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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綠痕 -【陰陽之三】花凋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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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生命太漫長了,必須想個法子打發。

  千百年來,他愛過許多人,可愛情的下場,卻總是遍體鱗傷。

  每當恩消愛弛,又有人在他面前轉身走開時,他一直不明白,他做錯了什麼。在經
歷了數次傷痛之後,他總算是在傷口的疼痛中獲得領悟。

  人類的生命太過短暫,他卻不老不死,永遠青春鮮豔。

  一日復一日,看著她們如花朵般隨時光日漸凋萎,他不在乎她們的容貌是否因歲月
而改變,也做好了她們終將死去而他將被獨留下的準備,但她們卻在乎,無一例外。

  她們介意他永無終點的生命,嫉妒他恆久的青春,她們不願當年老來臨必須面對雞
皮鶴髮時,身旁的情人卻年輕如舊,這太諷刺、也太折磨了,她們只是女人,這世上,
沒有一個女人能夠忍受他那無止境的青春。

  因此,她們給了他愛,又紛紛把愛收回走開,於是千百年來,他仍舊是一隻孤獨,
且無奈的花妖。

  直到,那一日……

         
  注定的相遇來得太突然。

  那一年,那一日前,她還不懂恩怨,也沒有愛恨,她曾有過一段天真無憂的歲月。

  伸手推開花紋枝啞窗,迎面而來的濃郁香氣頓時湧進了室內,雷無音閉上眼深深吸
口氣,坐倚在窗邊看著午後的日光自樹梢灑落園中,落在開得如錦如織的芍藥花海中。

  園中靜謐無聲,偶有窸窣的走動聲自園中一角傳來,豎耳傾聽,那是娘親裙裾與嫩
綠的葉片擦穿而過的音息,不需抬首,她也知娘親正在日光下為心愛的花兒們修剪長枝
,園中遍值的花兒名喚芍藥,乃花中之相,每逢春末夏近,總是依約盛開迎夏送春。

  無音兩手擱在窗櫺邊,傾身朝前趴臥在臂上,閉眼享受著這不變的溫暖午後。這座
娘親獨住的花相園,素來清寂,平日除了打掃送飯的嬤嬤會定時進園外,鮮少會有外人
前來走動,但每到芍藥盛開之期,爹爹總會自雷宅本屋那邊帶來許多客人,攜眾前來花
相園賞花。

  她因此而喜歡上這個由花相統御百花的季節,因唯有在這個短暫的春末時分,她能
夠見到終年不入花相園探視她們母女的爹爹,也唯有在這個時節,她才能在愁眉不展的
娘親臉上,再見笑顏。

  無聲流動的空氣中,忽然傳來些許人聲,被春日曬得昏然欲睡的她懶懶抬起頭,見
嬤嬤帶來一名背著木箱的男子站在園中,娘親放下手邊的工作上前迎客,三人交談了一
會,就見娘親笑意滿面地迎客入屋。

  當客人進到屋內時,她好奇地自窗邊起身,溜下了躺椅穿了鞋,輕手輕腳地來到廳
門邊探看,不意卻迎上那名背著木箱的男子的臉龐,本欲想躲的她,注意到眼角處有顆
黑痣的男子,雙目含笑地注視著她,但那笑意太過親切,今她下意識地縮回探看的身子
,迴避起他的目光。

  在嬤嬤的招呼下,男子回過頭將木箱擱在花桌上,打開箱蓋自裡頭取出一面面令人
目不暇給、精工細製的銅鏡,不一會兒,桌面上擱放了蟠螭紋鏡、雀繞花枝鏡、瑞獸鸞
鳥鏡……那些她叫得出名的、或是沒見過的銅鏡,一一擱上了桌,娘親左顧右瞧了半晌
,在男子的建議下,自眾鏡中挑撿了一面製工瑰麗的四神鏡,吩咐嬤嬤去取來銀錢交給
了男子後,笑吟吟地送男子出門。

  賣鏡的男子在兩腳跨出門檻前,驀地回首,雙目精準地捉著了躲在廳旁偷瞧的她,
她的心頭一凜,結實被嚇了一跳,而後男子帶著她解不開的笑意緩身踱出了門扉,與嬤
嬤一同走向外頭的日光下。

  「五姨太,老爺請妳過去本屋一趟!」在他們走後不久,自雷宅本屋那邊被派來的
下人,站在園內大聲地朝裡邊喚。

  站在廳中把玩著新鏡的娘親,霎時面龐上撲漾上一層興奮的紅暈,慌忙一手抓起新
購的銅鏡,一面對外頭通報的下人回話。

  「我梳洗一下,待會就過去!」

  八歲的她,似懂非懂,安靜地走回窗邊,頗為困難地再度爬上高大的躺椅,曲起雙
腿坐正,默看著娘親取來新鏡,小心梳埋好長髮後盤成香雲髻,在髻上替上了最心愛的
銀簪珠翠,再拿起妝臺上久未過用的荷花胭脂,對鏡細心妝點,再三打扮妥帖後,匆匆
擱下新鏡,興匆匆地提起裙擺往外跑去。

  頭皮忽然傳來一陣疼痛,無音吃痛地撫著髮,轉首看向窗外。

  一張張好奇頑皮的面孔,近在咫尺地正對著她的眼眸,她倒抽了口涼氣,忍不住將
身子往後傾,拒絕與這些住在花相園裡的花妖草精這般靠近。

  對於這些總是在她落單時出現,又以捉弄她為樂的妖精們,她早已自懼怕轉變為熟
悉,再變為習以為常,她用力奪回遭他們拉扯的髮,看著他們在窗外咯咯笑成一團,片
刻末過,又再度嘻笑玩鬧地伸手來扯她的衣衫。

  她揚著手揮開他們,「走開。」

  猶想與她玩耍的妖精們,在見她板起了小臉後,不甘地吱喳了一陣,隨後成群地躍
入園中的花叢中嬉戲,一派歡樂。

  無音深吁了一口氣,一手按著自己被扯弄得有如蓬草的亂髮,動作緩慢地爬下高高
的榻椅,來到娘親的妝臺前,踮高了腳尖摸索著臺上的銅鏡。

  清涼如石的觸感,透過指尖傳遞了過來,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娘親新購的四神鏡。此
鏡為四葉紋鈕座,座外方框,框內排列十二地支銘,座內圓框,青龍、白虎、朱雀、玄
武各踞一等分,邊緣的紋飾為文波雲紋,鏡緣一角,則刻有一小串銘文,但她看不懂。

  在鏡中,她看見了一大片綻開得遠比自家園中更壯盛的芍藥花海,風兒漫過,花海
如潮跌宕起伏,濤濤似浪,她的鼻尖似乎都能嗅到那陣迎風而來的沁人幽香,風勢稍停
後,有個男人靜佇在花海中。

  他在流淚。

  她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傾身向前,想再看仔細點,原本模糊的銅鏡,在她的目光注
視下,愈來愈明澈,愈來愈清晰,鏡中側著臉的男子,輪廓也益發鮮明,她甚至可以清
楚瞧見光線滑過他肩上每一根長曳的髮絲,光滑的淚珠順著他的臉龐,無聲滑落在花叢
中,她伸手撫向銅鏡鏡面,湊近了小臉……鏡中光影忽地一閃,出現了另一幅景象。

  清映如水的鏡中,一隻屬於男人的手握住了女人的手,兩兩彼此緊密相牽,但女人
的手卻漸漸離開,一點一點的,他們的掌心不再相貼,長指不再交纏,女人的手逐漸離
開,直至最後一部分相連的指尖,也被分隔在空氣中,最終只剩男人的手猶懸於原地,
悵悵若空。

  「看見了嗎?」嬌嫩的女音在她的耳邊響起,纖纖蘭指指向鏡中,「那是妳的末來
。」

  無音轉首看向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的來者,在鏡中反射的刺目光影下,一名豔麗的
女子,正站在一旁指著鏡子含笑看著她。

  驀地,一陣拔高至令人悚然的尖喊,劃破素來寂靜的庭園,因那淒厲慘痛的叫聲,
無音慌忙擱下銅鏡轉過身來,一手按著胸口急急奔向音源,但她的腳步卻在出了房外後
,霎然止定在長廊上動彈不得。

  無音駭然地直視著跌跌撞撞衝進園子裡的娘親,目中強烈焚燒的怒火使得她的雙眼
變得異樣銳利。

  她先是取來了花鋤奮力搗毀園中群花的花架,一聲又一聲竹裂籐斷的聲響,刺耳尖
銳,在空氣中縈繞不去,接著氣喘吁吁的她再拾起擱在一旁除草用的利鐮,見啥割啥,
將難抑的怒火延燒至不知發生何事的花兒身上,鐮起鐮落間,金光燦燦,所揮砍的每一
下皆是竭盡全力,她是那麼不遺餘力地消滅著眼前的一枝一葉,不讓任何一朵瑰麗誘人
的花朵在她的目前招搖炫耀,盛怒和淒愴在她的臉上揉合成一種心碎的顏色。

  受不住如此殘暴誅滅,園中多年來的一片心血,轉眼間盡毀於無。

  那一瞬間,無音彷彿聽見了花草的悲泣聲,裊裊不斷。

  站在廊上的她,耳鼓密密充斥著花兒們臨死前紛亂的音韻,在娘親落力不止的剉殺
下,園中的花兒血肉橫飛,屍陳遍地,種種鼓譟聲覆蓋著她的耳膜,今她不住以手掩耳
,試圖逼退阻絕那些洶然湧進的哭喊聲,不意間,她抬起頭,兩眼與娘親無可迴避地打
了個照面。

  觸及娘親那雙如蛇如蠍的眼睜,雙目蓄銳,深怨待發,來得甚急甚快的寒顫自她的
背後戰慄地升起,一個踉蹌,她不由自主地往後栽倒,跌坐至地的她,一雙清秀漂亮的
大眼盛滿了恐懼,驚愕迷茫地在原地抖索著身子,看著娘親別過臉,轉身揮揚著長鐮不
斷地在園中四下亂砍亂曳。

  東風不知是自哪個角落鑽了進來,架塌花倒的園子裡下起了飛雪,定眼細看,此雪
非雪,而是片片委屈凋零的落花。在蠻橫的暴行下,花兒蒂葉受摧、瓣瓣撕裂,花汁自
斷裂的莖幹中泊泊流出,是血亦是淚,而落了一地的殘花斷葉,則似是一匹上好的染綢
,遭人揉虐成團棄之在地後,芳魂恨歸塵土。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近乎恐怖的氣息,無音伸出兩手緊緊環抱住自己,沒有前去阻止
娘親對園中花兒們的暴行,也不知能阻止什麼,她埋首在雙膝裡,深深閉目,只希望這
嚇人的一切快些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耳邊傳來另一陣高揚恐懼的尖叫,抬眼望去,是負責照顧她們
母女起居的嬤嬤,在驚見娘親取來燈油在園中放火後,站在園外放聲驚叫,急忙拔腿去
招來園外的奴僕,沒過多久,自外頭跑進來一批家丁奴僕,先是合力撲滅園中方燃起的
火勢後,個個箭拔弩張、紅光滿面地團團圍近娘親,這令她的心頭一驚,下意識地起身
想去保護娘親。

  一雙白哲的手掌擱放在她的肩上,將正要往外奔去的她拉了回來,她回過頭,就見
方才那名站在鏡旁的女人正站在她的身後朝她搖首,伸手掩住她的小嘴,不讓她出聲援
助外頭無依的娘親,而後不發一語地將她給拉進屋裡。

  腳步茫茫的無音,途中頻頻回首,此時在外頭遠處的娘親已遭下人們圍困住,眾人
奪下她手中的燈油,拉扯著她的臂膀,她狀似瘋狂地嘶叫狂喊,色澤鮮嫩的湘裙綾紗沾
染了葉液花汁,渾身糟污不堪,在下人粗烈的糾扯架持下,娘親咬破了唇,嘴角掛著血
絲,頭上細心梳理後簪上的銀簪珠翠,已不知去向。

  髻落髮散,滿面是淚。

  無音沒有見過她這種模樣。

  她的眼中,有恨,有哀慟,更多的憤怒摻染在其中後,使得她的面貌改變了,她再
不是記憶中妍麗嬌豔的娘親,眼前猶作困獸之鬥的她,倒像那些遭她親手摧折的花兒,
淒涼的影子佔據了她,似一道道粗繩蠻綁在身甩脫不去。

  鮮少來園子裡的爹爹,在收到下人報訊後急趕至園中,兩腳方踏進園土,愕見園中
刻意栽植的心血付諸東流後,掩不住的怒氣在他的眼中騰升奔竄,他氣急敗壞地來到娘
親的面前,難忍暴怒地忿忿揚高了掌心。

  倚在門邊看著外頭的一切,無音縮緊了呼吸,心房忐忑急切地跳動,總覺得那記蓄
勢待發的巴掌隨時都會落下,她繃緊了身子,想迎接或是想抵抗那一刻的來臨,但,等
待了許久,她沒等到預計中該有的響聲,卻等到了娘親潰堤的淚。

  遭人架制住的娘親,在見著了爹後,一改前態,淚如雨下,哭得那麼放縱,那麼情
難自禁,最終乏力的癱軟在下人的手中,潰不成軍。先前細心抹上的荷花胭脂,在與淚
水遭逢之後,糊花了一張嬌顏,化為一行行染彩的淚,順著她的頰、她的下領,一滴滴
落下,多彩的珠淚翻落在腳邊的殘花裡,再也找不到蹤跡。

  無音愣看著那個截然不同又陌生的娘親,覺得腦際既是清醒又是模糊,所發生的事
在她腦中糾結又纏繞,她弄不懂這一切,也不知眼下該如何是好。

  當疲軟的娘親遭下人拖出園中時,陌生女子來到她的身旁蹲下,靜看了她許久後,
伸出雙臂輕柔地擁住她,並在她耳畔低語。

  「我的名字叫碧落,今日起,由我來當妳的家人。」

  無音茫然地眨著眼,她不懂,這個陌生的女子為何要對她說這句話?

  在碧落的懷中轉身面向園內,原本棲住在園子裡的各式花妖草精,在經歷這番人為
的狂嵐過後,或躺或掛在敗枝殘葉間,負傷殘喘、瀕死掙扎,再也無法像是方才以捉弄
她為樂的無憂妖精。這時,隱匿在叢中末燼的火舌嘶聲竄起,在一地雜亂中幽幽搖曳,
透過暖融的東風緩緩壯大,不一會兒,火浪如狼似虎地舔噬,焰心不斷向上拔高,眨眼
片刻間,毀敗的庭園已投身烈焰火海,無計收拾。

  星火的氣息濃郁刺鼻,依依繚繞不去,落紅滿徑的園中,經火一焚,更顯異樣瑰麗


  火點瑩瑩飄掠過她的眼前,眼前盡是赤紅,滿園花魂如塵,葉凋如土,散了遍地的
花朵,一瓣一瓣,在空中漫舞紛飛,剎那的燦爛今人不捨眨目,末了,當它們無聲地逐
風遠逸,無音只是默然地目送它們離去。

  生命中的這一日,她永遠記得,自這日後,她再也沒見過娘親。

  

  又變得這麼誇張……站在林間草叢中的無音,啞口無言地瞪視著前方燈火通明、屋
簷疊延如座小皇宮的氣派建築。

  她撫額輕嘆,「這裡是荒山野嶺啊……」也不知要收斂點,這副光景若是讓不知情
的人見著了,該怎生是好?

