祇在等著她,以往,她一直想要記起過去,卻不知道,她在無形中早已擁有
那麼多,她只是沒去看,沒去留心在她身邊的人而已。

  他凝望著她的淚眼許久,而後,執起她的手,在上頭印下一吻。

  「知道了過去後,還願與我成親嗎?」在她知道了那麼多之後,她會不會動搖,會
不會生悔?她還會用相同的目光看著他嗎?

  鳳舞將他臉上的那份沒把握,全都捕捉進眼底,半晌,她推開他,逕自褪下他披在
她身上的外衣,再脫下身上的外衫,不發一言地走至床榻邊脫鞋上榻,然後將僅剩的衣
物全都褪去。

  怔坐在原地的郁壘,張大了眼看著她每一個動作,直至他在她的小臉上,瞧見了開
始泛起的紅雲,他總算是會意過來。

  起身將熟睡在她房門邊的伴月趕出去,鎖好門後,他走向她,途中在經過花桌時,
順道吹熄了燃燒得美好明亮的燭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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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1:43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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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來錯時辰了?」接受大黑臉招待的神荼,尷尬地對屋主乾乾陪著笑。

  天色猶未晨亮,大地仍是惺惺忪忪的,匆匆下榻著衣趕來應門的郁壘,冷著眼,再
賞這個不識相的同僚數記冷刀。

  「好吧,算是我的錯。」神荼委委屈屈地嘆口氣,「我也實在很不願意來找你,但
,你的時限到了。」天底下有哪尊神比他還要可憐啊?在上頭被其他同僚又逼又壓,來
到了人間,還是得接受同樣的下場。

  心情霎時惡劣到極點的郁壘,不悅的面色,更是凝重得再上一層樓,讓不得不來傳
話的神荼,苦情地垂下兩眉,小媳婦似地扁扁嘴。

  但他還是把話帶到,「上頭派我來通知你,你得快回神界,不然你將被去除神格,
永遠被貶於人間。」

  「告訴他們,我自願被貶。」郁壘說著就想關上門。

  「慢著,郁壘……」在他賞起閉門羹前,早料到他下一步動作的神荼,兩手緊緊扳
住門扉。

  「我本就不在乎那個虛名。」以他的性子來看,真要在乎名利,他當年哪會去挑個
門神之職?那些浮華不實的東西,他從沒放在心上過。

  神荼猶豫地啟口,「但……」果真如他所想,這傢伙真是一點也不希罕得到那些身
外物。

  「你到底走是不走?」想到又要再聽他說教,郁壘再次板起了臭臉。

  「慢。」不放手的神荼,用力擠進門內跟他說明後果。「神界不會允許你留在人間
的。」

  「為什麼?」正想反手把他推出去的郁壘怔了怔,讓有機可乘的神荼成功地鑽進門
裏。

  「因為──」他話還沒說完,兩眼頓時一轉向,直不隆咚地瞧著出現在郁壘身後的
鳳舞,而後,他隨即臊紅著臉別過頭去。

  發覺他表情怪異的郁壘,不解地看了看自己的身後,沒想到原本還在榻上睡著的鳳
舞,只穿了件薄衣就前來查看去應門,卻去了那麼久都不回榻的他。

  他頓時肝火竄燒,「妳就這樣出來?」也不把衣領拉妥些,頸間、香肩的肌膚全都
露了出來,加上這件單薄的衣裙也沒垂曳至地,讓她圓潤小巧的腳趾頭全都讓人瞧光了


  「有什麼不妥嗎?」還不是很清醒的鳳舞,愛睏地抬起手,孩子氣地揉著眼。

  「當然不妥!」郁壘渾然不覺自己已經在怒吼了,他三兩下脫下自己的大衣將她包
裹起來。

  一手掩著臉的神荼,小聲地在嘴邊低喃。

  「就算你那麼做,也掩飾不了你已經把她給吃了……」瞧瞧她,頸上的吻痕清晰可
見呢,更別說她那一臉紅潤幸福的嬌怯模樣,有多容易讓人引發綺想了。

  颼颼兩柄寒刀,立刻再朝多嘴的神荼招呼過去,又被掃到兩記冷眼的神荼,馬上識
相地低頭扮出懺悔的模樣。

  「快去裏頭換套衣裳。」郁壘壓下滿腹翻攪不已的醋意,將軟靠在他懷裏打瞌睡的
鳳舞往屋裏推。

  「嗯……」她睜開渴睡的眼,看清門外的來客是誰後,決定不打攪他們敘舊,拖著
懶洋洋的步伐,打算走回房裏再睡一場。

  「回神。」她一走後,郁壘即不客氣氣地瞪向還在臉紅的神荼。

  「啊?」他眨眨眼,甚是可惜地看著佳人離去的方向,不過在郁壘站至他面前阻擋
他的視線後,他趕緊清了清嗓子,端出一副正肅的樣子。

  郁壘把他們方才的話題繼續接回,「神界為何不允許我留在人間?」

  「因為……」說到這點,神荼就變得吞吞吐吐的,不知好不好讓他知道上頭對郁壘
真正的心態。

  「他們怕我在下頭作亂?」老早就把上頭神祇們的心態揣摩過的郁壘,冷冷地漾開
了笑。

  「對……」瞞不過他,神荼也只好吐實,「天帝就要派八神將來捉拿你了。」就是
因為上頭的神祇們,擔心原本就像匹無主馬兒的郁壘,在脫離了神界後會更加無可拘束
,在人間濫用他的神法禍害人間,為免會有這等情事發生,如不能收回他的話,那麼也
就只能……除掉他。

  郁壘嘲弄地哼了哼,「八神將?」想當年神鬼大戰時,那八個神將都還沒冒出頭來
呢,就派那幾個神將也想收他回神界?

  「相信我,八神將也不願接下這件差事的。」神荼撫著額,試著把再次糾結起來的
眉心疏散開來。「他們原本就在為陰界派鬼差大舉進入人間之事在忙著,現下還要撥空
來處理你這樁棘手的事,他們也是很有怨言。」誰想接這種爛差呀?光聽到對象是郁壘
,眾神就修法的修法、忙公務的忙公務,什麼藉口名目都出籠了,就是因無神願與郁壘
對上,因此這件爛差才會落到八神將的頭上。

  郁壘在唇邊淡淡勾起一抹颯涼的笑意,「叫那八個神將最好是別來,不然……」

  「不然?」神荼光是聽到這兩字,就不怎麼願意去想像他可能會做的事。

  「我不會在意神界將會少了幾位神將的。」頂多到時叫天帝再另外拔擢幾名神武官
晉升為八神將就是了。

  神荼垮下了兩眉,「你又要得罪上頭?」

  郁壘笑意滿面地拍拍他的肩膀,「認識我這麼久,你該習慣了。」

  「我就是這點永遠都沒法習慣……」兩手捧著頭的神荼直對他搖首,實在是很不想
讓恣意率性的他,再次惹出事端來。

  「不過……」郁壘一手搓著下巴,認真地盤算了起來,「這回在得罪上頭前,我得
去找個幫手。」反正他往後就要永遠待在人間了,去跟那個千年多來,一直都沒再見面
的老同僚打聲招呼也不錯。

  神荼沒好氣地翻著白眼,「得罪上頭這種事,只你一人就遊刃有餘了,你還需要幫
手?」拜託,他的破壞力就強得夠讓神界雞飛狗跳了,這種小事他哪會需要他人插手幫
忙?

  「需要。」郁壘慎重地向他頷首,「因為,總要有個倒楣鬼陪我一塊下水。」

  
  「哈……哈啾!」

  在遙遠的靈山上,因大雪日無處可去,正窩在宅子裏烤火的藏冬,莫名其妙的冷顫
突然上身,令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他揉揉鼻尖,「誰在說我壞話?」不好,怎麼無端端的有股不祥的壞預感?

  門板被重重的捶擊聲,自他暖暖的寢室外頭傳來,以為又是燕吹笛過來串門子的藏
冬,邊吸著鼻子穿上能見客的衣裳,邊走向外頭準備去罵罵那個叫他打幾罈酒過來祛寒
,居然打了十天半個月都沒送過來的燕家小子。

  沉重的門扉一開,一張令他連作噩夢都不願想起的臉孔,靜靜出現在門外。

  張大嘴呆愣了片刻,藏冬在下一刻回過神來時,立刻用力掩起門扉,轉過身壓在門
上,拚命說服自己方才所看到的只是幻象。

  「我看錯了、我看錯了……」他不斷低喃。

  「老鬼。」被人拒在門外的郁壘,非常不是滋味地盯著那扇不給面子的大門。

  「我不認識你!」忙用兩手掩住耳的藏冬,邊吼邊在心底咒唸自己近來流年為何那
麼不利。

  「就說過你沒人緣嘛……」跟著來當陪客的神荼,不勝欷吁地掩著臉,直在心底大
嘆自己換帖的兄弟沒行情。

  騎著伴月而來的鳳舞,走至郁壘的身旁,與他一同看向深深緊閉的大門一會兒,她
轉首看向他。

  「你也欠過這位同僚的錢嗎?」怎麼他的每個同僚,遇上他後的表情都差不多?

  「欠過不少。」郁壘無所謂地泛著笑,再舉拳捶了門板一記。「別躲了,開門!」

  想跑卻跑不掉的藏冬,隔著門板在裏頭大叫:「千年時限都已到了,你還留在人間
做什麼?」

  「我再說一次,開門。」不打算回答他的郁壘,一而再地被拒後,他開始甩甩兩手


  「不開!」早就學到教訓的藏冬,這回說什麼都不再上當。「每回遇上你就準沒好
事,離我遠一點!」神鬼大戰時的陳年舊事,他都還沒去找拖他下水的郁壘算帳呢,沒
想到郁壘現下還敢厚臉皮的出現在他的面前?哼,無論郁壘想做什麼,這回他不再奉陪
了!