  天方黑就離開家門尋人的無音,先是走了山神藏冬所居的靈山一趟,在藏冬的家門
前收到他去隔壁山頭山魈的家串門子的字條後,便趁著夜色趕赴此地,可來到這後,她
便發現,這座白日裡少有人跡的荒涼山頭,遍山的荒煙漫草入了夜卻搖身一變,成了座
富麗堂皇得令人咋舌的豪宅麗院。

  絲竹聲自宅院裡流洩了出來,燈火透過紙質窗扇門扉,投映出裡頭一具具交錯的人
影,她無聲地走近,步階拾級而上,兩腳踩在黑巖所鋪砌的涼梯上,她邊走邊想,腳下
的一切,很可能是白日裡不起眼的蘆葦或是枯竹所變化而成,而眼前的山魈之宅,則可
能是魑魅所棲居的大樹,不然就是……是什麼都好,她只希望別再是那個曾經拜訪過的
臭鼬洞或是狐狸窩,那回自臭鼬洞返家後,她可是足足刷洗了三日,才讓身上的異味淡
去。

  方踏上階頂,守在宅前迎客的候門小廝隨即朝她迎了上來。

  「我找藏冬。」她朝他微微頷首,努力讓自己的神態看來自若如常。

  小廝聽了,隨即朝門內一彈指,門裡的女侍馬上笑吟吟地款步前來迎客入內,無音
先是愣了愣,接著不語地跟在領路的女侍身後步進宅內。

  走在寬敞的迴廊上,她的雙眼始終擺放在前頭為她領路的女侍身上,走在前頭的女
侍,姣娜的麗容襯上玲瓏的身段,在廊上嫋娜而過,一步一行盡是風情,舉手投足皆是
嫵媚。

  自小到大,因深居少出的緣故,她所見過的人不多,但看過的各式妖鬼精怪卻繁不
勝數,每每來到這種地方,她總覺得與這些外表男俊女俏的眾生相較之下,人類就顯得
太過平庸無奇。

  是該感嘆上蒼的造物不公,抑或是該佩服上蒼巧妙地彌補了人類與眾生之間的缺憾
?他們人類雖是佔領統治了人間,獨尊為大地之主,將其他眾生驅逐於人間角落,但眾
生卻擁有人類渴望卻不可得的玄法幻術,以及長生不老的恆久生命。

  也許只是公平。

  銀鈴細搖、琴弦慢拈,流音四洩至燈影處處的廊上,園中的水榭花臺,佈滿各色彩
燈,不知名的香氣順著偶爾吹來的夜風撩人心扉,不久,走在前方領路的侍女停下了纖
足,伸手為她推開鑲以朱紅門框的紙門,兩頁紙門一敞,敞開了另一個繁華綺麗的迷塵
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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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那個在她八歲那年,自告奮勇要當她家人的鏡妖碧落,與她一同生活的這些年
來,碧落始終沒半分家人的概念,她已經習慣在碧落出門去就當作丟了,回來算是撿到
,就像這回,碧落出門前只說要去外頭玩個一兩個月,結果呢,那隻鏡妖足足失蹤了兩
年也不回來,要不是怕碧落是被哪個道行高深的高人給收了,和擔心碧落是因遭逢什麼
問題才會遲歸,她才不會大老遠的跑來這打探她的消息。

  藏冬很是樂觀地拍拍她的肩,「放心吧,待她玩倦了她便會主動回花相園的。」

  無音冷冷哼了哼。待碧落玩倦?那隻不負責任又有無窮精力的鏡妖,永遠也不曾倦
!這回她決定,在碧落一回家後,她就動手將四神鏡給封了,讓碧落好好待在鏡裡反省
反省,到時看她還能再怎麼貪玩。

  「既是來到這裡,就別板著一張臉。」藏冬熱情地攬著她的肩,「來,陪他們一塊
樂一樂。」

  「我要回去了。」天亮之前她還得回家,不然當負責打理她生活的嬤嬤發現她不在
園中,那事情就麻煩了。

  藏冬在她起身前拉住她的腕間,斂去了唇邊的笑意對她皺眉。

  「妳這陰沉的性子要改一改。」獨來獨往,不多言,也不愛笑,她不怎麼喜歡融入
妖魔的世界倒也罷了,問題是,她連人類的世界也打不進,若是沒有碧落,或許她會這
麼一直孤單下去。

  她輕聳香肩,「天生的,改不了。」

  「我送妳回去。」擔心她安危的藏冬義不容辭地站起身,「在這等我,我去同山魈
說幾句便走。」

  無音不語地點點頭,起身走至廳旁等他去向主人道別,在等待的期間,無事可做的
她,隨意打量起廳旁四處的佈置。

  昏沉不明的光影下,擺放在廳旁的古瓷玉瓶、海棠珊瑚,襯托出一片富貴光景,但
在廳角,卻有個與此地氣氛格格不入的盆栽靜置在旁。

  走上前細看,是株芍藥花苗,葉片翠綠,葉脈上紋理分明,但卻看不出是什麼品種
。栽植了芍藥數年的她,還是頭一回見到這等能讓她說不出品種的花苗,她伸手輕觸葉
面,想將它翻過來看看葉底的脈緣走向,不意間,空氣泛過一陣清脆直沁耳鼓的回響。

  滿廳熱絡驀地中斷,絲竹驟歇,歌伶舞伎不唱不動,宴席上所有的賓客都止住了交
談,整齊地回首看向她。

  不知發生何事的無音偏過螓首,忽然發現自己成了目光的焦點,她心中暗暗一驚,
無措地站直了身子,緊斂著氣息迎向他們詭異的神色。

  不好,是被他們發現她是個人了嗎?

  然而,眾人所在意的卻不是她的身分,而是她手上所做的動作,以及那陣動作過後
所帶來的異狀。

  高站在主座間的山魈,和其他人一樣,將雙目停在她那隻輕撫芍藥葉面的小手上,
過了許久,他出聲清了清嗓子,試探性地問:「妳……喜歡芍藥?」

  不知該不該回答的無音,連忙放開手中的葉片轉首向藏冬求援。

  「她種的芍藥很有名。」藏冬思索了半晌後,一臉笑意地代答。

  山魈不語地看著她,隨後緩慢地步下席間朝她走來,直至她的面前停足,看清了她
的面容後,唇邊淡淡地漾出了一抹笑意。

  他很大方,「既然妳碰了它,那就送妳吧。」

  「送我?」無音呆愣愣地重複,對他的突來之舉有些反應不過來。

  「拿去。」山魈不容拒絕地將盆栽塞進她的懷裡。

  「這……」手捧著沉甸甸的盆栽,她舉棋不定,不知該不該收這份來自於異界的禮
物。

  藏冬忙在她身邊附耳低喃:「有禮不收,是犯他們忌諱的。」她還想不想走出這裡
呀?

  「謝謝。」下一刻,明白後果的無音立即聽話地彎身致謝。

  「先到外頭等我,我和他們說幾句就來。」為免她的身份遭人識破,也防她多待一
刻會惹出更多事端,藏冬忙推著她往外走。

  「嗯。」一刻也不想多留的她,急忙跨出腳步離開氣氛詭異的廳內。

  紙門一閤,來到廊上的無音,靠在門上深深吁了口氣,放鬆下一身的緊繃。少了女
侍帶路,她只能憑著記憶往外頭走去,或許是她記錯了路徑,途中走過一面方才未見過
的畫牆,牆上繪滿了芍藥,在燈影下看來,一如久遠前的古畫,陣陣熟悉的香氣襲來,
畫中芍藥葉葉迎風搖曳,瓣瓣婀娜生姿……慢著,迎風搖曳?

  她錯愕地停下腳步,雙目緊盯著廊上的廊燈,燈焰文風末動,更無什麼風息,她再
猛然回過頭看向畫牆,但,方才的幻影已失,畫中花安靜地止定在牆面上,無絲毫動靜


  也許是她看錯,又也許,她根本就沒有看錯。無論是前者或後者,對她來說都不重
要,見慣了發生在她周遭的種種事物後,無論會在這見著了什麼,她都不會太訝異。

  甫安慰完自己,走沒兩步,她再度停下腳步,回過身滿面狐疑地看向那牆令她覺得
再眼熟不過的畫,站在牆前拚命思索著,她究竟是在哪裡見過。

  心亂如絮中,她忽然想起家中妝臺上的四神鏡,想起那名日夜出現在鏡中的男子若
有所悟後,她愣忡地張大了眼,再次仰首凝望著這片畫牆,發現這與她鏡中的芍藥花海
,根本就是出自同處。

  
  百思不解。

  蹲在園中除草施肥的無音一臉詫悶地看著山魈贈的花苗。

  種了好些日子,這株新移植至園中的芍藥花苗,非但一葉未發,甚至也沒拔高抽長
些,它仍是初時捧回來的模樣。

  會不會是水土不服?抑或是它有著特殊的照料技巧,而她卻疏漏了?

  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無音一手輕托香腮,盤算著該用什麼手法才能讓這株來頭不小
的嬌客茁壯些,甚是擔心她要是沒把它照料好,若是枯了或是死了,將來她將會很難向
山魈交代。

  「小姐。」上了年紀的嬤嬤站在她的身後輕喚。

  她微微回過螓首,很意外素來除了定時來這送飯洗衣外,絕不會脫口跟她攀談的嬤
嬤,竟會出聲喚她。

  「夫人和少爺來了。」嬤嬤朝她欠了欠身,制式地向她報告。

  無音揚起細眉,自花叢中站起身看向園門,果然如嬤嬤所說地見著了那對母子。她
不得不納悶,芍藥花季尚未來到,園中的芍藥也只開了五成而已,他們過來做什麼?

  不好的預感頓時在心中升起,她嘆了口氣,拍去手掌指間的泥土,站在原地等待著
一年見不到數面的親人來到。

  身為當家主母的雷夫人,帶著獨子雷無卹來到園中後,先是仰首環顧了四下一眼,
總覺得這個花相園,外頭被過於濃密的樹叢掩蔽,園邊被所植的綠柳密密包圍,園中還
豎立了一幢屋簷色澤深黑的宅院,這麼多年來還是一樣陰森,若不是因種植了滿園的芍
藥增添了不少生氣,這裡還真讓人不敢踏進來。

  收回視線,別開臉不去看那些令人不適的景致,雷夫人讚嘆地將目光落在深受鄰裡
鄉親一致好評的芍藥上。

  「這兒的芍藥還是長得這麼好。」也不知是怎麼回事,百年來,城中芍藥一年不如
一年,聽人說,今年城中所開的芍藥花色比去年更差了,然而這裡的芍藥卻是一年生得
比一年好,看來,他們雷家今年在賞花宴上又將大放異彩。

  無音不予置評地看著她,不語地等待著她何時才要道出來到此地的真正目的。

  走近花叢欣賞花姿的雷夫人,在伸手捧撫著一朵新綻的芍藥花時,狀似漫不經心地
開口。

  「聽說,妳前陣子常在天黑後出門去?」成天窩在園子裡的她,不是不喜出門的嗎
?怎會突然換了性子,夜夜出遊?

  心中的預想成真後,無音回頭看了看美其名為照料她,實為負責監視她的嬤嬤一眼
,不意外嬤嬤會把這事傳到他們的耳裡。

  雷夫人的手離開了花朵,轉身面向她,隱斂著眉心,目中隱隱帶著警告。

  「妳還末出閣,夜了少在外頭走動,會招流言的。」為了這件事,丈夫已不只一次
斥責過她,在無音又捅出下一個樓子前,她必須前來把話說清楚。

  無音點了點頭,在心裡想著,往後她若是要找碧落恐怕會比較麻煩,不過這樣也好
,至少她不必再參加類似山魈所舉辦的那種夜宴,也毋需擔心自個兒又會在山間帶了什
麼東西回家。

  已經習慣她無聲以對的雷夫人,不待她回應,又逕自說著:「對了,妳爹要我來告
訴妳,過陣子芍藥全開了後,他會招待一些同道好友來園子賞花,妳準備準備。」

  當無音再次以無言來表示答覆時,一旁的雷無卹再也受不了這番冷漠對待。

  他喃喃在嘴邊抱怨,「說上十句也不答上一句,像個啞子似的……」喚名無音就真
的半點聲音也無,也不知她到底是刻意還是瞧不起人。

  雷夫人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袖,「別多話。」

  他不依地皺眉,「可是妳看看她……」

  「記住,往後夜裡少出去。」雷夫人斥責地瞪他一眼,隨後在拉著他往園外走去時
,不忘再次向她叮嚀。

  站在花叢中的無音,在他們三人步步走向園門時依稀可聽見──「花期就要到了,
讓著她點。」

  無音聽了,正想當作沒聽到時,不意身旁的花叢中卻鑽出兩顆小腦袋,朝她扯開了
嗓子不停重複,「讓著她點、讓著她點!」

  「沒你們的事。」她撇撇嘴角,蹲下身子伸指輕彈那兩隻頑皮鬼的小腦袋。

  才趕跑了兩隻小鬼的她,方重新拾起花鏟,一陣熟悉的嬌柔女音便自她的身後傳來


  「都不是好東西。」許久沒有返家的碧落,輕盈似若無骨的身軀飄坐在盛開的花朵
上,揚首遠望那走遠的三人,「別以為她是真在為妳的安危或是名聲著想,她擔心的是
雷家的聲譽。」

  無音沒有回頭,一邊翻鋤起雜草一邊告訴她,「大白日的,妳別隨意出來,若是讓
人見著了怎麼辦?」

  碧落優雅地伸了個懶腰,一雙玉足放縱地在空中晃蕩。

  「放心,他們和妳不同,看不見的。」又不是每個人都跟無音一樣有雙能識鬼見妖
的眼,就算她大剌剌地在白日到大街上行走,相信也不會有人察覺。

  「下來,別壓壞了花。」無音揚起頭,蹙眉地揮趕著她,深怕她會把好不容易才養
成的花兒給弄傷了。

  碧落聽了,一雙勾人的黛眉一場,躍下花朵蹲在她的面前,不滿地抬手支起她的下
頷。

  「妳就只有這張冷臉歡迎我回來?」真是冷淡的親情關係。

  「這些日子,妳上哪去了?」本來不想找她算帳的無音,在見著她那張毫無半點懺
悔,更不知道要反省的面容後,一股悶火瞬間燒了上來。

  「沒有啊,不過是四處走走。」碧落聳聳香肩,一雙水目快活地四下流轉。

  又是四處走走,無音不語地將手中的花鏟用力插在地上。

  這些年來,碧落總是來來去去,時而出現時而消失,說碧落把這裡當客棧也不為過
,無論她再怎麼提醒或是抗議,碧落永遠都是這般一派的自由,不受任何拘束。在她年
幼時,生性愛流浪的碧落也常把她一人扔在家裡,自個兒出門去遊山玩水,即使光陰逝
去,她逐漸長大,也漸漸懂得如何打發一個人的寂寞,但歲月卻不曾在碧落的身上留下
痕跡,碧落仍是如十年前般地美艷動人,也一如十年前般地不負責任。

  「你在生氣?」見她鼓著小臉,碧落心情愉快地湊近她的身旁。

  「有沒有偷偷的擔心我?」不死心的碧落挪動位置,涎著一張讓人屏息的笑臉來到
她的面前。

  「我已經打算把妳棲身的銅鏡扔了。」暗自發火在心底的無音,乾脆拾起一把濕泥
抹至她的臉上。

  「想我就老實說嘛,幹啥彆彆扭扭的?」太過了解她的碧落,開心地一骨碌衝向前
摟住她的頸項。

  被她推倒的無音忙著掙扎,「別摟著我,我一身都是泥……」怎麼她愛摟人的習慣
還是沒改呀,也不想想她的年紀有多大了。

  然而碧落卻沒有動,偏過芳頰一瞬也不瞬地瞪視著她新值的花苗。

  「碧落?」快被她壓扁的無音伸手推推她。

  「這株花苗……是打哪來的?」她的聲音顯得有些不自然。

  「藏冬的朋友山魈贈的。」終於把她推開能夠順利喘氣的無音,坐在她身旁掏出袖
裡的帕子,擦完自己臉上的污泥,又順道擦擦她的。

  碧落一語不發,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瞧著這株不該出現在這的花苗。

  「怎麼了?」無音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不知她為何會瞧得那麼出神。

  「沒什麼。」碧落霎時面色一改,漾出盈盈笑靨拉她起身,推著她一塊到屋裡去洗
手淨臉。

  晶瑩的水滴順著無音的下頷,一顆顆滴落在盛滿了清水的黃銅盆裡。

  回到屋裡將一身的塵泥洗去後,無音邊擦淨臉上的水濕邊走向她房裡,但在房門邊
,她停下了腳步,倚在門扇上看著坐在妝臺前梳理儀容的碧落。

  她的眼神不禁變得溫柔,變得懷念。一直以來,她就很喜歡看著碧落坐在妝臺前手
持銅鏡臨鏡勻妝,因為那感覺,就像是讓她又看見了當年娘親對鏡整妝的情景。

  有時她會想,為何這些年來她會如此地忍受碧落飄忽不定的性子,而當年她又為何
會接納一隻鏡妖成為她的家人,或許,在下意識裡,她早已將碧落視為娘親的替身,同
時也是這世上唯一能夠讓她放心親近的家人。

  捧著銅鏡勻妝,卻滿面心事的碧落,在外頭的夕照穿透窗櫺閃映至香閨裡時,不意
向窗外一望,但一望之下,她錯愕地張大了水眸。

  「天火……」

  也瞧見窗外異狀的無害,飛快地來到窗邊,與她一同抬首仰望那些劃過天際的燦爛
火星。

  園中似乎有了些動靜,由無音親自栽下的花苗,在這天火降臨的時分,正緩緩地舒
展著葉瓣,開始吐露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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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一日,他流下了第一滴淚。

  在花朵凋零之時,他向天地起誓,若非海潮不起,不返人間。

  時隔百年。

  暮色襲來,大地失色四暗,唯有天際佈滿通紅豔光,一道道拉長了尾巴的火星劃過
天際,彷彿正熱烈宣告著破誓之日的來臨。

  當眾生紛紛抬首仰望奇景之時,有一株芍藥悄悄地伸展著枝葉,一如一名曲身的男
子,正緩慢地站直了身子。

  灼熱的晚風拂面,吹揚起他的髮絲,幽幽甦醒的花妖張開了雙眼,神態惺松迷茫。
猶離散的夢魂方返身軀,四顧茫茫,不知身在何處。

  星火的味道無處不在,他再次眨了眨那雙細長看似多情的眼,花了許久的時間,總
算才看清了自己身處的地方。

  他怎麼又回到了人間?

  種種的不解,如川水匯海地聚在他的腦中,仰首朝天頂的異象望去,他有些愕然,
屈指一算,發現距離上一回他離開人間已過百年,在妖界經歷了百年的修行後,他又再
次踏上了人間的土地。

  歲月光景似飄蓬,一一在他的眼前浮掠而過,天火曳空而過的聲響,宛如邈遠而古
老的樂音,聲聲喚醒了他的記憶。

  抬指撫向頰上的傷疤,舊傷猶在,心傷仍末癒,不想追認的前塵往事也完好如初地
存留在他的心底,只是經過時間的沖淡後,情傷的感覺變淡,也變得模糊且不再疼痛,
彷彿昨日的一切只是一夜急雨,天亮雨停,便悄悄蒸散不留痕跡。

  他沒忘了,當年他放棄為人,並在返回妖界時立下重誓不返人間,豈知,今日一場
天外飛來的天火,竟造成國土焦焚、海潮不起,非但破了他的誓,還讓他再度經由人類
的雙手被種出來。

  但,是誰將他再次種出來的呢?

  記得上回離開人間前,他將自己的肉身交給了藏冬與山魈保管,他們承諾過,在他
的元神離開後,會小心地收留他的肉身,不再讓他輕易地重回人間重蹈覆轍,可他們怎
會沒經過他的同意,私下將他的肉身交給人類再次將他植出?這是誰授意的?

  無法避免的,心下再次湧起一股熟悉的衝動,他伸手緊按著雙腿,極力想克制這股
奔尋而去的意念,上一回的教訓雖是記憶猶新,可冥冥中就是有股力量,今他不由自主
地受到牽引,又再一次地,不受控制地想去尋找他的新主人。

  動抑不動?尋或不尋?

  該在人間繼續留戀一回嗎?該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嗎?

  矛盾似一盆悶火,在心底隱密地燃燒。

  該是飛蛾撲火,抑或摒棄愛恨牽念?猶疑一前一後地拉扯他,在他不知該如何抉擇
之際,他的雙腿已有自己的意志,不受主人所控地踏出了花海,再一次地把前生的痛藏
在心底,邁開了腳步,鼓起勇氣前去尋他的今世,去尋找那名命定的……

         

  眉間有些涼意,緩緩地,順著眉骨遊走,經過眉心,走過閉閤的眼簾,路經如羽扇
般的眼睫小心輕觸,再橫過鼻梁來到另一邊。

  這種感觸像指尖,但它冰涼涼的,似夜間滑過山澗的幽泉。

  躺在睡榻上的無音睜不開眼,半夢半醒間,她確實地感覺到有一隻手在撫摸她的臉
龐。

  開始時,她著實被嚇了一跳,但它動作是那麼溫柔輕緩,令她不由得緩下戒心,在
察覺它只是來回地撫著她,並無其他舉措,她放鬆了緊繃的身軀,任它在她的面龐上自
在徘徊。

  像是極有耐心似的,它遍走過她的每一寸容顏,不過多久,宛如暗中牽引著般,指
尖開始隨著她不耐的心緒遊走,落在她希望被碰觸的唇上,沿著唇線細細描繪,再走過
微尖的下頷來到白皙的頸間。

  她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掙扎欲醒,試著張目,怎奈猶是動彈不得,當指尖迤邐而
下,覆在胸前的錦被不再妥帖地蓋在她的身上時,睡衫的領口被揭開了一道縫,指尖清
涼的觸感印上她的胸口,她如遭針刺,全身緊張,心不受制地狂跳起來,指尖來到她頸
脈,透過粉膚感受著她急速奔竄而過的血液。

  在那屏息的一刻,閉目的她忽然在無盡的黑暗中見著一絲光影,熟悉的香氣似糾索
的鬼魅纏上她,眼前驀然大亮,迎面而來的粉色紗簾遭風兒吹開,清風徐來,一座沐浴
在淒清暮色下的悠古小城,幽幽出現在她的面前。

  試著再看清楚點,在小城鋪了泥磚的大道盡處,有座氣派的建築,前植迎客松,後
株瀟湘竹,兩側環種斑爛芍藥,在宅院的大門上,左右各懸了一盞寫了喜字的大紅燈籠
,門前人潮如織,似正迎辦著喜事。

  可在夕照下,人們臉上的神情卻全無喜氣,人人肅穆著臉,眼中有憤有不齒,手裡
持棍握棒地嚴陣以待,但她不知他們在等些什麼。

  一具被夕陽拉長了的身影出現在遠處的泥磚道上,愈是走近,來者的腳步變得愈不
解和緩慢,最後躊躇定立在道上,不知該不該走近。

  她抬首看去,來者是名身著紅蟒袍的男子,迎著刺目的光影,她看不清他的臉龐,
只看見他身後的長髮被落日映照得絲絲閃亮,就在那時,寧靜的空氣裡驟起了一片動蕩


  等在宅前的眾人,不知在嘴邊喊些什麼,不一會,眾人扯開了嗓大聲吆喝群起而上
,面對著他們的男子愣立在原地,不逃躲也不閃避,眼看他就將落入那群手持武器的人
們手中……停留在頸間的手忽地離開,眼中的夢景一閃而逝,又回歸於黑暗中,不適應
的冷空氣再次拂上了她,今她再次清醒過來,當那隻手自她身上移開時,她奮力睜開眼
,一骨碌地自榻上坐起。

  喘息張目四望,透過窗櫺的皎月,在室內灑落一地銀光,在迷離的光影中,她看到
一抹似白霧的東西,正無聲地逸出她的房門。

  無音一瞬也不瞬地望著那抹消逝在門邊的白霧,不能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麼。

  方才,發生了什麼事?

  在白霧隱去後,她一手撫上頸間,不知才所感觸到,和所看到光怪陸離的一切,究
竟是夢還是真,一滴冷汗滑下她的頰際,睡意全消的她伸手抹去,不敢再獨自一人睡,
下榻穿了鞋後,便習慣性地想去找睡在鄰房的碧落。

  走至妝臺前拾起涼衫正欲搭上,但她的動作卻止定住,不意望向四神鏡的水眸愕然
睜大,她急忙捧起總會在午後和夜半出現異象的銅鏡,在鏡中所見的,依然是數年來不
變的芍藥花海,但不同的是,她卻再也找不到那名站在花叢間流淚的男子。

  

  初時夜來的一場幽夢,逐漸演變成糾纏無止的困境。

  那夜,初遇那隻遊走在她面容上的手後,這幾日來,那隻手的主人並沒有放過她,
夜復一夜下來,它自模糊變得具體,不再似一團白霧,漸漸成形為人形,幾番目送它遠
逸後,她開始察覺,這其人形看來……像是名男子的形體。

  將花鋤擱在一旁,蹲在花圃裡發呆的無音,心中牽牽念念的,盡是那名每夜以珍愛
般的動作撫遍她臉龐的男子,在她白皙的面頰上,不受制地撲上了一層淡淡的酡澤。

  那指尖的觸感,即使天明後,仍在她的心版上縈繞不去,每每經它一觸,她總覺得
她的身體像是醒了過來,彷彿是株生長在荒原旱土上的枯苗,變得焦躁、乾渴,唯有這
雙似是清涼止燥的冰泉般的大掌,才能消去一身的難耐和焦渴,不知不覺間,她變得迷
戀沉醉,可這份放肆的感覺非但不受世俗所容,且難以敵齒,畢竟,她一個末出閣的女
子,是不該有這麼多的……綺念。

  然而,今她心懸的事還不只這一樁,自那夜後,長年來在鏡中陪伴她的男子突然消
失,她不知他究竟上哪去了,見不著那抹始終與她相依為伴的身影,她的心頭驀地多了
一個空曠角落,止不住的思念,今她甚想將他再度尋回鏡中。

  春陽豔豔,將目光拉回手邊的工作上,無音這才發覺,為了近來的心事,她已忽略
了園中所珍值的花朵許久,尤其是這株自山魈那邊得來的芍藥花苗……不,已不能再稱
它為花苗了,數日末見,也不知它是怎麼回事,先前無論她再怎麼看顧它,它就是沒什
麼動靜,怎麼幾日沒去仔細看它,它就長得跟園子裡其他芍藥一般高了?

  驅之不散的迷惘在她的腦中盤旋,她喃聲低唸:「來源有問題……」

  不過想想,這株芍藥既是那些東西贈的,那麼就算是這株花苗一葉末發,或是一夜
之間忽冒了幾丈高,她都該見怪不怪。

  「小姐,有客到。」嬤嬤叫喚的聲音忽自圃外傳來。

  她皺眉地自花間探頭,「什麼客人?」不是說賞花的客人要等花開後才來嗎?怎麼
今年提早到了?

  「老爺聘來的畫匠。」嬤嬤沉沉地應道。

  她的眉心斂得更深了,「畫匠來花相園做什麼?」

  「老爺命他將園子裡的芍藥畫下來。」嬤嬤盡責地把話帶到,「還有,他同時也是
花匠,花期就要到了,他可幫小姐的忙。」

  「我不需要人幫忙。」不需多想,無音下意識便回拒。

  「但他得住下。」不容得反駁拒絕的制式音調再度響起。

  「住這?」她秀眉半挑,「這是老爺的意思?」這麼多年來,花相園從無外客,而
今日,她爹居然破例讓外人住進來?

  「因本屋那邊女眷人口眾多,讓他一個男人住在那裡不好,所以老爺便將他安置在
此。」因那名畫匠的外貌實是太過出眾,為免眾多女眷為之所迷或是所惑,老爺才不得
不出此下策。

  住在本屋那邊不便,住在她這就好了?孤男寡女的,她的名聲就不重要?

  無音不語地在心中盤想著,會讓爹爹做出此等安排,或許又是因為那些夫人姨太們
所授意的。思及此,她不想再說出任何拒辭,反正,他們已習慣她的無心二言無音了,
何況她的話,也不會有人聽進耳。

  「我這就去請他入園。」不等她回覆,通報完的嬤嬤逕自朝園外走去。

  無音嘆了口氣,一想到又要與人相處,她的心頭便泛過一絲的反感,她試著止遏住
那份感覺,環首看向四下,想在外人進園前先找個人來身旁陪她,也算是為怕與人相處
的她壯膽。

  「碧落。」她出聲輕喚那名不知躲在宅裡何處的同居人。

  好半天,園中仍是寂靜無聲。

  她頭痛地輕撫兩際。該在的時候偏偏不在,那隻鏡妖又跑哪去了?