  「鳳舞,妳退遠些。」活動完筋骨後,郁壘低下頭溫和地對鳳舞微笑。

  光看他的表情就知他想做什麼的鳳舞,質疑地對他揚高了黛眉。

  「砸了他的家門,不好吧?」不開門就動手動腳?也難怪裏頭的神看到他就想躲。

  他的笑意實在是很難說服人,「放心,我與他的交情夠深厚,他不會介意的。」

  「好吧。」她聳聳香肩,拍拍伴月一塊到旁邊等著看戲。

  慢條斯理地揚起一掌,郁壘在深深吐息過後,用力一掌擊向緊閉的大門,霎時門板
碎屑齊飛,就連躲抵在門後的藏冬,也被震彈得撞至屋裏遠處。

  石破天驚的怒吼立即傳來。

  「誰說我跟你交情深厚來著?」藏冬自滿地木板碎屑中跳起,一骨碌地衝到外頭揪
著他的衣領,「把我家大門賠給我!」

  郁壘臉上根本找不到半點悔意,「你早出來不就成了?」真是,老是愛躲愛藏,害
他開門的動作也愈來愈不雅。

  「你!」氣得蹦蹦跳的藏冬,用力指向他的鼻尖開罵,「你那我行我素、自大妄為
、不為他人著想、陷害友朋等等的缺點,為什麼過了都快兩千年還是改不過來?」

  郁壘甚是不屑地瞥了瞥他,「你第一天認識我啊?」

  「有話說了就快走,本神沒空招呼你!」自知甩不掉麻煩的藏冬,衣袖用力一拂,
自認倒楣地撇著嘴角。

  「八神將快來了。」郁壘抬首看了天際一會,而後低下頭對他笑得很愜意。

  藏冬直瞪著他平靜的笑臉久久不語,過了一會,他顫著手,氣結地指著又拖累他的
郁壘。

  「你你你……」這是什麼損友,把八神將拖來他家串門子?繼騙他去參加神鬼大戰
後,這回郁壘又想連累他?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郁壘朝他亮出兩根手指,「一是站在我這邊,另一個則是
當我下一個得罪的對象。」

  藏冬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我可不可以兩邊都不選?」為什麼每次郁壘想做壞事時
,都不會忘了留他一份?

  郁壘只是很溫和地對他笑著,「你說呢?」

  「都是你!」腹火火藥當下連環爆炸的藏冬,氣急敗壞地走至神荼的面前遷怒,「
你怎麼沒看住他,又讓他跑出來陷害同僚?」

  「連我自己都已經被陷害了……」孽緣比他還深,處境遠比他還要來得可憐的神荼
,心酸地吸吸鼻子。

  「考慮得如何?」不耐煩的郁壘一把拉過又叫又跳的他。

  「我……」藏冬正欲開口,不意瞧見天際款款飛來的八朵祥雲後,忙抱頭叫糟,「
完蛋。」說神神到,這下誰都跑不了啦。

  「鳳舞,妳進屋去避一避。」也瞧見神蹤的郁壘,忙走至鳳舞的身旁推她先進宅子


  「避什麼?」不明所以的鳳舞,看了看天際,又再看看他恍然一變的臉色。

  「避難啦!」急性子的藏冬也上前推她一把,「快去快去……」給八神將知道她這
隻鬼私下跑來人間還得了,等會她不是被就地正法,就是被八神將給扔至在人間四竄的
鬼差面前。

  飄舞在天際的七彩祥雲,不過許久就已飛至靈山上頭,一陣冷冽的風兒拂過,八位
身著金色戰甲的神將,立即出現在白雪覆滿山頭的靈山上。

  八神將為首的天乾,甫落地,就朝正等著他們的郁壘伸出一掌。

  「郁壘,隨我等回神界!」

  「省省吧。」早有準備的郁壘兩手環著胸,不客氣地澆他一盆冷水,「不去。」

  「你想抗旨?」神將之一的地坤,微怒地瞇著眼,瞪視著這個總是不守戒律,更愛
與上頭作對的同僚。

  他清楚地表明心衷,「我只是想留在人間。」八神將找上他也好,至少他可以藉此
機會徹底告訴上頭,他再也不願去遵守那些無謂的神戒,又要承擔那些連他也不明白的
職責。

  天乾低聲警告他此話一出的後果,「你將會被剔除神格。」

  「請便。」也不管一旁不出聲的神荼和藏冬都在搖頭,郁壘不在意地哼了哼。

  談判決裂後,天乾兩眼頓時一轉,在心頭計較起另外兩位在場同僚的立場。

  「山神藏冬,是你將郁壘窩藏在你這的?」

  藏冬的臉上掛著兩行清淚,「我是無辜的……」嗚……又被陷害了。

  「神荼,你又為何在這?」天乾再把眼眸瞥向正準備偷偷溜走的另外一位門神。

  「被拉來的。」僵在原地的神荼,可憐兮兮地對他合著掌,「老兄,你們就行行好
,這一回能不能別再牽連到我這邊來了?」

  「屋裏的那個呢?」早就發覺屋裏藏著個不該出現在此的人物,地坤先是不著痕跡
地對身後彈彈指,再把冷眼移至他們三神身上。

  原本還能維持勉強友善態度的郁壘,毫不掩飾地端出駭人的神色。

  他語調低寒地撂下警語,「你們若是動了她一根寒毛……」

  太過了解郁壘心性的藏冬,邊搖頭邊掩著臉直接代答。

  「你們絕對會很後悔的。」郁壘都可以為了她在人間尋找千年了,得罪或是殺了八
位神將這種小事……他應當是一點也不會介意的。

  一直站在一旁觀望的神荼,在一陣遠比飛雪更颯涼的冷風拂過他的身後時,他回過
頭看向不知是在何時,已暗暗潛向小屋的數縷黑影。

  「這是什麼?」

  「糟了!」眼尖的藏冬,邊叫邊為時已晚地想向自宅施法驅逐外敵,拔腿急忙奔向
小屋。

  原本緊閉的窗扇應聲而破,被上了刑枷腳鐐的鳳舞,軟軟癱倒在兩位前來提她回陰
界的捕魂鬼差手臂上,被他們一左一右地架著,疾速往西邊的方向遁走。

  「鳳舞!」全心擺在八神將身上的郁壘,在見著那一幕時,忙不迭地衝上前想攔下
他們。

  但八神將中的其餘六將立刻閃身至他的面前,不但阻擋了他的去路,還紛紛亮出神
兵利器,把矛頭對準了他。而在此時,朝西方疾行的兩名捕魂鬼差,為甩去窮追不捨的
神荼和藏冬,索性就地一遁,開了鬼門直接返回陰界。

  無法開啟鬼門的神荼,喘著氣站在他們消失的雪地上,而心中若有所悟的藏冬,則
是慢條斯理地回首看了那八位同僚一眼。

  一再被阻擋的郁壘咬著牙,「你們……」

  找不到鬼門入口的神荼,在郁壘焦急的目光射過來時,他無奈地攤攤兩掌。

  「我很好奇。」晃回原地的藏冬,邊走至郁壘的身邊,邊抬首看向八位神將,「為
何……捕魂鬼差能出現在此?」陰界的鬼差能大剌剌地站在他的地盤上搶鬼?若不是他
的神法不濟,那就是有同僚扯他後腿,暗地裏破了他的神法引鬼而來。

  其中幾位神將的眼神立即閃爍不定,但地坤卻得意地在唇邊露出一笑。

  藏冬一手搓著下巴,「捕魂鬼差會來此帶走她,是你們搞的鬼吧?」神將與鬼差聯
手合作?這下好了,鳳舞這名被帶回陰界的逃犯,下場恐將不堪想像。

  敢作敢當的地坤抬高了下頷,「她該回陰界的。」

  渾身血液沸騰的郁壘,在聽了後,緊緊拳握著兩掌,咬牙字字低吐。

  「讓開……」

  天乾跟地坤連成一氣,「你本就不該逆天而行,而她,則必須回去她該待的地方。


  不意一瞥,竟瞥見郁壘臉上殺氣騰騰,藏冬嚥了嚥口水。不好了,那小子不會在他
的地盤上那麼做吧?不,看樣子,那小子真的會那麼做。

  大感不對的藏冬,在往後退想找地方躲藏時,不忘提醒還站在原地的神荼,「喂。


  「嗯?」神荼不解地看著他看似害怕的表情以及動作。

  「要命的,就快跑。」

 
  「這下可好了。」

  嘆息復嘆息的藏冬,口中拖得老長的沉嘆,自郁壘與八位神將動起手來後就一直沒
停過,直至兩千年沒大發過神威的郁壘終於停手,而藏冬家門前也多了八位躺平的神將
後,總算是嘆息完畢的藏冬,認命地撩起衣袖,準備收拾郁壘製造出來的爛攤子。

  他走至先前態度高得不可一世的天乾與地坤的身邊,蹲下身子戳了戳被郁壘打得只
剩半口氣的天乾。

  「還活著就別裝死,吞下去。」將自己煉的丹藥塞進天乾的口中後,他又掰開奄奄
一息的地坤的嘴,「喏,你也是。」

  「千萬別又算在我的頭上呀……」幫忙餵食其他神將的神荼,則是邊幫忙邊在嘴邊
喃喃。

  「誰教你多事?」餘怒未消的郁壘,舉腳再踹了地坤一記後,冷眸直盯著總是不計
前嫌的藏冬。

  他無奈地攤攤兩掌,「沒辦法,誰教我不想被牽連成你的共犯。」

  郁壘淡哼了口涼氣,衣袖一掀轉身欲走。

  「且慢。」藏冬動作飛快地拉住他,「你鎮定點了沒?」根據他對郁壘的認識,他
想,這小子在發洩完怒火後,一定會做出更衝動的事來。

  急著去找鳳舞的郁壘格開他的手,但沒那麼好打發的藏冬化開他的掌勁,閃身來到
他的面前,直盯著他掩不住心事的眼眸。

  「想上哪?」

  他懶得遮遮掩掩,「去把鳳舞帶回來。」

  藏冬再抬起一手攔下他,「你以為下陰間是件容易的事嗎?」

  郁壘瞇細了眼,「這一回,我絕不讓她又在陰間流落千年。」他等待了將近千年,
才再見到她,上回她死時,他沒竭力去把她找回來,讓他抱憾了近千年,這次他不要再
犯這種錯。