  在嬤嬤的引路下,一名身著白衫的男子輕步入園,猶是站在圃中的無音整斂好衣著
,正想步出圃中時,迎上了那雙細長的眼。

  那是雙似曾相識的眼眸,眼前的男子,眉目清朗,五官細緻,像極了圖中優雅的仙
人,這張面容,就連她所見過的各等妖鬼精怪,都不及他一半。他的髮黑澤亮眼,順長
的披在他身後,頂上只束了個素面的玉環,眸光往下,她注意到他的左頰上方有道明顯
的疤痕,不但破壞了他一臉的美感和一身的氣韻,更讓人忍不住想為他惋惜。

  站在對面的男子,一言不發地任她打量,臉上不帶任何神情的他,只是用那雙甚是
惑人的眼凝視著她,他看得是那般地專汪,似魅似誘,異樣地撩撥起她的心弦。

  耳邊好似有種流動的音律竄過,有種只出現在她夢境裡的古老氣味,絲絲流蕩過朵
朵花面。

  腦際有些沉,思緒零落不清,夢中飄搖的紗簾又在她的面前飛掀開來,她再次看見
了那片迷離的光景,時光如激流回溯,在日光下帶她來到不知何時何地的迷夢中。

  日光綿密灑落,嫩綠得如閃著漾澤的章臺柳樹下,她看見那位新來的客人也在迷夢
中,在那裡,他不再是木然無言,臉龐上也沒有那道傷疤,俊美的他唇邊漾開了笑,目
光深情似水,她的心因此而失序了,跳得有些急快,但在看清了他所看的人,她才發現
,他所看的人不是她。

  她的面前,還有著另一個背對著她的女人,隱約地,可聽見那名女子正對那名男子
巧笑低語,而她,就站在女子的身後,手上端了個托盤,盤中兩只茶碗盛了淡綠色的茶
湯,盤旁還置了一小碟棗糕。

  她靜靜地聆聽著他們兩人不甚清楚的談話,心中很是生羨,甚想往前踏進一步,加
入他們之中,或是,代替那名女子站在他的面前,今他的目光移到她的身上來,讓那雙
看不見她的眼睜,好好的看看她……嬤嬤沙啞的聲音穿透她的白日大夢。

  「小姐,這位公子姓葉,名行遠,今後將暫住在花相園內。」

  籠在她身上的幻影霎時遠走,她眨了眨眼,不解自己在白日裡竟看見了那等不能解
釋的幻境,她忐忑地撫著胸口,在嬤嬤質疑的目光掃至她身上來時,連忙憶起嬤嬤方才
所說的話。

  「知道了。」無音收回與那名男子交接的視線,心煩緒亂地應著。

  「公子這邊請。」沒去理會無音的嬤嬤,逕自揚起一掌請來客走向宅子。

  葉行遠深深地看了撇過頭去的無音一眼,半晌,朝嬤嬤微微頷首,舉步跟著領路的
她。

  熟悉的氣息突然出現在孤立原地的無音身畔,一雙玉手搭攬上她的肩。

  「他不是人。」半趴在她身後的碧落,在她耳邊小聲地提醒。

  聽見碧落的聲音後,無音霎時回神醒過來,她忙甩甩頭,企圖甩去腦海裡因那名男
子所產生的種種幻覺。她試著定下心回想碧落的話,沒想到自己這回竟遲鈍得沒有察覺
來者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麼?」居然有不知名的東西化身為人混了進來,她方才究竟是在想
什麼,怎會沒看出來?

  「妖。」碧落愉快地揚高了唇角,「芍藥花妖。」

  無音並沒有太多的訝異。怪不得,她會覺得那名男子的面容太過清秀俊美,搞了半
天,原來又是那等美得可以迷惑世人的妖精。

  「這也嚇不倒妳?」沒見到預期中她應有的花容失色的模樣,碧落翻著白眼睨向她


  「妖魔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見慣妖魔鬼怪的無音說了一半,而後襟聲不語


  碧落好奇地撩高了一雙秀眉,「是什麼?」

  回想起自幼以來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淡淡的心灰覆上無音的眼簾,微微的心痛,
再一次鑽進她的心底。

  她別過芳頰,掩飾地壓下那份痛感,「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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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逢十五,清澈的光影令園子明亮如晝,沐浴在月下的芍藥,迎著夜風搖曳生姿。

  葉行遠小心地走過花叢,伸手撥開生長得濃密的葉片,試圖就著月光,找出那隱藏
在園中的祕密。但搜索了一陣,他沒找到他想知道的半點蛛絲馬跡,卻找著了一個疑問


  那年,當他離開人間時,因他的元神離開了人間,使世間的芍藥盡枯,雖然這些年
來,藏冬和眾妖努力保持著他留在人間的肉身,這才讓人家的芍藥存活了下來,但自那
年起,人間的芍藥即使花開,也因失了元神而一年不如一年嬌豔。

  這回他再返人間,這等景況非但沒有改善,反而還因他攜了太多忘不掉的心傷,使
得人間的芍藥再一次盡枯,讓他由芍藥花妖搖身一變,反成了芍藥殺手,只要有他經過
,所有的芍藥莫不花凋葉落,可這座花相園裡的芍藥卻不然,即使他住進這裡,也碰觸
過它們,它們還是依舊開得炫目美麗。

  他不懂為何這裡的芍藥不會枯萎,是因有著某種特別的因素嗎?抑或是,他所想找
的那樣東西,就處在其中?

  「找什麼?」無音清冷的問話在愣然的他身後響起。

  他一愣,緩慢地旋過身來,沒想到她在這深夜裡還醒著。

  「我掉了東西。」他在她質疑的目光下走出花圃,雙目迎上身著一襲白色睡衫的她


  發現他夜半在花圃裡形跡鬼祟的無音,在心中暗想著他此刻說所的話是真是偽,但
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他給轉移,被月色籠罩的他,處在花畔,其身形和流逸出來的氣韻
,不仔細看,很容易讓人誤以為他也是圃中的芍藥。

  他像芍藥?對了,碧落說過他是一隻花妖,也許他這隻花妖,就是由芍藥所化,故
她才會有此感。

  「夜裡找不方便,明日再找吧。」經夜風一拂,感到有些涼意的無音伸手將身上的
外衫拉緊了些,並對形跡可疑的他輕聲叮嚀。

  他並沒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在走近她後,仰首看向站在廊上的她,「妳習慣這麼晚
不睡?」

  無法告訴他近來總是夜夜綺夢相迎,以致睡不好的她,不自在地調開與他交觸的視
線。

  「你不也是?」都因那個常在夜裡撫摸她的男子這日沒再出現,使得她患上了睡不
著的毛病,夜夜等著那名觸摸她的男子來到。

  葉行遠沒開口,只是直勾勾地望著她的面容,他看得是那般意味深長,那般令人思
緒難解,今她不自在地想游離開眼眸,就在這時,他忽地大步上前,傾身在她的面前,
使得兩人的距離不過數寸,飛快地探手往她的身後一捉。

  受到突來驚嚇的無音屏斂著氣息,絲毫不敢妄動。

  伸手至她身後的葉行遠,低首凝視著她睜大的水眸,然後慢條斯理地將那尾盤據在
廊梁上,垂下身子正欲咬她的青蛇捉至她的面前。

  見著了他擒住的青蛇,無音倒吸口涼氣,想到自己差點遭到蛇吻,心底不禁泛過一
絲冷顫。

  「有蛇。」葉行遠淡淡地說著,扭斷了蛇頸將牠扔至園道上。

  仰首的無音,在廊上淺黃色的燈籠照映下,首次這麼近地看清了他,不知怎地,透
過矇隴不清的燈火和清亮的月光,他的側臉、他的模樣,總勾起她一份難解的相思,因
他,很像是她時常在鏡內看到的那名男子,那個,在花叢裡流淚又失去蹤跡的男子。

  沒注意到她的異樣,他自顧自地說:「天候漸漸熱了,園子裡聚集了不少蟲蛇,明
日我幫妳除一除。」

  醇厚的男音,像是上好的陳年佳釀,流淌進她的耳裡,有種釀然的醉意,她仔細聆
聽著,在他的聲音停息時,不知怎地,她竟想再多聽這彷彿深入靈魂的聲音久一些,一
種眷戀的感覺,今她耳際微微泛熱。

  「小姐?」以為她被蛇嚇壞的葉行遠擔心地彎下身來。

  「謝謝……」與他俊美的面容距離甚近,無音的頰上抹上了層緋色,她急急地轉首
,「早點歇息吧。」

  「小姐。」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的葉行遠,在她轉身欲走時喚住她。

  她不解地回首,一手撫按著有些失序的心口。

  「妳放心,我畫完便走,不會在這多叨擾一分,妳不需防我。」他自嘲地說著。

  她一頓,慌忙解釋,「我不是……」

  「夜了,去睡吧。」葉行遠微勾起唇角,清了清腳下沾了土的鞋後踏上廊階,準備
往客房的方向走。

  這回輪到無音喚住他,「別急著走。」

  他愕然地停下腳步,微皺著眉心側首看向她。

  或許是因為那張似曾相識的側臉,又或許因為某些連她也不能解釋的因素,就連無
音自己也訝異她會說出這種話。

  「待到你找到你丟了的東西再走吧。」話一出口,她便為反常的自己羞愧地垂下螓
首。

  廊上的另一端,因她的話,有一刻的沉靜。

  葉行遠眼神複雜地看著他,張開了嘴,甚想對她說些什麼,但她卻在這時垂下了眼
眸,「夜深了,早點休息。」

  輕巧的步伐在廊上依依徘徊,目送著那一身在月下顯得晶瑩雪白的她離去,葉行遠
暗暗地握緊了掌心,努力壓下心底那股衝動,並不斷在心中提醒自己──錯過的事,就
別再犯一回……但,胸腔裡那顆不受制的心,卻在此心又跳動了起來,微微刺痛,也微
微的動。

  

  她的花苗不見了。

  深感大禍臨頭的無音,站在園中難以置信地看著花苗的種植處,在那空盪盪的土地
上,她再也找不到那株今她頭疼的嬌客。

  怎會這樣?昨日明明還見它在這的,怎麼今日天色一亮後,她便再也尋不著它?

  是被偷了嗎?但有誰敢進來外頭有著家丁奴僕守衛,而內陰森無人敢進的花相園裡
偷花苗?況且,那株根本就看不出品種,也不知究竟會開出何種芍藥的花苗,又怎會有
人夜裡來盜?

  數不盡的存疑縈繞著她的腦海,回想起昨夜在圃裡見著的葉行遠,她不得不懷疑…
…雖然覺得自己這麼想很小人,但她實在是無法不把那名住進園裡的新客當作頭號嫌疑
犯。想著想著,她移動腳步走出花圃,決定去找他問問,他是否知道她的寶貝花苗的行
蹤。

  心隨意動,走至廊邊放下手中的花鋤,清了清鞋下的塵土後,踏上廊階,一路走向
宅裡的客房。

  輕敲幾下房門,未有回應,她偏首想了想,正欲離去時,瞧見他自娘親離開後就不
再開敢的房內走出,手邊還帶著畫具。

  她反感地斂緊了柳眉,「你怎會在這?」一直以來,這間房就是封著的,自娘親走
後,她便不許再有人出入。

  「工作。」葉行遠淡淡地看著她防備的模樣,帶著一抹笑,他轉身將房門關上。

  「是誰讓你進去的?」她的雙目緊盯著他的動作。

  他不急著回答,反而仔細地打量起她來。在清晨的朝陽反射下,一身清新似朝露的
她,看來像朵初綻的花兒,一身的芍藥濃烈花香,自她身上淡逸而出,她看來是如此嬌
貴易折,像極了園中讓她極為珍視的花兒。

  「老爺准的。」雙目饜足後,他總算回答,並偏首凝睇著她,「小姐找我有事?」

  「你在裡頭做什麼?」無音側過身子,想看向他身後。

  他舉步擋在她的面前,「畫圖。」

  「畫在這?」她黛眉一揚,「你不是該畫在畫絹上好向我爹交差嗎?」

  「這是我額外畫的。」他將手中的畫筆擱進另一手提的畫具筒裡。「老爺曾答允過
我可在這幢宅子裡作畫,隨我畫在哪都成。」

  毫無防備地,久遠前的年幼記憶又回來了,她想起那一日,娘親遭下人強拉出去的
景況,那一日的烈火……她總以為,只要封住了這間房,那些似獸般啃噬的回憶便不會
再回來糾纏她,她以為,只要封上了記憶,她就不會再想起……「妳不樂見我畫在這裡
?」見她的眼神有些迷茫,他忍不住探問。

  「不,既是我爹答允你的,你愛畫便畫。」無音的水眸還是沒離開那扇被他閤上的
門扉。「我只是想知道,你在裡頭畫了什麼。」

  他含笑地搖首,「不能說,也不能看。」

  「我不能看?」

  他把拒絕擺得很明顯。「我有個習慣,在我畫完前,我不想讓任何人瞧見末完之作
。」

  她有些挑釁,「即使我是這幢宅子的主人也不成?」不許人看?這是什麼道理?

  葉行遠沒得商量的回拒,「不成。」

  「那我就不打擾你了。」一再受挫,不興吃閉門羹的無音索性轉身走人。

  「小姐又要到園子裡工作?」他看了看沾染在她裙裾上的朝露,以及她繡鞋上的泥
污,他忍不住皺眉。

  「嗯。」無音邊應著他,邊往外走去,步出長廊再次踏進園裡,拾起擱放在廊畔的
花鋤欲走進花圃裡時,卻遭人自身後拉住。

  手腕間傳來的溫暖令她一愣,她回過身來,就見他一言不發地拿過她的花鋤。

  她不解地站在原地,「你在做什麼?」

  「幫忙。」他挽起兩袖,一邊指示著她,「這裡由我來就成了,妳到一旁歇息。」

  無音不同意地搖首,婉拒了他的好意,「這是我分內的工作,我不習慣有人插手。


  「妳會習慣的。」葉行遠不給她拒絕的餘地,「去廊上坐好,別曬日。」

  因為他的獨斷獨行,無音柳眉倒豎地定立在原處,見她沒有聽從的意願,葉行遠強
迫性地拉起她的手,拉著她走到有涼蔭的廊上,無音直覺地想甩開他的手,但他不放,
半壓著她在廊上坐下後,不待她起身,他在她面前蹲下身子取下她的鞋,見他如此,她
情急地要把腳縮回去,覺得他的舉止實在是太孟浪,他卻牢牢握住她的腳踝,再自懷裡
掏出帕子,本欲拭去她鞋上的髒污,但在見她又想起身時,他乾脆將她一雙猶帶溫暖的
繡鞋放進懷裡。

  無音錯愕地張大了水眸,眼睜睜的看他就這麼沒收了她的鞋,然而取走她鞋的他,
握持著她腳踝的大掌並未放開,拾著帕子拭起她露在鞋外而讓園裡塵土污了的玉足。

  過多的訝異讓她忘了掙動,清涼的觸感透過他的指尖傳遞了過來,無音有些恍憾地
想起夜裡的那雙手,低首看著他方毅俊秀的臉龐,她的心緒不受制地遊走。

  如果,能夠伸出指尖撫上他那方毅的下領,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如果說,能夠用
指尖走過他頰上的那道長疤,那又會是怎樣的觸感?他……會不會疼,會不會訝異地抬
起頭看看她?

  想起那名總是出現在迷夢中的男子,那名總是不把雙目放在她身上的男子,她的心
便感到微微的疼,但眼前的他和那名男子如此相似,也許是在前世,或是在更久遠以前
,她也曾這般地認識過他……「別這樣瞧我。」低首為她拭著玉足的他沒有抬頭,只是
輕聲地警告著她,「我是個很容易會錯意的男人。」

  「我‥‥」如偷兒被人逮著正著的無音,口舌頓時無措了起來。

  他抬起頭,目光洞悉地望進她的眼底,「妳想知道我臉上這道疤是怎麼來的?」

  「不是。」她出乎意料地搖首。

  「不是?」

  「我想知道……」她微偏著螓首,指尖躍躍欲試,「它摸起來是什麼感覺?」

  「何不來試試?」他愣愣了一會,不考慮後果的提議。

  她的水眸煥亮了起來,「可以嗎?」

  葉行遠拉起她的柔荑,直接將它輕貼在頰上,「如何?」

  許久沒有回應的無音,在指尖上下地走過他的疤痕後,有些心痛地問:「那時,你
一定很痛吧?」不知他是為何所傷,但不管原因是何,當時的他,想必是很痛心吧?

  因她的話,葉行遠板肅起俊容,雙目稜稜地注視著她,剎那間閃逝而過的念頭,實
在是讓他……很難控制自己。

  不受制的雙掌,緩緩伸至她的身後,甚想將她擁進懷裡,他幾乎能感覺到,汩汩的
血液順流而下,再溯游而上,急急緩緩的聲音在他心中匯成一道激川,但,上一世的記
憶又在他的腦海中湧現,他硬生生地,收回雙手別過頭去。

  他的聲音驀地沙啞,「別再這樣看我了。」

  無音費解地望向他那看似極力自制的臉龐。

  「我說過。」半晌後,他努力地釋出一抹看似平靜的笑意,「我很容易會錯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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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1:14 AM|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這裡由我來就成了。」站在豔陽下的葉行遠,面色不善地看著蹲在圃中辛苦除草的
無音。

  「來者是客。」無音以一句話打發他。

  他一把搶過她手中的花鋤,「我除了是畫匠外,同時也是雷老爺聘來的花匠。」

  無音想反駁什麼,不意身後忽然一沉。

  「早安。」消失了數日的碧落,呵欠連天地出現在圃中,習慣性地攬趴在她的背上
,瞇上了眼似乎是想在她背上再睡一覺。

  「碧落……」無音小聲地喚,一雙水眸不確定地在自己的背上,和站在她面前的葉
行遠臉上游移。

  「她是……」看著碧落過於親暱的動作,葉行遠反感地皺起了俊眉。

  無音敏感地問:「你看得見她?」

  「我……」葉行遠這才想起自己竟忘了隱藏身為花妖的能力,明明他就是不想暴露
身分的,沒想到卻在不意間自行招供。

  忽然,自不遠處的門外傳來了陣陣叫喚,「女巫!」

  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抬首,昏昏欲睡的碧落,則是趴在她的身上幾乎快睡著。

  「住在鬼屋裡的女巫!」一群站在園外的孩童,邊叫嚷邊拾起了地上的石子,朝無
音的身上扔去。

  沒有防備之下,一顆銳石正中她的額心,她只覺額上灼烈地疼痛,她偏過面頰,含
怨地閉上眼,額上的那份痛,感覺是糾心的,種種刺耳的譏笑聲傳來,聽在耳邊,萬聲
轟鳴,她用力地掩住耳,不知不覺間,以往陰暗的記憶又重新回來纏索住她。

  難以自拔的自慚湧上她的心頭,住在園外的人們,總是將她視為不祥的異類,視她
如妖如怪、不屬於他們的一群,即使她也和他們一樣會流血,也會落淚,但他們總是因
她的異能而排斥、唾棄她。

  但,她不過只是個尋常的女孩呀,有這一雙能夠視妖見魔的眼睛,她也不願呀,自
小到大,為了這雙眼,她受盡了多少白眼和委屈,即使她再怎麼想加入人群,總會因這
一身異能而被排拒在外,說到底,就因她的娘親曾是個在神社裡為鄉民祈禱的女巫,繼
承了娘親一身能力的她,便要因此受這同樣的罪?

  發覺她傷了額,心疼的葉行遠,動作飛快地將受了傷的她拉至懷中,以雙臂密密地
將她圈護著,抬眼憤看向那群向她扔石的孩童,眼中閃爍著無以名之的怒火。

  「住手!」他怒聲一吼,震懾得外頭的孩子們懾摺不安地想逃。

  在他懷中的無音整個心神都愣住了,因他那怒火驟焚的胖子,因他,那結實緊密環
住她的擁抱……見自家的孩子遭葉行遠這般惡吼,站在園外不甘又想為自己孩子出頭的
婦女們,面帶不屑的嚼起舌根。

  「哼,她娘親身為女巫不為神守德守貞,反嫁給人作小作妾,沒想到生出來的女兒
更勝一籌,末出閣就在園子裡養了男人。」

  其中一名婦人掩嘴咯咯直笑,「誰曉得她種的究竟是芍藥還是牡丹?俗話說牡丹花
下死,不知住在這園子裡的男人,是不是也不枉風流?」

  聽聞娘親被辱,自己平白遭污,無音心如刀割,想為娘親也為自己辯駁,卻又疼痛
得使不出力氣。

  「閉上妳們的嘴。」不能允許無音受此對待的葉行遠,當下面色峻厲,光火得只想
將她們的話全都塞回去。

  晚一步出聲的碧落,不需眼見無音臉上的傷,光是看到那群又來找無音麻煩的女人
,多年來熟悉的火氣便冒湧了上來。

  「又是妳們這班臭女人……」生性衝動的她氣岔地撩起兩袖,舉足朝她們飛奔而去
。「看我撕了妳們的嘴!」

  「碧落……」無音抬起一手,虛弱地想叫回怒氣沖沖想報復的落,深怕她會在外人
的面前現形,然而她的腳下卻忽然一輕。

  「別管她們了。」葉行遠動作俐落地橫抱起她,在將她抱高時,不意見著了她面上
澗下的血跡,「妳的臉……」

  在他直視的眼眸下,無音抬手摸摸自己的臉頰,一觸,是溫熱的鮮血。

  「小傷。」觸及傷口後,經指尖的探試,她發覺傷口並不深,於是忍著不適想要下
地,「放我下來……」

  「妳的傷得治治。」他不容分說地抱著她往宅子的方向走去。

  在他厚實的胸膛裡,無音緋臊了一張小臉,「這沒什麼,不要緊的……」

  「妳是女人,臉上有傷可不好。」腳下步伐飛快的他,轉眼間已走至廊上,抱著她
進到她的房裡。

  「葉公子……」

  「叫我行遠。」他不耐地指正,小心地將她放在椅上後,走至一旁取來盛著清水的
黃銅盆,並找來放在架上乾淨的布巾。

  無音在他將布巾沾濕了水,想往她額上擦去時,不自在地躲開來。

  他止住了手邊的動作,「妳怕疼嗎?」

  「我不是……」覺得兩個陌生人卻如此親近,是種不合禮教的無音,臉上的紅潮顯
得更加紅豔了。

  根本不知該用什麼為她止血癒傷的葉行遠,兩眼盯著一旁藥櫃上擺著瓶瓶罐罐的藥
,不懂醫理的他,不知該何從下手,只是直覺地伸出手,想藉用妖力為她療傷,但舉至
空中的手,卻在她的額前停頓下來。

  該這麼做嗎?

  該讓她知道他是一隻妖嗎?

  她會不會在受到驚嚇後,再也不敢親近他了?

  遲疑了半天,他不知該不該因妖力而將自己的身分暴露在她的眼前,他怕,她也會
和從前的那些女人一樣,因他是隻妖而……過去的種種,如卡梗在心的銳刺,依舊在他
的心中隱隱作疼,回想起人類對妖們的對待,以及他們眼中的嫌惡和不齒,他失去了勇
氣。

  「別裝了。」在他躊躇不定時,無音反而先為他解困。

  他驀然抬起頭,不解地盯著她的水眸。

  「我知道你是妖。」看出了他的不安,她安然自在地道。

  他一愣,瞇細了眼,「為何不一開始就拆穿我?」

  「因為無妨。」她早已對與非人的眾生相處習以為常。「就像碧落也是妖,我已經
很習慣在我周遭有妖魔鬼怪的出現。」

  「人呢?」他開始動手為她療傷。

  「人?」不自覺中,她的芳容上寫滿了防備。

  他說出他一直想問的問題,「為什麼沒有人陪在妳身邊?」除了那位會定時入園的
嬤嬤外,這座園子根本就沒有別的外人出入。

  她別過臉,「也許是同類相斥吧。」

  葉行遠心疼地看著她,在她眼中,似藏有一份無人察覺的痛。

  自娘親離開後,因她再次成功地種出了芍藥,雷家的家業才又繁盛了起來,因此即
使她再無用、出身再怎麼低下,雷家也不能讓她走,更不會放開她,於是刻意將她安置
在別院裡,除了送飯來的嬤嬤外,也不讓她步出園中一步,他們打算讓她一輩子都留在
府內種芍藥。

  見他的目光流連在她的臉龐上,無音忙轉了個話題,「那夜,你在找什麼?」

  他但笑不語,知道問不出答案來的無音,也不想求解,只是問。

  「找到了嗎?」她總能知道一下,往後他又要在夜半裡找多久吧?

  他失了笑意,「還沒有。」

  他這張失了笑意的面容,在無音的眼中,愈看愈像,也愈來愈像,幾乎是一種篤定
,讓她確切的以為,她終於找到了多年來藏身在鏡中的男子了。

  她忍不住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葉行遠。」以為她那天沒聽清楚,他又重申。

  她搖了搖燒首,「我說的是你真正的名字。」

  他愣了一會,一種熟悉的感覺,再次地漾上心頭。

  深似黑潭的眼睜鎖住她,過了好一會兒,他帶笑地湊近她的面前。

  「妳猜呢?」

  

  自那日有人在園外鬧過一陣後,葉行遠便跟緊在無音的身旁,怕她會再出什麼意外
,但日日下來,他發覺愈來愈不能控制自己。

  或許在他人的眼中,她其貌不揚,但在他的眼裡,卻不是這般。

  在他眼中,她的眼眉,她的容顏,遠比她所植的那些芍藥還要來得嫵媚,雖不如牡
丹那般令人絕豔,但卻清新可人得容易令人深感其惑。

  藏冬說過,他最壤的毛病,就是很容易愛上人。

  經過數次心痛的經驗後,他已得到了教訓,因此這回,他小心翼翼地鞏固感情的防
線,努力提醒自己別再輕易給愛,但,說來容易,做來,卻很難。

  尤其,她又是他的主人。

  是的,她是他新一任的主人,將他自土裡植出來的主人,是她勤加澆水灌溉,是她
小心看顧,他才能再度展葉伸枝,再度有了人形來到人間,是她,再次將他帶回人間。

  對於過往情愛的回憶,已在他的心頭變得很淡很淡。所謂的永遠,不過只是剎那間
,過去那些女人曾對他許下的永遠已不留雲煙,而今,就算只是回想,也令他疲倦。

  可無音的出現,讓他再次興起了愛人的衝動,也許是因她將他植了出來,也許是一
種難言的宿命,每每見到她那雙迷霧煙鎖,看似有些嫵媚的眼眸,總讓他再次興起了愛
人的慾望。

  世間的緣起緣滅,本就難以拘束,更何況是心?而他,也不過只是隻易受春風擺蕩
的妖。

  在今日的午陽下,他和無音各據花圃一方工作著,他總是偷偷地瞧著她,每當兩人
的視線交錯,她便飛快地轉移視線,一躲一藏間,似在躲著迷藏,又像在他們之間拉起
了一道牆,誰也不敢逾越,因而彼此困鬱。

  直到他再次準確地捉住她偷偷望向他的水眸,轉瞬間,他們放下了手邊的工作,定
定地凝視著彼此。

  四下無聲,世界彷彿也在這一刻停擺。

  芍藥的香氣似條多彩的線,在他們之間繞了又繞,纏了又纏,捲成一團曖昧的氛圍
,他雖急於想拆解開來,好阻止自己再度陷進去,但心下卻依依戀戀,漆黑眸子捨不得
離開她那雙美目。

  遠處幽微的輕響令他回過神,突如其來異樣而尖銳的感覺,今他全身的寒毛都豎了
起來。

  「怎麼了?」在他轉首看向園門時,無音好奇地問。

  他沉肅著臉,「有客人來了。」以這份感覺來看,來者可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她很是費解,「客人?」怎麼又有客人來了?近來的花相園,還真是熱鬧。

  當無音走出花叢間,果然如葉行遠所料,園外又來了一名客人,正由嬤嬤領著他入
園。

  「小姐,這位是申屠大人。大人不但是當朝紅臣,更是老爺的忘年之交。」帶著客
人來到面前後,嬤嬤興奮地向她稟報。

  無音瞧了瞧這位名喚申屠令的人一會後,她發覺和葉行遠初時相遇般,感覺這不是
她與他的頭一回見面,只是,她是在哪見過他呢?因她很少見外人,故而只要有人進到
園子來,她便會將客人的面容牢牢記住,但這個人怎就是在她腦海裡搜不出個蹤跡?

  她兩眼緩緩滑過他的面容,在那張看似剛正不阿的臉龐上,她找到了一個熟悉的記
憶起點──他右眉上的痣。

  他不會是……十年前,那個賣四神鏡的鏡販?但她分明記得,那時他的模樣也如此
刻一般,難道變老長大的人只有她,他該不會和葉行遠一樣,都是隻……她決定不動如
山,朝他福了福,「不知申屠大人何故造訪花相園?」

  申屠令的臉上泛著朗朗的笑意,「聽說雷姑娘所種的芍藥無人可及,本官是特意來
賞花的。」

  「小姐,申屠大人指定要住在這。」在旁的嬤嬤又加上一句。

  這下她的眉心真的皺起來了,「指定?」

  「花相園之芍藥,大名京兆皆知,本官既是來府上叨擾,怎可不住在這好好欣賞美
景呢?」自她眼中看出了不歡迎的申屠令,帶著無害的笑意輕聲解釋。

  「大人這邊請。」不等無音答允,嬤嬤照著雷府主人的指示引他進屋。

  無音默然地頷首,目送他與嬤嬤偕同入內,但盛陽下,他的影子和常人相較之下卻
顯得……很淡,她默默地在心裡嘆了口氣。

  怎麼該來的,不該來的,全都來了?