  「你冷靜點行不?」藏冬兩手環著胸,刻意嘲弄地問:「什麼都沒盤算過,就貿貿
然的想去找她回來?你以為意氣用事能成什麼事嗎?」

  「對對對,你就先別衝動……」打發走八神將後,神荼挨在藏冬的身後不停應和著


  藏冬一掌勾來郁壘的頸子,邊說邊往自個兒的宅子走,「我說,咱們就坐下慢慢想
個法子,看有沒有可能將她再帶回來。」

  「鳳舞是私逃出陰間的。」止不住心慌的郁壘停下了腳步。」萬一在我趕到前,她
已喝下了忘川水,或是被陰界判刑,或者被迫投胎該怎辦?」

  藏冬瞪他一眼,「所以咱們才要快點想個法子出來呀。」

  「有人來了。」跟在他們後頭的神荼,在一股氣息出現在林子的那邊時,忙不迭地
向他們出聲示警。

  「佩服佩服……」躲在林裏看完了一神獨戰八神將戲碼的燕吹笛,邊鼓掌邊走向他
們。

  藏冬掠高了白眼,「你來這裏做什麼?」

  「看熱鬧囉。」欣賞完好戲的燕吹笛愉快地聳聳肩。

  沒心情看他們敘舊的郁壘,扭頭就又想離開這裏。

  「等等,郁壘……」藏冬趕緊將他給拖回來。

  「原來他就是叫壘郁的那傢伙呀,久仰久仰。」裝作大驚小怪的燕吹笛,一臉欽佩
地向郁壘拱手致意。

  「他是誰?」郁壘淡淡掃他一眼,順道把藏冬還擱在他肩上的手拍掉。

  「只是個愛管閒事的凡人……」藏冬也不知該怎麼介紹,只能撇著嘴角說出個大概


  愈是盯審著這個人類,愈覺得他的神態和所散放出來的氣息熟識的郁壘,屈指算了
算,張大了眼看向他。

  他篤定的問:「替鳳舞造牡丹身的人,是不是你?」沒想到能為鳳舞施那種法的竟
是個凡人。

  「鳳舞?」管過太多閒事的燕吹笛,想了老半天才拍著手,「你說那個皇後命的啊
?沒錯,我是管過她的閒事一回。」

  原本還對一心要去尋魂的郁壘束手無策,但在見了燕吹笛臉上那副愛理不理、又漫
不經心的頑笑後,藏冬霎時兩眼一亮。

  「燕家小子……」他親親熱熱熱地走至燕吹笛的面前。

  燕吹笛防備地退了兩步,「老鬼,你笑得很詭異。」每次藏冬這麼笑,已經走衰運
走了很久的他,就會更衰得讓他咬牙切齒。

  「你……」藏冬勾著他的頸子將他拉過來,刻意拖長了音調。「是不是修過還魂術
?」還記得上次看他施行那種獨門大法,是在殞星的那一回。

  他怪睨一眼,「你不是早就知道?」

  「我問你,如果想下陰間尋魂,該怎麼做?」關於陰界這方法面的術法,在場的神
仙沒一個懂的,但他這個凡人,卻是無一不通。

  「哈!下陰間?」燕吹笛嗤之以鼻地笑了笑,「慢慢等天火出現,等陰陽邊界開啟
囉。」

  「除了那個以外呢?」還沒問到重點的藏冬,不死心地再接再厲。

  「那就等中元吧。」燕家小子兩手一拍,「每年中元時節,陰界的陰間鬼城會暫開
,到時鬼城城門一開,不只是陰間之鬼能來到陽間,陽間之人若想去陰間也不成問題。


  神荼指著上方不斷飄落下來的白雪,「現在連雪都還沒下完……」要郁壘等到中元
?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嘛。

  燕吹笛先是皺皺鼻尖,在原地來回踏步走了一陣後,轉過身朝眾神伸出一指。

  「那就只剩一個法子。」既然天不助,那就只有人自助啦。

  「什麼法子?」三位天上神,立即興奮地衝上前將他團團包圍住。

  他輕鬆愉快地字字吐出:「硬、闖、鬼、門。」

  「怎麼闖?」原本寫滿欣喜之情的三位天上神,眉頭不約而同地垂了下來。

  「找個人帶路找到人間連接著陰間的鬼門不就成了?」他根本不當一回事地揮著手
,「呿,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還要問我?你們這些神都是當假的啊?」

  「人間的鬼門在哪?」認為他的提議相當可行的郁壘,撫著下頷沉思了許久後,決
定用這法子試試。

  「想知道還不容易?」燕吹笛兩眉一挑,說得像是再簡單不過,「隨意找個行內人
問問就成了。」真是,是他太過聰明,還是現在的天上神都是這般不開竅?

  雪地上的音韻倏地沉寂了下來,除了款款飄墜的雪花外,毫無一絲聲響。

  三位天上神,無聲地以眼神交流了許久後,被推派出來的藏冬首先發難。

  「喂,行內人。」

  「抱歉,我不攪和不關我的事。」早就知道他們會打什麼主意的燕吹笛,有所準備
地把閉門羹擺在面前。「別想叫我帶你們去找鬼門。」

  「只要告訴我地點就成了。」郁壘在他轉身走人時,身形一閃,來到他的面前擋住
他。

  「行!」燕吹笛也很乾脆,「就在皇城內城裏的天壇上,一路好走,不送。」

  「在皇甫遲的地盤上?」藏冬總算是明白為啥他連去都不願去的緣故。

  「所以我才說我不攪和……」燕吹笛說了一半,不解地看著兩眼望向別處的藏冬,
「老鬼,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聽得太清楚了。」冷汗直流的藏冬,在應聲的同時,兩腳悄悄往後退,而盯得他
發毛的郁壘,則是一步步朝他逼近。

  不解他們之間交情的燕吹笛,走至神荼的身旁向他請益。

  「喂,那個門神的眼神是不是怪怪的?」沒事幹啥亮出那種精光閃閃的眼神呀?老
鬼欠了他很多錢嗎?

  神荼哀嘆地掩著臉,「誰教你沒事說那麼多話。」

  「啊?」他古怪地揚起一眉,「我說錯了什麼嗎?」

  「不要這樣看我。」被節節逼退的藏冬,趕在郁壘開口前,不斷對他搖著頭。

  沒把他的話聽進耳裏的郁壘,執著不改地繼續朝他前進。

  「我不會蹚渾水的。」藏冬忙著把話說在前頭。

  郁壘聽了,開始將兩掌扳得咯咯作響。

  「我就不能說不嗎?」欲哭無淚的藏冬,很委屈地朝他大叫。

  郁壘的唇畔,微微露出一絲冷笑。

  「喂!你強迫人的性子改一改行不行?」也卯起來火大的藏冬,止住退縮的腳步用
力吼回去。

  深深吐息過後,郁壘在雪地上的步子一定,兩手展開了攻擊的架式,伴月也隨即出
現在他的腳邊,不斷對藏冬發出駭人的低吼。

  藏冬只好認命地垂首,「我跟你去就是了……」賴皮,每次都這樣。

  處於狀況外的燕吹笛,不明所以地拉拉嘆息連天的神荼的衣袖。

  「發生了什麼事嗎?」怎麼這兩位神仙的溝通方式這麼奇特呀?

  「沒有……」知道藏冬被拖下水,接下來自己也跑不掉的神荼,開始在心底盤算著
,上頭要是知情的話,他又得替郁壘受多少罰。

  「走。」見藏冬點頭後,郁壘馬上收勢,拖來藏冬準備往天壇出發。

  「等等。」考慮得甚遠的藏冬,為這個只會瞻前不會顧後的同僚想得更多。「咱倆
一出現在陰界的地盤上,將會遇上些什麼,你也知道吧?」他是忘了兩千年前他們倆在
神鬼大戰時做過什麼事嗎?下頭那些恨死他們的鬼,可是很樂意跟他們對上,並想辦法
將他們大卸八塊的。

  郁壘沒把他的恐嚇看在眼裏,「那又如何?」

  「我的意思是:!」藏冬咧出一抹取巧的詐笑,「與其大剌剌的擅闖陰界地盤惹來
一堆風波,倒不如咱們偷偷的溜去,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來。」

  「你到底想說什麼?」非常厭煩他老是不一口氣把話說完,愛玩這種話中有話把戲
的郁壘,捏著他的兩頰問。

  「咱們都不知道鬼門怎麼開是吧?若是強行打開或是砸壞鬼門,那麼陰界之鬼必定
會知情,因此……」藏冬拍開他的手,邊說邊把目光挪向站在他們後頭閒著沒事的人。

  「因此,咱們非要找個會開鬼門的人,來替咱們偷偷開門。」一點就通的郁壘也漾
出了詭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也移至燕吹笛身上。

  赫然發覺在場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燕吹笛,先是不安地對他們搖首,但三
位天上神卻整齊地向他點頭,於是,他深吸了口氣。

  「想都……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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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淒寒陰風颳過永無終止的冥夜,綠焰朵朵搖曳,映亮了地底盡處的茫茫幽色,瑩瑩
綠亮的光影,照出一縷縷在刺骨凍心風間慢步緩走的身影,淒厲呼嘯的風聲中,渺然惻
遠、哀哀低泣、幽幽冤訴的哭聲,盈繞在風中吹之不散。

  此處乃陰界的盡頭,擱置遊魂的陰間,同時也是為懲罰出逃的遊魂所設之獄,在這
裏,刀林劍海、針坡棘林處處,所有遭捕回陰間的遊魂,必須走過此獄一遭,再至忘川
川畔喝上一回忘川水,才能離開此處再回至陰間繼續當抹遊魂。