  一陣窸窣聲在她身畔響起,她側過首,就見葉行遠站在她身旁,雙目炯炯地盯著申
屠令離去的背影。

  
  風起雨落,屋簷上的雨聲叮咚清脆,滴滴的微聲,落在寂靜的夜裡,聽來格外分明


  無音閉著眼睫,任那雙熟悉的大掌在她臉上遊走。

  半夢半醒間,她很放肆,也很沉醉。

  近來這雙手的主人,變得更像個人了,他有了形體,碰觸她的感覺也不再那般冰冷
,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貼近的鼻息,吹拂在她的臉上,似在她的夢土裡再多扎根一分。

  指尖依然繼續遊走,專摯地撫過她的唇瓣,當她再一次想睜開眼看他時,唇上的溫
度變了,兩片溫熱的唇慰貼了上來,令她游離天外天的神魂當下全都回籠,不敢相信他
竟逾越至此。

  努力掙脫夢海,無音在唇上的吻被抽離後迅即醒了過來,錯愕的她撫著被親吻過的
唇,試著在幽暗的房內尋找他,但這雨夜太過黯淡,絲毫光線也無,她找不到輕薄她的
兇手。

  一線搖曳的光芒自屋外滲了進來,她忙下榻穿鞋,搭了件外衫便匆匆推門走出去。

  踩著無聲的腳步追逐著燈籠淺淡的光芒,來到廊上的無音,與在夜半裡提著燈籠四
處走動的申屠令撞了個正著。

  「有事嗎?」她兩手環著胸,在他的身後淡問。

  申屠令一驚,半轉過身子,「雷姑娘還末睡?」

  「你在做什麼?」看他的舉止,似乎是正在找什麼東西,就如前些天葉行遠的舉動
一般。

  他敷衍地換上了笑,「我不過是……」

  「不過是睡不著,所以就出來找找東西?」她飛快地接過他的話,微偏著螓首瞧著
他。

  申屠令無言地笑著。

  無音瞧了瞧他手上的燈籠和他的雙腳後,忍不住想提醒他,「恕我給你個忠告。」

  「本官洗耳恭聽。」

  「扮人,就要有人樣。」既是不屬於人類,那麼他就要扮得像一點呀。

  不解她話意的申屠令,揚高了一雙劍眉。

  她伸手指向他的腳邊,「你忘了把你的影子帶出來。」

  他連忙往下一看,糟了,在燈籠的照映下,還真是半點影子也無。

  「我希望你不會在這待太久。」不待他來圓謊或是掩蓋,她又說道,現下只衷心地
希望他別留在這惹麻煩。

  颯涼的笑意出現在他的嘴邊,「不會的。」

  「晚安。」她輕巧地旋過身,往自己的房門走去。

  在她步入房內後,申屠令臉上的笑意霎時收走,他轉首看了廊畔葉行遠擱放在地的
畫具一眼,彎身拾起一支畫筆,在硯上沾了些許硃砂調的紅墨後,走至牆邊,揚手隨筆
畫出一隻頭長崢嶸雙角、怒目圓瞪的紅鬼。

  筆尖最後一勾後,他再落筆為所繪之鬼點睛開光,腳下朝後退了兩步,看著牆上所
繪的紅鬼如有了生命般,無聲地破牆而出。

  「去吧。」他笑咪咪地抬起一手,指向無音的睡房,「你的目標在那。」

  回到房內再次上榻休息的無音,方要入睡,便感覺到有一雙手撫上她的臉。

  以為是方才夢中的男子又回來了,無音習慣性地放鬆身心,但撫摸著她臉的長指感
覺是那麼粗糖,指尖也過分尖銳地刺痛了她,驟然發覺不對的她,飛快地張大了雙眼,
觸目所及的,是一隻面帶一雙血目,紅面獠牙的厲鬼,正淌著口涎騎壓在她身上低首看
著她。

  無法動彈的無音駭目相視,喉間似梗住了,怎麼也叫不出聲,她掙扎地想自底下挪
開,習慣性地想向住在鄰房的碧落求援,卻忽地想起碧落出門去了尚未返家,在紅鬼使
勁地壓住她後,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紅鬼尖銳如刺的指尖爬至她的頸間,揚高了便要刺
下。

  「砰」的一聲,房門驟被打開,紅鬼轉首看了一眼,便遭折庭外花枝做劍的葉行遠
一劍刺來,負了傷的紅鬼嘶聲慘叫,躍下榻面往窗邊一躍,破窗而逃。

  費力喘息的無音,無言地望著紅鬼遁逃的方向。

  一陣溫柔的光影照亮了室內,她眨了眨眼睫,見葉行遠不知何時捧來了一盞燭火,
燭火下的那張臉龐,看來是如此今她感到心安。

  「沒事吧?」來自幽夜裡的關懷,淡淡漾在空盪的房裡。

  外頭的雨聲綿綿密密,她聽不清他的聲音。

  見她沒有反應,他擔心地坐在床旁一手撫上她佈著汗水的額,她一愣,為他的手勢
和動作,這份觸感,意外地和那名總會夜夜來夢中訪她的男子的那雙手是如此相似。

  不知何時,雨勢漸漸停了,凝結在樹上的水滴,滴落在地面的積雨上,清脆迴盪的
回音,纏綿有韻。在近處凝視著他,她能感覺,在他身上有一種古老遙遠的氣味,那種
熟悉卻又說不出是在哪感受過的感覺,令她有種墜入蒼茫迷霧中的感覺。

  他凝望著她,俊臉上寫著擔憂,「方才的事,常發生嗎?」

  「不,這是頭一回……」她眨眨眼眸,猶如大夢初醒,「謝謝你的及時趕到。」

  葉行遠卻自責地搖首,「我來遲了。」

  「怎麼說?」雖然她不想去追究他是如何知道她有難的,也不想去追問他是如何能
趕到並驅走那隻鬼的,但為了他臉上的那份自責,她卻很想探究。

  「妳受傷了。」他伸手輕撫她的頸間,心疼地看著上頭遭掐出來的紅色指痕。

  「我沒事……」她羞赧地轉過螓首,但他的指尖卻勾著她的下頷將它勾回來。

  他慎重地向她叮嚀,「下回若再有這種事發生,記得,大聲喚我,我會馬上趕過來
的。」

  她點了點頭,復而抬首望進他的眼,「方才,你又去園裡找東西了嗎?」

  他選擇沉默,並將放在她下頷處的手收回來,再度明顯地隔起一座與她之間的高牆


  她實在是難掩好奇,「你掉了什麼?」

  「夜了,睡吧。」葉行遠輕輕推她躺下,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無音及時捉住他欲離去的指尖,「你所失去的東西,就在這花相園裡嗎?」

  經她的手心一握,他的神情頓時顯得不自在,半晌,他僵硬地撇過頭去。

  「你……」她欲言又止。

  「還怕嗎?」感覺她的手猶帶點抖顫,欲離開的他不放心地問。

  她搖首,「不那麼怕了。」

  「那麼……」自覺不該在這夜深時份停留在她房裡的葉行遠,說著說著便想起身。

  心情尚未完全平定的無音沒放開他的手,反而將它握得更牢,眼底猶盛著些許驚懼


  「再陪我一會。」雖說自小到大,各式鬼怪她都見怪不怪了,但她還是頭一回見到
如此兇惡,欲致她於死的惡鬼。

  他面有難色,「但……」

  「只一會,好嗎?」心慌意亂的水眸瞅著他。

  「好吧。」他遲疑了一會,終究敵不過她的央求,將她的手放進錦被裡為她蓋好後
,坐在她的身畔,「我就在這,待妳睡著後,我才離開。」

  「嗯。」飄搖的燭影映在他的側臉上,無音放心地閤上眼,在一室心安的氣息裡逐
漸睡去。

  在房外遠處廊上等候消息的申屠令,等了許久後,終於見到銜命而去的紅鬼回返。

  「終於回來……」正想褒獎紅鬼幾句的他,猝不及防下,硬生生地遭受到撲面而來
的紅鬼攻擊。

  他忙閃身躲避,還是遭紅鬼咬傷了右掌,他騰出左掌一掌擊斃紅鬼。沒想到,所施
的術法竟會失敗並且受命反攻向他,低首暗想了一番後,他才明白是途中殺出了程咬金
,壞了他的好事,紅鬼也才會功敗垂成。

  「真礙事。」他嘖嘖喃唸。

  也許,下回在動手前,他該先去和那隻花妖打聲招呼。

  
  「你的手怎麼了?」

  一夜末閤眼的葉行遠,在天方破曉時分,便強行闖進申屠令所居的客房,也不管對
方是什麼身分,或是此刻方不方便,盯審著申屠令裹著紗布的右掌半晌後,便不客氣地
將他窩藏在腹裡的疑問問出。

  「沒什麼。」正在著裝的申屠令邊繫著衣帶邊答,「只是昨兒個夜裡不慎被燭火燙
著。」

  見他的神色鎮定自若,謊言答來也流暢無礙,早知他已有心理準備的葉行遠走至門
邊,伸手閤上了門扉和窗扇,將灑滿一室的燦爛朝陽隔絕在外,再動作緩慢地回過身,
站在正對鏡著裝的申屠令的身後,但在亮澄澄的銅鏡裡,卻沒有映出他們兩人的身影。

  空氣裡,有片刻的沉默。

  彼此都心知肚明對方皆不是人後,說起話來,也就方便許多。

  葉行遠森峻地問:「你想做什麼?」夜半繪鬼偷襲,無音是哪得罪過他?

  「與你無關吧?」申屠令在整理好衣衫後,自顧自地照著鏡子束起髮冠。

  他步步進逼上前,瞇細了一雙眼,「同在一座屋簷下,你說有沒有關?」

  「咱們都是各懷鬼胎。」申屠令滿面笑意地回首,挑高了眉對他眨眨眼,「你走你
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既不礙著你,那麼你也別來妨礙我。」

  「與她有關就不成。」葉行遠一雙銳眸直戳進他的眼底,含斂的眸中,隱隱帶著警
告。

  他半笑半不笑地攤攤兩掌,「說來,昨夜我會那麼做,不但是為我自個兒,同時也
是為你著想,她若不在,日後咱們找起東西來會較省事。」

  「別把我和你扯在一塊。」拒與他淪為同道的葉行遠,不客氣地澆了也一盆冷水。

  大清早就收到一籮筐警告的申屠令,朗眉一挑,走近他的身旁,彎身在他的耳邊問
:「臉上的傷,還會疼嗎?心底的傷,痊癒了嗎?」還以為這隻花妖已經記取教訓了呢
,沒想到過了百年,他還是蠢妖一隻。

  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傷口突被挖掘出來,令原本就是一身防備的葉行遠,剎那間更是
充滿敵意。

  「你到底是誰?」這個傷的來歷,沒幾個人知曉,到底他是何方神聖所以才會知情


  他淡若清風地聳聳肩,「只是個路人。」

  「離她遠一點。」不想再與他拐彎抹角的葉行遠,索性直接道出來意。

  「憑什麼?」申屠令挑釁地揚高了方正的下頷。

  葉行遠握緊了拳,「她是我的新主人。」他能再次站在人間的土地上,是無音將他
種了出來,只要無音在世一日,他便會守護她一日。

  他邪邪地笑了起來,「那我就更有必要留下來了。」也許,在這待久一點,他便能
再見到百年前的那一場悲劇。

  「誰派你來的?」前思後想,他怎麼也想不出無音曾與何人樹敵過,或許,無音會
出事,主因是出在他的身上。

  「無人指使我。」

  既套不出所要的消息,也摸不清來者的底細,打算先去把這個不速之客弄清楚後再
來盤算的葉行遠,在自認已把該說的警告帶到後,便轉身走至門邊,但在他一掌按上門
板上時,他微微側過頭來。

  「對了,你若是想要找我的肉身,那麼我可以告訴你,它已經不在這了。」早就防
著他的葉行遠暗示著他別再白費力氣。

  「你移去哪了?」白白在花圃裡找了一夜的申屠令笑笑地問著,心底並不指望他會
說出口。

  他也挑戰似地勾揚起唇角,「你認為我會告訴你嗎?」就看他能有什麼能耐把它找
出來。

  接下戰帖的申屠令,臉上的笑意霎時不見,一雙與他同樣想吞噬對方的黑眸,猶如
兩道冷箭般正與他互射中。房內的氣息霎時變得沉重詭譎,清晨甜美的氣息消失了,取
而代之充斥在空氣裡的是箭拔弩張,他們兩人暗自捺住了氣息,眼看著戰事的號角就將
吹起。

  在敵我皆不動的情況下,申屠令忽地漾出一抹得逞的笑意,這讓葉行遠的心頭猛然
一驚,焰指一算後,連忙轉身拍開房門朝外頭跑去。

  靜諦的晨光中,跑在廊上急切的腳步聽來格外清晰,葉行遠喘著氣,一邊奔跑一邊
找尋也習慣早起的無音,當他跑向食堂時,遠遠的,就看見正要進食堂吃早膳的無音,
正提起裙擺跨過門檻準備入內,而在她身後,一隻魍魎正張大了充滿利齒的大嘴打算一
口吞下她。

  他瞬間一提氣,一鼓作氣地奔至她的身後,出掌緊陷住魍魎的頸間,在察覺身後有
異聲的無音轉過身來時,急忙將手中的魍魎捉來藏在身後。

  赫然發現他就在身後,被嚇著的無音掩著胸口。

  「嚇我一跳……」所有的妖都習慣這麼無聲無息的接近人嗎?

  「早。」他飛快地換上一張溫柔的笑臉,企圖掩蓋著她所不知的一切。

  她有些懷疑地揚著柳眉,「早……」怪了,今兒個是吹了什麼風?他怎會在七早八
早就對她笑?

  「一塊進去用膳吧。」默默在手中施法的葉行遠,在誅殺身後的魍魎後,揚起一手
請她入內。

  帶著一絲的納悶,沒去追究的無音聽話地步入食堂。

  晚了一步來到食堂的申屠令,則是在經過葉行遠的身畔時,以只有兩人才聽得見的
音量,悄聲道──

         「是你決定與我為敵的。」他沉沉低笑,「小心點,遊戲才正開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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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習慣在用過午膳後小睡的無音,在這日,強撐著渴睡的眼皮坐在廳裡,一雙費解的眸
子,直在兩名擾她午睡的男子身上徘徊。

  「你要換房?」她清了清嗓子,把方才聽來的話對申屠令重複一遍。

  「嗯。」手持水墨扇輕搖的申屠令,笑意滿面地凝視著她。

  「你也要換房?」她偏過螓首,轉看向也提出同樣要求的葉行遠。

  「對。」草木皆兵的葉行遠,過於貌美俊秀的姿容已不再,替換上的,是一臉的陰
沉。

  無音有些頭疼地撫著額,「你們都想住在我隔鄰的那間客房?」

  這是怎麼回事?這兩個皆不是人類的東西,該不會是背著她在私底下做了什麼事吧
?不然,以他們這種默契,和彼此仇恨的熟識程度來看,說不定他們是早就相識的老仇
人?

  「沒錯。」他們兩人互視一眼,接著便一瞬也不瞬地互瞪起對方,胖光炯炯對峙,
互不相讓。

  眼看著他們這般一來一往,糾纏了許久後仍是沒有停止的跡象,不知該不該替他們
拆解或是議和的無音嘆了口氣。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好歹她也算是這裡的主人,他們要在她的地盤上鬧小戰事
,總該知會她一聲吧?

  不想讓她明白箇中原由的行遠打了個回票,「不能。」

  「可以。」與他相形之下,申屠令反倒顯得落落大方。

  無音豎起了雙耳,「喔?」總算有人肯露底了。

  申屠令閤上手中的水墨扇,站起身一手按抵著花桌桌面傾身向她,優雅地執起她的
柔荑,一雙閃亮的黑眸,曖曖地在她的面容上流連。

  「因為……」他慢條斯理地將佳人的玉手執至唇邊,「唯有近水樓臺,方可得月先
。」

  唇下的玉掌在即將被吻上時,很快地遭人奪走,替換上一只燙熱的茶盅,來不及止
住吻勢以致被燙著了的申暑今,失了笑意地掩著唇,不善地盯著緊握著無音玉手的葉行
遠。

  「看來,葉公子似乎有意在這上頭湊一腳。」都警告過他了,這小子還是這般不聽
諫。

  攔路打劫的葉行遠並沒有答腔,先是把救回來的玉手還給無音,再轉首瞠目以對,
在他們兩人交接的視線中,無音先是岸旁觀火地靜坐在一旁看事情的發展,但漸漸的,
她察覺他們轉移了目標,順著他們不約而同移至她身上的目光看著自己,她才發現自己
的立場頓時變得很尷尬。

  該怎麼辦?兩個都回拒,再讓他們私底下去打一場?或者是戳破他們的謊言,三人
皆來翻出各自的底,直接要他們道出來到她身邊的目的,再一視同仁的統統趕出去?可
她記得碧落曾說過,在答案揭曉前,還是別那麼快就揭賭盅,以防惹禍上身,但她又不
想讓這種情形持續下去,免得打擾了她平靜的生活‥「擲銅錢決定吧。」她自銀袋中掏
出一枚銅錢,打算用這方式來解決房事問題。

  「由我來代你們擲,擲出半兩的人便住我鄰房,就從申屠大人開始。」

  他們兩人無言地看著彼此,見他們都沒有意見,她先是看了看申屠令,再將那枚銅
錢往空中一拋,接著,她便開始後悔。

  眼睜睜的看著那枚理應在下一刻落下的銅錢,在空中翻來滾去了好半天就是不落下
來,她忍不住將視線移向正暗自施法的兩人,在他們的臉上,她找到了同樣倔強的眸光


  她頭痛地以指檸緊眉心。看這情形,恐怕在一時半刻間,是無法決定出該讓哪位住
在她的隔鄰了。

  就在他們兩人僵持不下之際,無音出手握住了空中那枚遲遲不落地的銅錢。

  她冷靜地撒著謊,「我忘了,我已經把那間客房留給另一位客人了,宅中還有很多
客房,若是兩位不喜歡現下的住處,那就請各自挑選中意的客房吧。」

  「那……」此計不成改採下計的申屠令,再次趕在葉行遠之前先開口,「不知雷姑
娘午後可有閒暇?」

  無音面無表情地盯著他過於熱情的笑,「有什麼事嗎?」

  「本官見園外後山的花草長得不錯,想到後山走走,希望雷姑娘可以作陪同遊……


  他邊說邊上前,不給拒絕餘地的牽起她的手,並在葉行遠阻撓的大掌探過來時舉扇
格擋住。

  葉行遠冷眸一瞇,隨即有招拆招地與他交手起來,而早有準備的申屠令,沒同他客
氣,也招招猛烈地和他對拆了起來。

  眼看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不想介入其中的無音,偷偷地抽回被申屠令握住的小手
,正打算不出聲地溜出去,把這兒留給他們大打出手時,一隻大掌忽地纏上了她的腰肢


  「抱歉,她已和我有約了。」動作快了一步的葉行遠,先是抬腳大剌剌地踹了申屠
令一記,接著欺近無音的身旁專橫地摟緊她,揚高了下頷對慢半拍的申屠令投以冷笑。

  「是嗎?」被踢了一腳的申屠令,兩掌撫按著吃痛的腹部,沒想到他動起手來竟不
若他的外表俊美斯文,反倒是粗魯得很沒風度。

  無音也懷疑地繞高了一雙黛眉,仰起下頷望著將她困在手邊的葉行遠,希望他能給
她一個合理的解釋。但他並沒有出聲,只是以眼神警告了申屠令一番後,便不容置疑地
拖抱著她往外頭走。

  「我們要上哪?」遵人挾持出園的無音,在葉行遠帶著她走出園外時,不依地想停
下腳步。

  「後山。」他不給她拒絕的機會,鐵臂仍是牢牢地箍緊了她的腰肢,強行帶著她往
外頭走。

  被迫同行的她蹙起了眉心,一雙小手不住地推抵著他,「方才的事,你能解釋一下
嗎?」

  他不語地收緊手臂,止住躁動不安的她,見她仍是不肯乖乖合作,他索性彎身一把
將她高高抱起。

  沒料想到他會這麼做的無音,赧紅了一張俏臉,緊張地環首看向四處,深怕會有人
撞見他們這等模樣。

  「別這樣……」原以為他有多君子呢,沒想到這隻花妖竟這麼表裡不一,披著一張
俊美的人皮騙人就算了,他根本就是個專制過頭的花妖。

  「那妳就安分點。」他停下腳步抱著她讓她貼近他的胸膛,縮近了兩人間的距離低
首交代。

  動彈不得的無音連忙示誠,「我知道了,你先放我下來。」要是這副光景被鄰裡那
些婦人或是嬤嬤瞧見了,那麼她的麻煩將會吃不完兜著走了。

  「不成。」怕她會回頭去尋申屠令,葉行遠將她抱得更緊,完全沒有依她話意讓她
下地的打算。

  「慢著……」她猶想抗議,他卻加快了腳下的步子,飛快地奔跑了起來,無音不得
不趕緊捉住他的頸項以免被摔落至地。

  步上後山,迎面而來的是一片無限的翠意,葉行遠抱著她來到一處靜僻的樹下,扶
著她小心讓她站穩。

  「妳最好離那個姓申屠的遠一點。」她才站正身子,他便面色嚴峻地對她交代。

  「因為他不是人?」無音試著推敲,沒想到他防申屠令竟是為了她。

  他皺著眉,「妳也看出來了?」怎麼進了花相園裡的眾生,無論再怎麼施法遮掩,
或是化為人形,都沒一個能夠逃過她的這雙眼?

  「我沒那麼遲鈍。」既然她無法改變這份上蒼賜予的天賦,那麼她也只能好好運用


  葉行遠沉著聲,說得有些猶豫,「會要妳離他遠些,不是因為他不是人這個問題。


  「那是為了什麼?」她低首整斂了下衣衫,放鬆地倚在樹身上仰首看向他。

  「為了……」在她的注視下,他的喉際艱困地吞嚥著,臉上的神情也變得不自在。

  「為了?」

  最後,他忍不住揚起一掌探向她,「為了妳。」

  無音靜立在原地,沒料到他會伸手撫上她的臉,那感覺好似他早就這麼做過千百回
,他的指尖知道她的每一寸輪廓,知道她的唇有多柔軟,也知道只要滑至她的頸側,便
可觸摸到她跳得急快的心跳……就著這份難喻的觸感,她知道,他是那名夜裡不肯露面
的男子,但此刻的她並不想裝作早已察覺,她只想和他一樣,用沉默來隱瞞彼此皆知的
事實。

  他緩緩傾身欺近,用一種蠱惑的聲音催眠她,「離他遠一點,靠我近一些。」

  「我能不答應嗎?」她的眼神顯得有些朦朧,心思皆在他的掌心下遊走。

  「不能。」

  語音方落,樹下徐風乍起,叢間野花的芬芳逐風飄來,無音眼前所見的一切驀地黑
暗如夜,熟悉的光線和古老的氣味盤旋不去,風兒拂過她的髮,那道紗簾又在她的眼中
揚起。

  呆立的她恍惚地張開眼,遊目四顧,一時竟不知身在何方。

  她又看見了,再一次地,如見著海市蜃樓般地回到從前,她又看見了久遠前的葉行
遠,以及那名不知芳名的女子。

  這一回,她就站在兩人的不遠處,因此看得更加仔細,就衣著上來看,大約可猜出
那名身著湘繡衣裙的女子是個富家小姐,而他的身分好像不是花匠,倒像是個氣派的名
門公子。

  無音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那名女子將一雙玉白的柔美搭上葉行遠寬闊的肩,倚
在他懷中愛嬌地笑,葉行遠的雙掌牢牢抱著她,低首看著她,眼底含有無限寵溺。無音
愣然地站在原地,以一種隱藏在暗地裡的角度,看他修長的指尖穿過那位姑娘的髮,他
探首俯向懷中的女人,而她正仰起了柔美的臉龐:「無音?」察覺她有些不對勁的葉行
遠握著她的雙肩搖了搖她。

  硬生生地被人自迷夢中拉離,無音不適地盤著眉心,「我……」

  「妳沒事吧?」他擔心地撫著她冰涼的頰,將有些站不穩的她置於臂中。

  「我見過你‥‥」無音拉下他的掌心,用力緊握,努力地想逐散腦中的紛亂。

  他只覺得她有些語無倫次,「妳是怎麼了?我和妳同住在園中,妳自然見過我。」

  她直搖螓首,「不,是在更久以前……」

  「更久以前?」他的身子明顯地變得僵硬,不得不懷疑擁有能夠看見眾生能力的她
,是否還擁有其他異能。

  「在你臉上還沒有這道疤的時候……」心神未定的她一手撫著額,喃喃自語,「好
奇怪,近來我怎麼老是看見一些捉摸不定的東西……」

  「妳曾在哪見過我?」他把她的話聽進耳裡,執著地尾隨著她不經意透露的消息。

  「不知道,好像是……」猶未自謎團間走開的她,星眸半閉,仰起螓首正想回答他
時,不意見著他那雙黑眸,到了嘴邊的話語頓時全都梗在喉間。

  「是什麼?」

  她沒有回答,只是愣愣地瞅著他,心頭因他而翻攪不已。

  要告訴他,那些不知是在何時何地發生的過往,並讓他想起那名佔據他全副心神和
眼眸的女子嗎?要告訴他,那名讓他眼底藏著濃濃情意的女子嗎?

  她很猶豫。

  那種舉棋不定的感覺,帶著微微的疼,和些許的妒,她不明白為何她只能躲在一角
瞧著他曾發生過的情事?為何,在那令人費解的白日大夢裡,她只能偷偷地躲藏著,努
力側耳聆聽他的一言一語?為何,那個能站在他身旁的女人……不是她?

  「無音?」發覺她又魂遊天外天的葉行遠,在焦急外,不禁為她擔心了起來。

  她迷惘的眸光流轉至他的身上,定定地凝睇著這名日夜糾擾著她的男子,不,該說
是這名自她八歲那年起,就與她隔著鏡面相見的男子。

  自他由鏡中走出的那一夜起,她就一直在等待著什麼,是何時起他不再喚她為小姐
,改而喚起她的名了?為何她一點排斥的感覺也無?彷彿這個名由他的口中喚出,再天
經地義不過,好似他本來就該這般喚她的……如果說,不告訴他那名今他眼中含情、唇
邊帶笑的女子是誰,那麼,他會不會就這般一直喚著她?若是一直保持沉默,那麼這名
只出現在幽夜裡親吻她的男子,是不是也就不會離開?

  她忽然想起娘親,小時候,她總不解娘親為何總是默默地在花相園裡為爹種芍藥,
也不懂娘親為何哪都不去,固守著花相園不肯離開,後來,她漸漸明白了那是怎樣的一
份等待和癡愚,可是在她懂了後,她反而希望她永遠也不明白那些。

  此刻的她,不想知道站在面前的男子是為何而來,又有著怎樣的情愛和過往,她更
不想知道他在花間落淚的原由,她只想守住當下。

  「我忘了。」她深吸了口氣,在看見自己的雙手仍緊捉著他不放時,隨即鬆開手。

  但他卻不放過她,在她轉身欲走時拉住她的手。

  「放開我。」理智重新回籠後,冷清再度回到她的身上。

  他的雙目探索著她的心思,「妳藏了什麼?」前後不過片刻,她就換了個模樣,她
到底知道了些什麼?.

  灼熱的視線彷彿燙著了她,她連忙別過芳頰,「別這樣看我。」

  然而,他黑黝的眼睜卻固執地追索著她,今她臉上一熱,更是挪開了視線刻意不望
向他。他們兩人僵持了許久,而他握在她手上的大掌也無半分鬆開的跡象,一直不看他
的無音終於啟口。

  「我和你一樣,都是很容易會錯意的。」

  風兒似乎止息了,樹梢上的綠葉安靜地蜷伏著,四下無聲,在這一刻,人間的光陰
暫時停止。

  葉行遠沉默地凝視著她,這才發現在他面前的是怎樣的一個芳華少艾,在她勻淨的
面容上,明睜含情,唇梢帶意,若是笑起來,想必更今人驚豔吧?只是,他似乎不曾見
過她笑。

  對於這位新主人的過往,他自雷宅的下人口中已得知了大半,但在她的身上,他全
然看不出那些曾經存在的陰影,只除了那一回她遭鄰裡扔石後偷偷流洩出來的心傷外,
平日裡,她總是如同她的名一般,無音無息地安靜過日子,把心如埋春枝般地深埋土內
,任誰也見不著那片只有她才能進入的天地,他想,若是能夠看穿她的心,也許他將會
看到一道又一道由她自個兒親自鎖上的心鎖吧。

  透過那雙倒映著自己的水眸,他看見,他也同她一樣,都為自己的心上了鎖。

  半晌,他鬆開了手讓她走。

  幾不可見的失落出現在無音的眼底,但她很快地掩去,若無其事地旋過身,葉行遠
出神地遠望她一步步蹈下山坡的倩影,忍不住閤握著空盪盪的掌心。

  他有些悔意,心頭麻癢如遭齧咬,眼前來來去去的,盡是她迴避他而側過的芳容,
那線條優美的輪廓,今他忍不住想伸手觸碰,可他更怕,在他不受自制地接近她後,他
是否又會在日後嚐到同樣的苦果?

  隨著佳人離去的腳步聲愈來愈遠,他的心思也愈來愈複雜,但在回想起仍在園子裡
的申屠令後,他隨即一振神智,飛快地邁開腳步追了上去。

  
  推開窗,無音伸出手迎來一隻黃鶯。

  她微頃著身,仔細聆聽安棲在她指上的黃鶯,正對她低聲傾訴,聽了一陣後,她失
望地揚手讓黃鶯飛去,稍稍探出身子至窗外,出聲喚著已在屋簷上待了好一段時間的碧
落。

  「碧落。」她到底探到了沒有?

  閉目盤坐在簷上的碧落,在聽到她呼喚後,睜開明眸翻身下簷,並順勢就著外頭生
長得濃密的枝葉盪進窗裡。

  「查出那個申屠令是誰了嗎?」在她進屋後,無音隨即關上了窗,轉身看向她一臉
的鬱色。

  「還沒有。」她煩躁地踱至桌邊坐下。

  也是一無所獲的無音,走至她的身畔坐下,一手托著香腮,不停地搜索著模糊的記
憶。

  「我總覺的他像是當年那個賣鏡的。」雖然她沒有過目不忘的能力,但她的記性並
不差。「妳真沒半點記憶?」

  「我也覺他眼熟,淡就是不記得。」一雙黛眉緊鎖著的碧落,抬起一指指向自己的
額際,「這裡,有一段記憶被封住了,我想,當年把我封在四神鏡裡的人,很可能就是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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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被關進四神鏡前,她是個四海以鏡為家的自由鏡妖,後來不知為了什麼,她遭人
封進四神鏡內失去了自由,直至她被販至無音的家中,並經由無音的雙手釋放出來後,
她才重返這花花人間。照理說,她應當會記得那個把她封進鏡內的人,可不知怎地,她
想了十年,仍是憶不起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無音看了看擱放在妝臺上的四神鏡,「妳在鏡中看不出他的來歷嗎?」碧落最大的
本事,就是能藉由銅鏡看穿一個人,哪怕是最想隱藏的過往或經歷,也曾在她的雙目下
一一現形,她更能看出照鏡人最深的心事和未來。

  「沒用的,我早試過了。」深受挫折的碧落沮喪地攤攤兩掌,「那傢伙的道行比我
們預料的都高,事前也可能做了提防我們的準備。」防得這麼周延,這只代表一件事,
那就是他的來歷絕對大有文章。

  無音撫著下頷深思,到目前為止,無論是她託風託眾生去打探申屠令,或是碧落藉
妖力離魂出竅四處探問,她們還是不知那個不是人也不是妖的申屠令究竟是何等眾生,
與他同處一屋簷下,如不把他的身分查明,她總覺得無法心安。

  「妳打算怎麼辦?」也覺得讓她跟個來歷不明的東西處在一塊不妥的碧落,滿臉煩
惱地看向鎮定自若的她。

  「嗯……」她回想起那夜撞見申屠令在園中尋物一事,不禁猜測起懷有目的來此的
申屠令,要找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碧落的建議是不讓夜長夢多,「不如就將他趕出去吧?」這樣最好,如此一來往後
她們都不必煩惱。

  她反對地搖了搖螓首,「不行,我過不了我爹那關。」申屠令是爹眼中最重視的貴
客,她這一趕,別說會得罪本屋一大群想藉機攀權的親人,她往後的日子也會跟著難過


  「既然申屠令可以化身為官對妳爹施法矇騙,我也可以。」想也知道申屠令定是對
雷宅的人動了手腳,都是同道中人,她效法一回又何妨?