  被捕魂鬼差捉回來的鳳舞,在穿過佈滿銳刺的荊棘林,游過水深甚淺,水底處處佈
滿了銳利劍鋒的劍海,拎著濕漉漉的囚衣登上岸後,再次聽見了那些無論何時何地都裊
裊不斷的泣音,這讓她的忍耐終於到達了極限。

  「不──要──再──哭──啦!」再也受不了噪音的鳳舞,忍抑不住地握緊粉拳
,扯開嗓子大嚷。

  因驚愕,四下的哭聲中斷了半晌,不久,又再次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斷斷續續地
傳揚開來。

  眉心打結再打結的鳳舞,氣結地對路經她身旁的遊魂們扠著腰。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盡是哭,你們就不能歇息一下嗎?」敢作就要敢當,逃出陰
間被逮了回來,這能怨誰?既是要受罰,那受罰便是,有必要時時刻刻都在嘴邊哼哼唉
唉的嗎?嘴上工夫若是管用,那她早就連哭三大缸淚水先了。

  「嗚嗚……」經她一罵,委委屈屈的哭聲,有愈來愈有壯大之勢。

  她頹然地一手撫著額,「別又來了……」

  始終跟在她身邊陪伴她的守川人,飄蕩著輕盈的身子,再次將兩眼擺放在她充滿沮
喪的小臉上。

  「去了人間一趟後,妳變得很不一樣。」自她回到陰間後便一直觀察著她不同的變
化,守川人覺得,鳳舞好似徹頭徹尾地換了個人似的,開朗樂觀得讓認識了近千年之久
的她差點認不出來。

  「被帶壞的。」不知不覺染上某人習性的鳳舞擺擺手,不滿地撇著小嘴,拇指一歪
,指向那些擾得她片刻不得安寧的眾魂,「告訴我,他們一定要這樣哭個不停嗎?」

  守川人淡淡為他們的行徑下註解,「他們是受罰的冤魂啊,他們正在表示他們很冤
、很不甘心。」來到這兒的,哪個不哭的?就只有她這個大例外會在這絮絮叨叨的抱怨


  「我還得忍受他們多久?」掩耳無效,拿東西塞住也失敗,要是對他們大吼大叫,
他們又會哭得更加淒慘,實在是不知該拿他們是好的鳳舞,求救地請她指引光明。

  守川人遙指向面前等著她去挨的刑罰,「等妳攀過這針坡,再走過後面那片刀山,
或許就可以擺脫他們了。」

  遙望漫漫長路,再低首看了看自個兒一身的傷痕血濕,原本鼓不起勇氣再去受苦的
鳳舞,在聽見身邊四處惱人的哭聲後,她咬咬唇瓣。

  她重重一嘆,「夠了!」

  彎下身捉來一大把黏稠的冥土,將早就裂開的腳底傷口糊上,拾起被棄扔在地的血
衣,重重裹綁在手心和手臂上,再將身上處處殘破的衣衫拉緊綁妥些,一無所懼的鳳舞
,反覆吸氣吐息後,在坡度高險的針坡上攀爬了起來。

  「鳳舞!」沒想到她挨疼忍痛得還不怕的守川人,不忍心地在她身後叫著。

  「我會挨過去的,我定辦得到的……」不理會她的鳳舞,邊爬邊在嘴邊喃喃說服自
己。

  彷彿有萬蟻在囓咬般的刺疼感,在鳳舞的手足和身軀上密密傳來,那細細密密的痛
,雖不致死,卻疼得鑽心刺肺,身上原本就沾染了處處血跡的囚衣,更是因此而四處蔓
著點點殷紅,咬著牙的鳳舞,也不管包裹著手心的破布早就無法抵擋針刺,執著地攀上
針坡再緩緩踏下針坡。

  走過針坡後,不停喘著氣的鳳舞,以袖拭了拭額際的血汗,在青焰冥燈的幽光下,
銳利得像是要刺人眼的刀尖,靜靜地在眼前的山丘上閃閃燦亮,她咬緊牙關,緩慢地往
前踏出赤裸的雙腳。

  染了血的刀鋒,很快地便刺進她的腳底,她奮力地拔出,再跨出一步,萬分艱辛地
在刀林間步步走著,幾次,劇烈的疼痛,讓她的淚幾欲奪眶落下,但她強忍著,讓陪在
她身旁的守川人看了,都不忍地別過頭。

  兩腳拖著長長的血痕,蹣跚地步出刀林後,再也找不出一絲氣力的鳳舞,頹坐在地
上大口大口喘息,垂首埋在膝間,久久都沒有動彈。

  「妳沒事吧?」滿心擔憂的守川人,忙想上前一探她的情況。

  鳳舞費力地抬起指尖,撥開沾黏在她額上的髮絲,忍著腳底的疼,搖搖晃晃地再站
起來。

  「沒事……」她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有辦法把話說出口。「接下來呢?」都走過這
麼糟的了,後頭等著她的,不會比這個更糟了吧?

  「接下來就是……」守川人遲疑地拖著話尾,遲遲不敢把往後的刑責告訴她。

  但同樣也是看著她的捕魂鬼差,卻很樂意代守川人開口。

  「再來就是再喝一回忘川水!」這隻私逃的遊魂必須得忘了人間的一切才行,要不
,她很有可能會再逃一回。

  氣息孱弱的鳳舞,緩緩地抬首看向那個站在她面前,將她捉她回陰界的捕魂鬼差,
她試著讓疲憊茫然的心智集中,努力挖掘出身上殘留的氣力。

  「我不喝。」她清楚告訴他。

  再喝一次忘川,又再一次地忘了郁壘嗎?

  她花了千年的時間想把郁壘記起來,甚至還為此到人間去找尋記川,眼下她若是喝
了,豈不前功盡棄?好不容易,她才讓郁壘眼底那份因她而起的傷懷消失,她若是再次
忘了他,他將會有多傷心?她不願再次見到那種眼神,也不願,將已經捉在手中的小小
幸福,再次遺忘在忘川裏,任它在川水中永無休止地浮沉飄流。

  站在忘川川水中,彎腰撈拾記憶的痛苦,她比誰都明白,比誰都能了解失去過往的
那份心痛,到了人間的數月後,她更是知道,忘了他人的痛苦,還算是很微小的,遭到
遺忘的人,心中那份欲訴無處訴的苦處,才是莫大的心傷,她不能再傷郁壘一次,等待
了千年的他,不該再承受一回,更不該再苦候她千年。

  「由得了妳嗎?」見她坐在地上不肯移動,捕魂鬼差用力自鼻尖蹭出一口氣,粗魯
地將她架起,直將她拖向忘川的方向。

  「守川人……」鳳舞忙不迭地轉首看向身後,想向焦急的守川人求援。

  捕魂鬼差刺耳地笑著,「她自身都難保,哪還顧得了妳?」守川人不慎讓遊魂私逃
之過,上頭都還未發落呢,守川人要敢再做出半分失職之舉,那麼那些折磨遊魂的種種
責罰,將會有她的份。

  被拖向重心川的鳳舞,眼看那熟悉的川水愈來愈近,顧不得疼痛的她勉力以腳抵踏
著地,不肯再被拖至那個老地方,再次喝下會讓她遺憾不已的川水。

  她渾身哆嗦,不停搖首,「不要,我不要……」

  「喝!」將她強行拉來川畔的捕魂鬼差,在她腳後一踢,迫她在岸旁跪下。

  「不喝!」不肯伸手掬水的鳳舞,掙扎地想站起身。

  捕魂鬼差使勁地壓下她,「給我喝!」

  「不喝就是不喝……」抵死都不肯再喝的鳳舞,在說完後,緊閉著嘴,即使已被壓
至水面上了,她就是不張口喝上一口忘川水。

  努力了老半天,即使是將她壓至水裏,她就是不張口喝水,遇挫的鬼差索性找來勺
子舀水灌她,但她還是一骨碌地將它吐出涓滴不留,氣極的鬼差乾脆自懷中掏出一面青
銅鑄的銅鏡。

  他將它拿至她的面前,「這是什麼妳知道嗎?」

  「不知道……」抵抗了老半天的鳳舞,力竭地坐在川畔,茫然地對著那面銅鏡搖首


  「它叫前孽鏡。」這面銅鏡不只是殿中的鬼後有,所有的捕魂鬼差也有,而它最大
的功用,就是讓頑強不肯就範的鬼囚們,在鏡中看見他們心中最深處的恨怨苦痛,讓他
們在見著了刻意想遺忘的往事,痛苦不堪之餘,故而肯乖乖地喝下忘川水一解所苦。

  雖是不明白它有何功用,但鳳舞光是聽它的名,就知那絕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她連
忙在他將銅鏡擺至她的面前轉過頭去。

  「看著它!」一手按著她的後頸,強迫她看向鏡中的捕魂鬼差,厲聲在她耳邊大喝


  經他一喝,怔嚇了一跳的鳳舞忘了轉首,正正地看進了擺放在她面前的銅鏡鏡面。

  晦暗如墨的前孽鏡,在四下游曳飄蕩的鬼火照映下,一點一滴地起了變化,鏡面漆
黑宛如冥夜的色澤一改,彷彿所有神魂瞬間被捕捉住的鳳舞,忘卻了身外之物、周遭之
事,所有心神都被鏡中乍然迸亮的光芒招引了過去。

  那千年前的往事,是她從未親眼瞧見的血淚。

  跪在清涼宮大殿內的鳳相,痛哭失聲地伏首在地,而她在朝為官的兄長們同樣也跪
在殿上,無論再怎麼向聖上辯解清白,聖上仍是不留情地揚手招來殿上衛士,除去他們
頂上的烏紗冠戴,不顧他們的哭求,將他們拖出殿外,杖責兩百後,再任人將昏死過去
的他們拖出宮外。

  鏡影一閃,幢幢人影出現在未央宮宮苑裏,一個個服侍過她的宮女、太監,皆被綁
跪在地,遭到禁林軍一一砍首,刀起刀落,溫暖而豔紅的鮮血,將苑中因覆雪而白淨的
地面,染上了一層化不開的血紅。

  燦目的雪影刀光隱去,昏暗不明的燭火下,染了病的太後,由掖庭撐扶著靠躺在病
榻上,另一個端著湯藥的掖庭,正一口一口餵服著太後湯藥,但喝至一半,猛然察覺此
藥不對勁的太後,忙別過頭不願再服,兩名掖庭互使了個眼色之後,一人在太後身後用
力掰開她的口,另一人則是強行將摻了毒的湯藥,一鼓作氣地灌入太後口中……不知情
的淚,顆顆墜下。

  他們都是因她而死的。

  凝望著前孽鏡的鳳舞,小臉上佈滿自責的淚,她雖記不起過去,但只是這般看著她
生前所造下的孽與罪,心疼如紋的她,真恨不能親自走至鏡中,抱抱他們、摟摟他們,
告訴他們,這都是她的錯,若她能代償的話,她願的。

  「很痛苦吧?」捕魂鬼差在她耳畔聲聲誘哄著,「很想忘了這些過去,很想忘了這
些妳一手造成之過吧?」

  串串斷了線的淚珠,流過她的面頰,洗過她小巧的下頷,哽咽得難以成言的她,兩
手緊按著心房,不自覺地向他頷首承認。

  他又沉著聲,低低催誘著她,「現在妳很想將這一切全都忘懷,好從此不再傷悲,
對不對?」

  「對……不起!」原本俯首稱是的鳳舞,突然揚高了尾音並抬首反駁。

  「什麼?」他與正想放棄的守川人同時一愕,均張大了嘴瞧著不斷以袖拭淚的她。

  「這玩意我在人間時早就瞧過一回了。」甩去淚水的鳳舞吸吸鼻尖,努力壓下傷悲
,一改前態地站起身握緊了拳,「鏡裏的一切,即便是我之罪,但我已在他們之前先他
們一步以命償罪,我不會再因此受到半分影響再上你們的當,這一回,我決計不會再忘
掉郁壘!」

  那些郁壘不願讓她記起的過去,早就由愛找樂子、又愛扮成各種模樣的申屠令給她
看過一些了,她也早就因此淚洗過心塵往事一回,因此,無論此刻她的心再怎麼疼,她
再怎麼遺憾傷懷,或是淚流滿面地想挽回往事,那都改變不了已成的事實。既是改變不
了事實,那麼,她便要勇於接受!

  因為她知道,只要當她哽咽想哭泣時,她的身後會有一片溫暖的胸膛汲取她的淚,
只要她沉陷在那些記不起的光景所帶來的悲傷裏,因而走不出來時,郁壘會柔柔地吻著
她,告訴她將那些前塵往事全都忘了,因為他們還有未來。無法彌過,自然就得挺直身
子努力往前走,唯有如此,她才能代那些因她而死的人活得更好。

  只差一點就能成功的捕魂鬼差,眼見前功盡棄,忿忿地揚高了聲。

  「妳若不喝,就得再經歷一回妳方承受過的眾苦!」那種磨人的責罰,相信只要嚐
過一回就無人敢再試,他就不信她的身子也像她的嘴那麼硬!

  不巧鳳舞就是死性不改,硬脾氣中的佼佼者。

  「我自願再來一回!」游也游過了,爬也爬過了,有了豐富心得的她,不介意再次
向那些磨人的東西挑戰。

  「妳……」衝上前緊握著她頸間的捕魂鬼差,氣急敗壞得簡直想再掐死她一回。

  她忙碌地格開他的大掌,「別盡杵拉著我,姑娘我還要趕場子呢。」

  「我絕對會讓妳把它喝下去的!」望著她踩著困難的腳步,步步走遠的捕魂鬼差,
在她身後大叫著。

  鳳舞的回應在陰風中飄揚開來,「有本事咱們就來試試看!」

  上上下下飄浮在風中的守川人,含笑地一手撫著面頰,目送無懼無悔的鳳舞,一腳
一印地逐漸離開川畔。

  她深感安慰地輕笑,「真的變了。」

  
  更漏燈殘,大地在冥暗的夜色裏醒不來。

  雪夜靜謐,翩然墜落的雪花,落至燃燒的火炬裏,嘶聲融蝕消散。四道黑影,自天
壇圍城大門裏無聲竄出,為靜夜帶來了踏雪而來的足音。

  身上大麾已覆上一層白雪的軒轅岳,坐在天壇壇心緊閉雙目,一手握著直插在地的
雷頤劍,在足音逐漸靠近天壇時,他緩緩睜開眼眸,自懷中掏出一張黃符,燃符一揚,
天壇四處的火應聲燃起,將天壇燦照得有如白晝。

  火炬的焰光照亮了無地可匿的眾人,同時也讓微瞇雙目的軒轅岳,清楚直視入侵皇
城天壇的不速之客。

  登上天壇前,見著看守者是誰的藏冬,大嘆倒楣地掩著臉。

  「你認為咱們跟他好好談談,他會不會就大方的把鬼門借給咱們?」那小子夜半三
更不睡杵坐在那裏做什麼呀?沒事找事嘛。

  燕吹笛的兩眉皺得死緊,「他那頑固的性子死都不會改的。」他之所以不願來,就
是因為他知道他這個笨師弟,沒事就愛坐在天壇上修法練功,他只要來這,就一定會與
軒轅岳撞上。

  「好吧。」妄想破滅的藏冬,只好採行他們先前擬好的入侵計策。

  急於去救鳳舞的郁壘,也許是太過心急,又或許是他根本就不把區區一名看守的凡
人看在眼底,不等藏冬他們商量完,已先他們一步抬足跨上天壇階梯。

  坐在壇心雪地裏的軒轅岳沒有動,只是在他們來到他面前不遠處時,微揚起眼眸。

  「你們來這想做什麼?」在場四個,兩個是門神,一個則是他的前任師兄,另一個
……又是那個好管閒事的山神。

  「借鬼門一用。」沒把他當一回事的郁壘,絲毫不掩來意。

  軒轅岳聽了,抖落身上的大麾,揚劍站起身,「休想。」

  郁壘拂落了一身的雪花,抬手一招,伴月立即出現在他的腳邊。

  但,燕吹笛警告的大掌,隨即緊緊掐陷在郁壘的肩頭,「你若是動了我家師弟一根
寒毛,那個鬼門就由你自個兒去找去開。」

  郁壘側過臉看了他肅冷的眸子一眼,而後讓步地對他挑挑眉。

  收到訊號的燕吹笛,立刻換了張臉,笑咪咪地來到神荼的身畔,用力地拍拍他的背
脊,「他就交給你了。」

  神荼指著自己的鼻尖,「我?」怎麼他倆說著說著,差事就落到他這個跟班的身上
來了?

  「別說連一個凡人你都應付不來啊。」燕吹笛一副把他看得很扁的模樣。

  「誰說我不行?」激將法隨之奏效,上當的神荼用力哼口氣,躍躍欲試地挽高了兩
袖。

  「那最好。」得逞的燕家老兄,愉快地朝他揮揮手。

  「啊。」慢了片刻才發現上當的神荼,不滿地瞪視著他不負責任的背影,「你……


  「快去!」沒心思看他磨蹭的藏冬,一腳將他踢上前。

  刺耳的劍鳴聲倏地在天壇上蔓開來,拔劍出鞘的軒轅岳,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瞧著朝
他走來的神荼。

  等不及的郁壘,早拉著燕吹笛離開火線,揚首在被白雪映亮的壇上張目四望。

  「在哪?」

  「在這。」走到壇邊西處鬼門角的燕吹笛,以腳撥開地上所積的厚雪,低首直視著
腳下天壇上唯一的一塊黑色石板。

  「別耗了,會開就快開。」邊回首看著打得如火如荼的那一人一神,藏冬邊催促著
半動點靜也無的燕吹笛。

  「下去後,你們的動作得快點。」退了兩步,雙手結起法印的燕吹笛邊施法邊提醒
他們。「我那頑固師弟,神荼擋不了多久的。」

  「知道啦,快點!」不耐的郁壘與藏冬,兩眼直盯著那塊石板並催他別慢吞吞。

  即將開啟鬼門前,燕吹笛又是一陣叮嚀。

  「咱們先說好,我只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時限一過,可別怪我撒手不管。」住在
皇城裏的那個老妖怪,在軒轅岳動手之後,必定會察覺有外人入侵,他得趕在老妖怪前
來助陣前走人先。

  「開了!」藏冬興奮地瞧著原本暗色的石板,逐漸變得青炯透明,而後成為一條長
長見不著盡處的甬道。

  「快走。」郁壘拎起他的衣領,動作飛快地與他一同躍下甬道。

  在他們身影消失在甬道內後,手持法印的燕吹笛回過身來,邊看著正招架著軒轅岳
凌厲攻勢的神荼,邊在嘴邊低喃。

  「你可給我爭氣點。」拜託拜託,千萬要撐到他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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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呀……」站在高處的藏冬掩著嘴低叫。

  「是誰說……」朗眉高揚的郁壘,則是悻悻然地拖著問句,「咱們要偷偷來的?」

  他無奈地深吁一口氣,「看樣子是不太可能了。」

  雖然說,燕吹笛已很好心地讓他們直通陰界最深處的陰間,避過鬼後與眾鬼將所棲
住的陰界上層,直達最下層眾遊魂受罰之地,但,燕吹笛可沒有告訴他們,在這兒看管
遊魂的鬼差數目到底有多少。

  放眼望去,數之不盡的青炯色鬼眸,在發現有外人到來後,立刻整齊劃一地朝他們
望來,他們大約地數了數,為數或許成千上萬,又或許更多。

  「我去找鳳舞,他們就交由你打發。」懶得管到底有多少鬼嗅到他們氣息而來了,
郁壘一手按在藏冬的肩頭上把話說完後,便招來伴月,騎著牠往下方飛奔而去。

  「慢著,交給我?」藏冬的話尾完全追不上他。

  口中訥訥低吟、低低咆吼的鬼差們,或青或紅之眼、長指如簾、齜牙咧嘴,一隻隻
朝藏冬的方向走來,有的拿高了手中虐待遊魂的刑具,有的則是流著口涎,迫不及待地
想將他生吞下腹。

  藏冬高舉兩掌,「先說好,我是個倡導陰陽和平的山神。」

  愈是靠近藏冬後,數隻在上回神鬼大戰中殘存的鬼差認出當年屠殺眾鬼的藏冬來了
,憤極地高叫一聲,呼朋引伴地招來更多恨不得能夠一報前仇的鬼差,隨後張大了利牙
銳齒,一鼓作氣地朝藏冬撲去。

  「不過,偶爾我也是會不小心露出本性的。」藏冬揚掌一震,先是擊飛了眼前所有
站立之鬼,在他們紛紛倒地後,再慢條斯理地看著自己的掌心並嘆了口氣。

  看著近兩千年沒動過武的拳頭,再看看那些令他沒興致動手的鬼差們,藏冬搔搔髮


  「真該順道把嘲風帶來的……」那隻獸若是一來,只要張口閉口幾回,或許三兩下
就把那些鬼差全都吞下腹了。

  呼嘯刺骨的陰風中,騎著伴月疾挺奔馳的郁壘,飛快地找過脫逃遊魂得受刑的每一
處刑場,但眼下所見的每一隻身穿囚衣的遊魂,看來是那般地相似,探目四望,仍是遍
尋不著鳳舞後,心急的他忍不住扯開了嗓子。

  「鳳舞!」

  來來回回受了數回眾苦,就是不肯把忘川水喝下的鳳舞,踩在刀鋒上的雙腳一頓,
在刀林間揚起螓首。

  「妳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她拉長了雙耳,邊問守川人邊轉眼在暗色中尋找著音
源。

  「有,我也聽見了……」渾身感到極度不適的守川人,忙不迭地按著胸口護住大亂
的心脈,不過一會,明白自己為何會突地如此恐懼害怕的守川人,急看向她,「鳳舞,
我想……」

  「有神到了。」鳳舞自周遭個個忙著躲避神威的遊魂身上,恍然明白了這一點。

  「鳳舞!」這一回的喊聲更是清晰,急急竄逃的遊魂掠過站在刀林裏不動的鳳舞,
刀林霎時淨空,僅剩她兀自站立在原地。

  迴震在風中強力的虎嘯聲直抵耳際,鳳舞不敢相信地抬首怔望。

  「他……」顫抖不止的守川人躲至一旁,訝看著騎著白虎自天而降的神差。「他該
不會就是……」

  「他就是郁壘。」淺淺的笑意漾在鳳舞的唇畔。

  守川人的冷汗連串落下,「居然敢追到這來……」沒有搞錯吧?竟不死心到這種程
度。

  伴月四腳一落地,躍下虎背的郁壘,在鬼火青焰的光芒下,直朝鳳舞急步跑來。

  望著他急於奔向她的模樣,受了數回眾苦,原本渾身疼痛不堪的鳳舞,強忍著眼中
感激的淚意,仔細在鬼火下凝睇著郁壘那張為她惶急不已的臉龐,暖暖的熱意,讓她原
本冰封的身心,再次溫暖了起來。

  他為她而來。

  無論是生前、死後,還是復生,他都為她而來、為她而等、為她而盼。

  身體上的疼痛遭到忘卻了,鳳舞看著他朝她走來,一步,又一步,她的心音彷彿也
隨著他的步伐而躍動著,冷冽的陰風拂過她的臉龐,拂去了所有飛塵舊往,散去了沉澱
在歲月裏的心酸苦痛,此時此刻,她看不見過去,她只見著迎向她的相同愛戀,千年不
改,陰陽不變,或許時光與陰陽的界限,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只因他們的心從未曾有
變。

  當郁壘高大的身影再次籠罩住她時,她裝作若無其事地迎向他。

  「來得真慢。」她淡淡地說著。

  「晚到總比沒到好吧?」拚命壓抑下滿心的激動,站在她面前的郁壘,給了她一張
酷帥的笑臉。

  再也撐持不下去的笑意,在頰上消散無蹤,她喉間一緊,忍不住鼻酸地衝進他懷裏
,將面頰貼住他的胸膛,一雙小手緊捉住他不放。

  「你來了……」她還以為,她又得讓他等上千年了。

  抱著一身血濕的她,郁壘不捨地拉起她佈滿針孔刀割的斑斑小手,再低首看向她血
流不止的裸足。

  「我沒事。」趕在他自責前,鳳舞忙抹著淚向他搖首,「真的,沒事。」

  郁壘一言不發地擁緊她,在確定她被牢牢地抱在懷中後,細細密密的吻隨即落在她
的面容上。

  「受不了……」原本被嚇得以為遇上了神後得魂飛魄散的守川人,見著了這幕後,
隨即雞皮疙瘩掉滿地,並頻搓著兩臂。

  「咱們得快點回去。」郁壘深吸口氣,打橫抱起鳳舞,將她自刀林裏抱出,再將她
放至伴月的身上。

  鳳舞回首看了守川人一眼,守川人思索了半晌,走出躲藏之處,不但不招來鬼差圍
捕他們,反而還替他們引路走向捷徑。

  當他們來到甬道口時,藏冬正將手中最後一隻鬼差擊暈。

  郁壘涼涼地問:「是誰說不想蹚渾水的?」天界最好戰的神,才不是他這個惡名昭
彰的門神,而是這個表面上看來溫和無害,實際上殺戒已經犯到連佛也渡不了的山神。

  「啊。」回過神來的藏冬,有點抱歉地掩著嘴,「不知不覺就忘了……」

  訥然無言的鳳舞,難以置信地瞧著觸目所及之處,皆佈滿了鬼差的身軀,忍不住打
了個寒顫,她微微偏首看向早已收劍,正在揉著鼻子的藏冬。

  他撇撇嘴角,「別瞪我,我可沒殺半隻鬼。」真是,光看她的眼就知她在想些什麼


  領著他們來的守川人,在聆聽了地底迴盪在風中的異樣音律一會後,臉色驀地變得
慘白。

  「不好,鬼後知情了!」她急忙上前推著鳳舞,「趁她將六陰差自人間招回之前,
你們快走!」

  「那妳呢?」鳳舞轉身拉住她的手,「妳該怎麼辦?」上次她一逃,被捉回來後,
鬼差把帳算在守川人身上,這次再走的話……「這個嘛……」守川人杵著眉心想了許久
,忽地兩掌朝她一拍,「有辦法!」

  「什麼辦法?」他們三個連忙湊上前聆聽她的建議,但很快地,他們又面有難色地
退開。

  鳳舞直搖著螓首,「我辦不到……」

  「不做。」郁壘的拒絕在臉上寫得明明白白。

  守川人的目光頓時一轉,直盯在唯一沒出聲的藏冬身上,藏冬看了,討饒地兩手抱
著頭低叫。

  「打女人會有報應的……」為什麼所有的惡事全都落到他的頭上來呢?他又不喜歡
扮壞人。

  「我是個女鬼。」守川人更正完身分後,一把將他拉過來,閉上眼等待他下手。

  藏冬還是不想這麼做,「不好啦……」打鬼差、殺鬼將都還好談,但……但……閉
眼等了許久,卻遲遲等不到他下手的守川人,氣結地睜開眼,破口罵向明知道時間迫在
眉梢卻還拖拖拉拉的山神。

  「你還是不是個神啊?婆婆媽媽的跟個娘們似的,等六陰差來後你們要走就難了!


  「啊。」當藏冬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一拳將守川人揍暈。

  鳳舞冷冷地瞪向他,「你還真打得下手啊。」完全,不憐香惜玉。

  藏冬委屈地以兩掌掩著臉,「嗚嗚,又被陷害了……」

  算了算時辰,知道上頭的燕吹笛再也等不下去後,郁壘將鳳舞再次抱上白虎,仰首
向她微笑。

  「回人間吧。」

  「嗯。」她點了點頭,抬首看向那條通往光明的甬道。

  在郁壘拉來自憐的藏冬後,伴月載著她往甬道內奔馳,途中,在伴月背上的鳳舞頻
頻回首往下顧看,潺潺流動的忘川川水聲逐漸遠離,青冥色的焰光也漸漸遠逸在冥暗深
處。

  她再回過頭來,朝上看著逐漸光亮起來的甬道,速度愈來愈快、光線愈來愈亮,她
的耳邊逐漸傳來人間熙熙攘攘的歡鬧聲,那些熟悉的音韻,在她的心底編串成一曲輕盈
跳躍的樂音,在歡愉的樂聲中,她知道,當自己再返回人間後,她將會把往昔的苦痛靜
靜擱放在甬道底處,再次展開,另一段全新的人生。

 
  雲霧縹緲,虹霞在浮出雲海的山頂若隱若現,朵朵彩雲……「哈啾!」

  高處不勝寒,受涼的神荼抹抹鼻子,再次心虛地左觀右望,好不擔心方才所製造的
聲響,會被路經的巡守天將發現。

  探看了一會後,察覺四下仍是安靜無聲,唯有幾隻仙鶴不時飛過他頂上的天際,以
及數縷淡雲飄掠過他的腳畔,他安心地吁了口氣,踩著鬼鬼祟祟的步子步步往後退,直
退至一座老舊宅子的門板上,負責把風的他,抬指朝後輕聲敲了敲。

  「喂,你們得快些。」他低聲地對裏頭正在做壞事的一神一鬼叮嚀。

  將鳳舞自陰間帶回人間後,為免往後再多生事端,更因那總是會斷了的紅繩老讓他
們分東離西,於是下定決心想一勞永逸解決這問題的郁壘,在這日,拖來了不情不願的
神荼,帶著鳳舞偷偷摸摸地溜回神界的星宿山,再次來到月老編織宿命姻緣的小屋裏,
準備竄改天機。

  屋裏的郁壘沉聲地應了應外頭的神荼後,熟悉地形地走至懸著鳳舞姻緣的紅繩處,
不疾不徐地將背在肩上的包袱放下。

  「你帶來的那包是什麼?」首次開了眼界的鳳舞,在屋內四下參觀完畢後,好奇地
走至他的身畔。

  郁壘神祕地笑笑,打開包袱自裏頭取出一大綑全新的紅繩,甚是得意地仰首望著上
方那條總是斷了的紅繩。

  他就不信,在換上這些用上萬縷金蠶絲編製再染成的紅繩後,他們倆的紅繩還是會
斷、還是會連接不起來,月老要是夠本事,那麼月老花上個萬年的時間,大概就可以把
這條紅繩剪斷。

  嘆為觀止的鳳舞,愣愣地張大了小嘴。

  他……他以為他在做什麼啊?

  「等等。」在他動手將她懸在上方的線頭拉下,拿掉了舊繩,打算換上他準備的新
繩時,她一掌按上他忙碌的兩手。

  郁壘不解地睨著她臉上凝重的神色,「怎麼了?」

  數了好幾回,還是數不清這綑紅繩到底有幾圈的鳳舞,抬起一手按住微微發疼的額
際。

  「你到底還想跟我纏在一起幾世?」都已經與他牽扯上千年了,他還想與她繼續糾
纏得更久?

  他聳聳肩,「就只這麼一世而已。」

  她驚怪地指向地板上的團團線繩,「可這一世未免也太長了點吧?」看看那些繩,
見得著頭卻長得找不著尾,月老要是見著了,他老人家不昏倒才怪。

  郁壘兩眉一挑,帶著邪邪的笑意來到她的面前支起她的下頷。

  「妳有怨言?」當初他提議上星宿山時,她可沒反對過,現下都來到這了,她可別
跟他說她想反悔。

  「我是無所謂啦,只是……」鳳舞撇撇小嘴,隨後兩眼往上一瞪,半警告地拍拍他
的面頰,「挑上了我就不能換的喔,到時,你可不要後悔跟我說你想換人。」

  「我絕不會有二心。」他自信十足地咧出笑意,反諷她一記,「倒是妳,妳可不許
變心。」

  她沒好氣地翻翻白眼,「我哪敢?」每一世都因他而沒個好姻緣,好不容易他終於
願意與她相愛了,她要是再不點頭,恐怕她就將永無下一個對象了。

  就在他們倆扠著腰,大眼瞪小眼時,神荼等不及的聲音又自屋外傳來。

  「裏面的,求求你們動作快一點啦!」他們是來當賊的哪,他們還有空在裏頭討論
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知道了、知道了。」郁壘煩不勝煩地應著,走至屋角找出自己的紅繩,自地上的
線團裏找出尾端牢牢綁接上,再將另一端接上她的紅繩。

  望著緊緊繫在一起的紅繩,仍是有些不安的鳳舞拉著他的衣角。

  「我們真能在一起那麼久嗎?」繩子固然長,但她未必能像郁壘活那麼久啊,萬一
她中途死了,郁壘怎麼辦?

  他笑笑地將她攬進懷裏,「妳不是吃了燕吹笛給的佛心捨利?」

  「那個是佛心捨利?」她想了好半天,終於知道那日吃的是什麼東西。「吃了後會
如何?」當日燕吹笛把那玩意塞進她口裏,也不知是做為何用。

  郁壘一愕,沒想到她完全不知情。

  「燕吹笛沒先跟妳說明後果嗎?」他才在納悶她吃了眾神鬼妖魔都想吃的東西,為
何她卻不當它一回事呢,原來那個姓燕的從頭到尾都沒跟她說清楚。

  「沒有。」她茫然地搖搖頭,「他漏了跟我說什麼後果?」

  他彎低了身子,強忍著笑意,正經八百地告訴她四字。

  「不老不死。」

  「什麼?」她當場僵愣地直瞪著他的臉上溜出來的笑意。

  「呵呵……」這下可好,往後再也沒有什麼前世今生或是來世,他們倆將永遠這樣
了。

  明白原委後,鳳舞訥訥地啟口,「難怪你要帶這麼大一綑紅繩來……」

  站在門外把風的神荼,十萬火急的叫聲再次傳來,並用力地敲了敲門板。

  「你們兩個究竟好了沒有?」還拖,再拖下去巡守的天將就快到啦!

  一道含怨的目光,由下往上射向已經快跳腳的神荼,感覺背脊發涼的神荼,有點抱
歉地往下一瞄,發覺被郁壘五花大綁坐在地上,嘴裏還塞了團破布的月老,正恨恨地瞪
著他。

  他連忙雙手合十地拜託,「月老月老,冤有頭債有主,你可千萬不要怨我啊,我真
的又是被牽連的……」都怪那個打死都不肯回神界的藏冬不陪郁壘來,所以害得他再次
淪為共犯。

  此時在屋內再三確定已經將紅繩接好的郁壘,甚是滿意地拍拍兩手。

  「可以了。」大功告成。

  「那咱們走吧。」不想讓神荼太可憐,急著想走的鳳舞,忙拉著他走向門邊。

  「等等。」郁壘卻扯住她,將她拉至屋內深處的一張小桌上。

  她不解地瞧著桌上厚厚的本子,「這是什麼?」

  「姻緣簿。」他在裏頭翻找著,在找到鳳舞的姻緣後,不客氣地取來桌上的筆墨。

  「慢。」趕在他下筆前,她一手按下他。「你想竄改?」私牽了紅繩不夠,他還想
繼續犯下另一樁神規?

  「不成嗎?」神規早就犯到數都數不清的郁壘,不以為然地挑挑眉。

  她嘆息地問:「想改成幾年?」算了,頂多他們往後四處躲著找他們算帳的天將神
差就是了。

  該改成幾年才好呢?

  郁壘托著下巴想了一會,勾引地看向她,「就改成……永無盡期?」

  「好主意。」勻淨美麗的笑靨,靜靜浮現在她的玉容上。

  當再也等不下去的神荼衝進來,拉了他們兩個就往外跑,抱著鳳舞一塊騎著伴月飛
向人間的郁壘,在浮雲飄掠過他的髮梢時,他看見了底下人間的西邊,正烽煙處處四起


  他皺了皺眉,但,當他想到還有更多比他這個只愛自己不愛盡責的神與人,更想為
神界、為人間效力時,他的眉心又疏散開來。

  也罷,每個眾生都有自個兒該站立的角落,不屬於他的,還是別管太多的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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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1:47 AM|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你又來做什麼?」方打開門迎客,就很想把門甩上的藏冬,頂著被人欠過債的臉
,惡聲惡氣地招呼著來客。

  對他一貫迎客方式早已不痛不癢的郁壘,面無表情地將手中的卷軸拎至他的面前。

  「謝禮。」要不是鳳舞執意要來道謝,他才懶得再過來一趟。

  「難得你會有良心……」遲疑了很久才把手伸出去,收了禮的藏冬,一臉狐疑地看
著手中卷軸。

  郁壘扳扳兩掌,不滿地瞪著他的臉,「這是什麼意思?」

  「沒見著我臉上把懷疑這兩字寫得這麼清楚嗎?」藏冬也沒跟他客氣,一個勁地拎
著卷軸直瞧,遲遲就是不把它打開來。

  就在藏冬猶豫著要不要打開這份謝禮時,鳳舞的小臉自郁壘的身後冒出來。

  「那是我畫的。」連收個禮都要斟酌一下,看來他和郁壘的交情真的不是很好。

  「哎呀,這怎麼好意思呢?」藏冬臉上隨即風雲變色,笑逐顏開地挽著她的手入內
。「雪大,別光站在外頭挨冷,快點進來別著涼了。」

  郁壘微笑地一掌按上藏冬的肩,使勁捏按後,受痛的藏冬,才不甘不願地放開挽著
佳人的手。藏冬咕咕噥噥地在嘴邊低唸了一會,拿著卷軸來到廳裏,拉開上頭的結穗,
自桌邊的這頭將畫攤展開來。

  定眼一看,是條躍然紙上的青龍,頭長崢嶸兩角,五爪探珠,騰雲駕霧中,鱗髮毛
鬚,都似在風中拂拂曳動。

  「為何此畫無眼?」覽遍畫作後,藏冬注意到這條青龍兩目空白,他好奇地回首看
向面有難色的鳳舞。

  「因為,添上了後就會……」也不知該怎麼解釋的鳳舞,乾乾地笑著,雙手在身側
狀似翅膀地拍了拍。

  「我明白了。」看了她的反應,再看向她身旁的郁壘,聰穎的藏冬即刻會意過來,
笑意盈然地收起畫作。「我這就去把它掛上。」這下糟了,她畫得這麼傳神,而郁壘又
喜歡多事,沒事就弄個神來一筆的話,只怕往後人間將會出現許多怪東西。

  在牆上掛好了畫後,藏冬邊在爐炕上熱上一壺水。

  「現下你們有什麼打算?」

  「目前我們是想先歸隱山林,以躲過那些四處巡守的天將。」郁壘邊嗅著茶罐裏的
茶葉邊皺眉,「待風波定了後,再做其他打算。」葉質這麼差,沒品味。

  「歸隱山林?」對他表情很反感的藏冬,大剌剌地在他面前擺上一只茶碗,將他方
才唾棄的茶葉倒進裏頭,再將熱水澆進碗中,讓沒得選擇的郁壘,臉色更是難看上三分


  「想歸隱山林的話,挑好地點了嗎?」款待好鳳舞後,藏冬在他們面前坐下,慢條
斯理地品起茶來。

  「正好看中一座好風好水的山頭。」原本眉心緊鎖的郁壘,一提到這個話題,黑眸
頓時顯得炯炯燦亮。

  「妳可不可以解釋一下他這表情代表什麼內情?」被他兩眼看得有點害怕的藏冬,
一手掩著頰,小聲地問向鳳舞。

  不語地喝著茶的鳳舞,優雅地擱下茶碗,暗示性地將目光瞥向窗外就在此山隔壁的
那座棲霞山。

  順著她的目光一塊看去,藏冬登時感到頭皮發麻。

  「隱居的地點,不會……就在我家隔壁吧?」要是這個神界最會惹是生非的傢伙住
在附近,他往後的日子哪還可能會有安寧?

  郁壘又咧出一抹令他涼至骨子裏的涼笑。

  「禮送到了,咱們走吧。」茶碗一蓋,打完招呼的郁壘馬上起身,拉著鳳舞準備走
人。

  「郁壘,咱們打個商量成不成?」滿心惶恐的藏冬,跟在他們後頭苦苦哀求。「慢
著,郁壘……郁壘!」

  揚手將大門關上,也順道將藏冬關在裏頭的郁壘,扶抱著鳳舞坐上了伴月後,他自
個兒則是先行一步,先返回他們在棲霞山上已經蓋好的新居。

  當伴月停在家宅門前時,已經將屋裏生火弄暖的郁壘,忙讓他們進屋,並伸手拍去
鳳舞身上的白雪。

  「他看來似乎不怎麼高興。」鳳舞邊搖首邊往書房走去。

  「藏冬會習慣的。」他向來都是這般跟他的朋友說的。

  替她將書房裏的燈都點亮後,郁壘不解地見她先是取下她一直掛在牆上的鳳凰圖,
一手拈來筆墨,站在書案前微偏著螓首,像在考慮些什麼。

  他走至她身畔,一見畫中之物又是雙眼空白,他便習慣性地想取來筆。

  眼明手快的鳳舞一手按下他,「慢著,這回不許你再替它們添上眼。」其他的畫作
,他愛怎麼多事都成,唯獨這一幅不許。

  他眸心一轉,「不添眼,妳取下它做什麼?」

  「添字。」白皙的指尖,指向畫軸下方只書了一行上聯的墨跡。

  「我記得這個。」郁壘隨之看去,眼中抹上了一份懷念。「這是妳生前寫的。」

  「嗯。」她輕輕頷首,指尖每撫過一字,就像是又走過從前一步。

  他站在她的身後傾身環住她的腰,「妳想添上什麼?」

  鳳舞托腮想了許久,而後微笑地拉來他的大掌,與他一塊在上頭寫下另一行,她生
前沒來得及寫下的心衷──願在雲間長比翼。

  她含笑地回眸凝睇,「你說好不好?」

  明白她筆下字字真情的郁壘,收緊了雙臂,滿足地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偏首輕輕
靠著她。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搖曳的焰光下,外頭的雪花無聲紛落。嗅著房中溫暖的氣息,坐睡在遠處的伴月,
將下巴擱在雙腳上,金色的眼瞳,閃閃輝映著燭火。

  兩道交纏在一塊的身影,投映在牆上,牠靜靜地看著那兩道影子的主人,在穿越千
年的光陰後,紅燦的燭光終於再次映照在相同的容顏上,許久過後,牠微偏著頭,閉上
眼酣然入眠。

  雙棲雙飛誓不移,願在雲間長比翼。

 
  大過年的,登門賀年順道一塊過節的燕吹笛,窩在藏冬暖氣融融的宅子裏,邊與藏
冬對弈邊喝茶嗑瓜子。

  沒專心下棋的燕吹笛,深感興趣地瞅看著掛在廳裏的畫。

  「那幅畫哪來的?」畫得這麼活靈似真,要是添上了雙眼,會不會就破圖飛走了?
真想試試看。

  「某位美女送的。」正努力在棋盤中攻城掠地的藏冬,在順利拿下數子後,得意地
呷上一大口香氣馥馥的熱茶。

  在這荒山野嶺上有美女?

  燕吹笛繞高了兩眉,隨意屈指算算,一抹帶有惡意的微笑悄悄浮現在他的臉龐上。

  「老鬼。」他嘖嘖有聲地撫著下巴,「為何八神將不再來了?」按理說,神界應當
不會這麼簡單就放過不回去的郁壘,更不會漠視藏冬的知情不報呀,怎麼這陣子來這兩
座山頭上的日子,都過得這麼寧靜?

  藏冬沒好氣地瞪著他落井下石的笑,「來這做啥?」

  「逮郁壘之餘順道找你晦氣呀。」愈笑愈猖狂的燕吹笛,轉眼間在棋盤裏再度攻下
一城。

  「他們八個的傷勢都還沒復元呢,再來這,是想出糗不成?」神界兩號頭痛人物都
住到這片山嶺上來了,聽山腳下的土地公說,負責巡守人間的天將,乾脆就把這兩座山
列為不必巡視的地帶,免得誰來誰倒楣。

  他甚是可惜地垂下了兩眉,「神界不派其他武將神官來接手嗎?」

  「你就這麼見不得我們哥兒倆日子過得太安穩?」藏冬用力將兩指之間的白棋往盤
中一按,對這個沒事找事的人類是愈來愈毛火。

  「喲,哥兒倆?」燕吹笛譏誚地拉長了尾音,帶著壞笑坐到他的身旁以肘蹭蹭他,
「稱兄道弟起來了?」看來他們表面上的關係,與實際上的關係,根本就是兩碼子事嘛
,有必要打聽打聽。

  「一時口誤。」馬上偽裝忙碌的藏冬,又在棋盤中下了一子。

  「說嘛,你與郁壘在神界時到底是什麼交情?」不死心的燕吹笛,還是很想挖出內
情地賴在他的身邊,「當年神鬼大戰時,你們倆又做了些什麼?」

  「不便奉告。」藏冬板起了臉,七手八腳地把他推回對面,「該你了。」那樁陳年
往事他老早就說服自己忘光了,只要郁壘不提起,他也決計不會透出半點口風。

  他不甘心地撇撇嘴角,「小氣……」對別人的閒事和八卦都不忘參一腳,獨獨就自
己的來歷和往事每樁都藏得那麼緊,這也未免太沒意思了。

  「倒是你,既然這麼閒,何不下山去找找別的事做?」迎客容易送客難,老早就想
把燕吹笛踢出去的藏冬,實在是巴不得閒著沒事幹的他快點離開這。

  「沒什麼感興趣的。」嗑開瓜子殼的燕吹笛,將瓜子仁往上一扔,再張大了嘴接住


  藏冬壞壞地露出白牙,「人鬼大戰就要展開,你確定你真沒半點興致?」事關人間
,就不信他會繼續八風吹不動。

  「人鬼大戰?」這陣子忙著修煉的燕吹笛,對這意外的消息,訝然地張大了嘴。

  藏冬淡淡道出由眾生口中聽來的八卦,「聽說,陰界派出了一名非人非鬼的戰鬼,
來到人間後,所向披靡。」

  「非人非鬼?」燕吹笛搓搓下巴,饒有興致地咧出了笑,「這個有意思。」要是有
空,是該去會一會的。

  「更有意思的是,你的前任師父命令軒轅小子去對付他。」打算在方才話題上所吃
的虧,不著痕跡扳回一城的藏冬,裝作漫不經心地再道出另一個八卦。

  當下臉色變得相當不善的燕吹笛,狠狠地瞪了藏冬一眼後,悶不吭聲地一口氣把方
注入熱水的熱茶灌下,但馬上因燙著了而頻吐著舌尖。

  「擔心他就老實說出來嘛,幹啥老擺著一張臉扮假?」換成藏冬親暱萬分地挨至他
的身邊坐著,勾拐著他的頸子鼓勵。

  不上當的燕吹笛瞥他一眼,語氣相當硬地另轉了一個話題。

  「神荼呢?」前陣子不是聽說為避風頭的神荼,到他這來躲了一陣嗎?怎麼這回來
沒見到他。

  知道他不願談的藏冬,也只好識相地跟著他的話題走,「他被上頭拎去代替被打傷
未復元的八神將去幫人間了。」

  「你呢?」就連門神也派上場了,這個當年神鬼大戰時的大功臣,難道不打算下海


  藏冬狀似得意地兩手一攤,「照樣管我的閒事,繼續當個自由自在的山神呀。」陰
陽兩界之事,他老早就撒手不管了,他現在只對妖妖鬼鬼間的小事感興趣。

  「自由自在的山神?」有可能嗎?

  「呱呱!」

  因藏冬在院裏種了幾株寒梅,故而為賞雪賞梅而開啟的紙門外,此時,正一扭一擺
地走過一群大小水鴨,讓差點被瓜子梗到的燕吹笛,在瞪大了眼時也張大了嘴。

  「那是什麼?」隆冬臘月,大雪紛飛時節,會有水鴨出現在深山野嶺上?

  「你的錯覺。」自鄰山搬來了位舊日同僚後,已經見識過無數錯覺的藏冬,頭連抬
也不抬。

  下一刻,又有一對絕不可能在這時節出現的秋雁,優閒地在院中走過。

  燕吹笛淡淡再問:「那兩隻咧?」這下兜不回來了吧?

  「只是路過的而已。」藏冬還是死硬著頭皮回答。

  就在這時,響徹雲霄的龍吟聲,自屋宅的上方傳來,他們倆不約而同地看向庭外的
天際,一條攀上蒼茫天際的赤龍,正款款擺尾飛過他們面前。

  燕吹笛半挑著眉,「會飛的那條呢?」

  「……」

  大大呷了口熱茶後,神情得意的燕吹笛,朝他大剌剌地咧著笑。

  「自由自在的山神,你家隔壁住了對很不得了的鄰居啊。」真好,往後有熱鬧可瞧
了。

  「我要搬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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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10-23 07:05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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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冬好可愛~~~~~~。

老是被同僚陷害的山神
道行比誰都深
卻老是運氣不好

但是在他嘻笑的臉皮下
他的過去一定很難過

藏冬吃掉了他心愛的女人
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

不過謝謝大大,分享了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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