  「我說過,別對人類那麼做。」無音皺眉地伸手輕敲她的額際。

  她不滿地捂著額,「難不成妳就這樣讓那個來歷不明的東西繼續住下去?」

  「我會留心就是。」在查出申屠令的真正身分和前來花相園的目的前,也只好小心
為上了。

  「就憑妳一人?」碧落不客氣地潑了她一盆冷水,「若是沒有那隻花妖,只怕在我
回來前,妳早去見了閻王。」

  「怎麼說?」她訝異地回過頭,對被蒙在鼓裡的事一概不知。

  碧落早就看穿那兩人在私底下進行的暗事。「申屠令是衝著妳來的,而葉行遠,立
場則是與他相反,他是來保護妳的。」

  「為何葉行遠要保護我?」她原本就對葉行遠的作為感到很納悶,如今得到此番見
解後,她更是一頭霧水。

  「因為……」碧落張大了嘴,驀地把那些差點到口的話全都收回,「不能說。」

  無音淡看著她那雙洞悉一切的美眸,「我不能知道?」

  她掩著唇,滿面神祕,「我不能代說。」這種私人的事,即使她早就看出,她也不
好末經葉行遠的同意就託出,所以,還是靜待後效好了,就看葉行遠有什麼打算。

  「不能說便罷了。」無音並不急著去解謎,站起身走至窗邊,朝她勾了勾手指,「
哪,妳想個法子除一除園裡的東西吧,也不知是怎地,近來數量變多了。」對於那兩個
一前一後來此居住的客人,她有耐心慢慢找出他們的底,但眼前這件嚴重妨礙到她生活
起居的小事,她則是有些不能等。

  「變多了?」碧落繞高了柳眉走上前,「我不是有施法設界保護妳嗎?」

  她乾脆推開窗,「妳自個兒看看。」

  帶著一絲疑惑走至窗畔的碧落,順著無音的指點看去後,這才發現有設界隔離的園
子,竟在她不知不覺間,充滿了突破她施法所設隔界的妖鬼精怪。

  她錯愕地瞪大美眸,「這是怎麼回事?」有沒有弄錯呀,這裡何時變得這般熱鬧,
怎麼各路眾生都來這報到了?

  「動手清一清吧。」三不五時就受到打擾或是捉弄的無音,有些頭痛地撫著額。

  「幾日不見,這裡居然成了妖魔鬼怪的大本營……」都怪她把全副心神擺在申屠令
的身上,竟沒注意到園裡的狀況。

  「是啊。」無音嘆為觀止地看著外頭為數眾多的眾生。

  碧落側眼睨向她一臉的風平浪靜,「我看妳還是很怡然自得嘛。」

  「我總要習慣。」早就適應這種生活的無音,從很久前,就已經不太去在乎這些只
出現在她面前的東西。

  「妳說過,妖魔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碧落想了半晌,揚起玉掌勾欖著她的
肩,在她耳邊篤定地問:「下一句,應該是人吧?」

  被看穿的無音眉心一鎖,面色驀白,抿著菱唇靜肅著沒有回答,但側首凝睇著她的
碧落,仍是自她的眼中找到了答案。

  沒錯,對她來說,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外表醜陋駭人,或是美貌似仙的妖魔,而
是人,那些與她同類的人。

  早些年前,只為一己之慾而放縱私情的爹,在享盡齊人之福盡歡之餘,無視那些必
須同棲於一屋簷下的妻妾,任由她們爭寵奪權,無所不用其極地為雷氏的家產而爭鬥,
也因此,娘親被爹的妻妾們逼得出家去了,而她呢?則因為天生的異能,被人們異樣的
眼光排拒在外,也因她植芍藥的技能,被親人們幽禁在這座花相園裡,好為雷氏種植芍
藥。長久下來,她不敢走出園看看世界,也不敢接觸那些帶著嫌惡或是害怕眼神看向她
的人,每每接觸他們,所換來的都只是傷害。

  人與人心,或許是一片她永遠也無法明白,也無法涸游而越的荊棘之海,每回當她
想要強行橫渡,總是換來一身的傷害。

  碧落憐惜地擁緊她的肩,一如以往,語重心長地在她耳邊苦勸。

  「妳不能永遠都躲在這裡,妳得試著走出去。」或許雷家人是困住了她,可是在某
方面來看,她自個兒也在雙腳繫上了重鎖。

  無音一雙水眸,漫無目標地環顧著空曠的屋裡,想起自己的畏縮,憶起自己一手造
成的孤寂。

  這些年來,她日復一日地過著制式又無味的日子,冷眼看著花開花落,春日年年來
園中造訪,而她的孤寂也愈來愈深。以往,她還可以告訴自己,這些花兒就是她最大的
成就,她並沒有自白浪費時光,但她知道,那只是表面上她找來安慰自己的藉口。隨著
自己的成長,隨著對於情懷的渴求,她不知該再用何種藉口搪塞那顆寂寞得時常作疼的
心,這般辜負青春,如此蹉跎芳華,她不是不心慌,可縱使再焦急,再怎麼惶恐,又能
如何呢?

  她也無能為力。

  「我偶爾會出去。」她閉上眼,將那些不願告人的心事用力壓下。

  「然後不是因被扔石子,就是因鄰人謾罵奚落而縮回這裡?」碧落扳過她的身子,
決定這一次不再讓她逃避她的傷處。

  無音淡淡輕嘆,「妳愈來愈惹人厭了。」

  「就跟那隻花妖一樣惹妳厭?」碧落試探地伸手點點她的鼻尖。

  「他並不討人厭。」她不加細想地脫口而出,在發覺自己說了什麼後,已來不及收
回已出口的話。

  「喔?」碧落壞壞地拉長了音調。

  「他的眼中沒有我。」無音轉過身去,落寞地看著窗外的大好春景。「他心裡已經
住了一個人。」

  碧落連忙拉長了雙耳,「誰?」

  「那個令他流淚的女人。」她忘不了鏡中他的淚,也忘不了那名美麗的女子倚在他
懷中開心的笑。

  「想知道他的心嗎?」碧落斂去了笑,關心地環住她的肩。

  她想知道嗎?無音自己也不能確定。

  關於葉行遠的過往,她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些、明白了些許,但這就夠讓她提不
起勇氣了,她不知道若是她再這麼看下去,或是去挖掘出那些她所不知的一切,到時,
她會有怎樣的感覺,和怎樣的後果?如此無法預料的未來,今她鼓不起勇氣踏出步伐,
去縮短他們之間刻意造成的距離。

  碧落意味深長的瞧著她,「想知道,就不能只是站在門外觀望,不走進去,妳怎會
明白?」

  「那妳明白嗎?」

  「我懂得比妳多。」她說得一臉的眉飛色舞,在世上活得這麼久,自然比她所知的
來得多。

  無音看了她半晌,慢條斯理地自袖中掏出一張泛黃的紙絹,這張紙絹,還是碧落上
回離家前不小心掉的。

  她低首輕輕吟唸:「上窮碧落,下黃泉……」

  碧落當下花容一改,連忙將那張紙絹搶回,極為珍視地藏入衣襟內貼身收藏。

  無音不語地看著她,頭一回見到她的眼眸是如此的不安定,是如此的……與她相似


  「其實,妳明白的並不比我多。」

   雨前龍井的馨香,順著氤氳的熱氣蒸騰而上,手端著茶盅的申屠令,倚在客房的窗
邊,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正上演的一幕。

  站在園中為花兒澆水的無音停住手邊的動作,抬起螓首看向遠處的園門,在園門背
著畫具的葉行遠正與那些自本屋那邊過來的女眷交談著。

  無音看得很出神,也看得很清楚,那些抬起面頰仰望葉行遠的女眷們,臉上皆漾上
淡淡的紅暈,那一雙雙傾慕的眼,不住地在他的身上徘徊,她們素白潔淨的纖指,或揪
扯著手絹,或抬至上了胭脂的唇邊掩嘴細笑。

  雖然她與人之間的相處很少,但她知道,那是戀慕。

  看著葉行遠一一回答她們的問題,他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的側臉
,像一幅畫,她的雙眼無法自他身上移開,有些她早已知名的感覺,一浪一浪地,拍打
著她的心湖。

  下意識地,她伸指撫著自己的唇,試著想憶起那回他貼合在上頭時,是怎樣的感覺
,當那些與他交談的其中一名女婢,笑著拍打著他的胸膛時,她微微咬緊了唇瓣。

  這是第一次,她知道自己是個善妒的女人。

  她嫉妒那名在迷夢中,可以倚在他懷中嬌笑的女子,她也嫉妒那些可以假藉公事和
他打情罵俏的女婢,雖然她知道,她根本就沒有立場可以產生這些情緒,也知這般不好
,但她也不想這樣的,她也不想要這種小眉小眼的心態,可是私慾卻讓她控制不了自己


  自那日由後山回來後,她偷偷的在心底挪了一個空位,去擺放那些對於葉行遠所產
生的可能想像,與葉行遠日日相處下來,她忍不住開始想像起自己是否能有一絲的可能
性,是否會有存在他眼底的機會,可是她忘不了他那時的迴避,她還記得,在後山那時
,她清楚地在他的眼中看見了猶豫,和裹足不前。

  其實她想要的並不多,她要的不是特別,也不是朋友或知心者的關係,她只是希望
他能和以往在銅鏡裡時一樣,每當她想見到他時,他便曾靜靜地出現在鏡裡陪伴在她身
邊。

  孤獨了前半生後,頭一回她有了想愛的慾望,卻不知該如何敲開他的心房,也不知
該如何讓自己踏出第一步。每當她說服自己,她並不想一個人孤寂地守著花相園到老,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時,另一道冷清的聲音,又會在她的耳邊提醒,他只是隻妖,和碧落
一樣,都只是個過客,他們都有離開的一日,而他離去的時間,或許就在他找著了他所
想找的東西那一日,到了那時,他將會不回頭的離去。

  思及至此,勇氣盡退,心也涼了大半,也因此,在愛與不愛之間,她定足躊躇,舉
棋不定。

  龍井茶香香氣拂面,在屋內的申屠令,瞧了她神情黯淡的面容許久,暗自思索了半
晌後,決定改變初衷,驀地,他唇邊揚起一抹笑,抬手探指點了點盅中淡綠的茶湯,抬
眼將目光鎖定在外頭一名流連不去的女眷身上,朝她彈了彈指,指尖的水珠,立即疾射
而去。

  在一片寂靜中無音回過神來,不知在何時,葉行遠與那些女眷都離開了園前,似乎
是往本屋那邊去了,就在她嘆了口氣收回心神時,一名離去又回來的女婢,筆直地朝園
內走來。

  她沒在意,以為那名女婢是奉了嬤嬤或是本屋那邊的人來辦事,因此不加予理會,
逕自彎身拾起水瓢,對耳邊愈來愈近的足音並沒有留心,但就在她轉身欲走時,身後的
長髮忽地遭人一曳。

  遭兇猛的手勁差點被曳倒地的無音,在疼痛中掙扎地轉身,才睜眼想看清是怎麼回
事,眼前神情僵硬的女婢,卻揚手至髮髻後,緩緩抽出一根銀簪。

  在日光的反射下,簪影亮眼刺目,無音在那根簪子朝她刺來時,奮力舉起手中的水
瓢將它打落,失了銀簪的女婢望了空空的手心一會,蹲下身子拾起一把無音擱在園中的
利鐮。

  猶弄不清發生何事才遭到攻擊的無音,急喘著氣,兩眼來回地在行徑反常的女婢身
上找著答案,找了許久仍找不出異狀的她,在看向女婢的眼時,條然一愣。

  這種無神僵直的眼神,據她看過不少妖異之事的經驗來看,這個女婢該不會是……
被操縱了?

  答案才躍上她的心頭,劃破空氣的鐮聲近在她的耳邊,幼時的記憶霎時湧向她的腦
海,她不適地眨了眨眼,忙命令自己別在這時想起那回事,就在她分心不備之際,她耳
邊的青絲被削落了一截。適時躲過的無音,在女婢再次揚起利鐮走來時頻往後退,不意
腳下卻被絆了絆,一骨碌地重跌在地。

  「碧落……」坐在地上不住挪退的她心慌地喚,環首四顧,在這緊要關頭卻找不到
那抹視保護她為己任的倩影。

  女婢握緊了手中的利鐮,傾身朝她橫割亂劃,就在無音想起她可以喚來葉行遠時,
她的背脊撞上了擺放在園中的水桶。她一手壓在盛滿清水的桶緣,想繞過它,可施力過
大,整個桶身一傾,滔滔的水花泛過她一身。

  尾隨而至的鐮風,聽來那麼近,在一地水濕中的無音閉上了眼,繃緊身子等了許久
,卻沒等到接下來該發生的景況。

  她狐疑地睜開眼,看見申屠令寬大的背影擋在她的面前,原本應在客房中的他,此
刻正使勁地奪下女婢手中的利鐮,並攤手成刀,著力朝女婢的頸後一擊,遭擊暈的女婢
立即倒在花叢下。

  「雷姑娘無事吧?」他轉過身來,緊張地彎下身子探詢。

  她驚魂未定地撫著胸坎,大口地喘氣,「我沒事……」

  「來,咱們進屋去。」他說著便將她自地上拉起,撐扶著她一塊走進屋裡,將她置
在廳內後,隨即走回自己的房間。

  「多謝相助。」被他扶坐在廳內的無音,坐了一陣後,見他返回,連忙向他致謝。

  「不過是舉手之勞。」申屠令漾著開朗的笑臉,踱步走至她的面前,「擦一擦,看
妳都濕了一身。」

  見他拿來拭身用的長巾,無音感謝地正想接過,他卻自作主張地代她擦了起來。

  她有些困窘,「申屠大人,我可以自己來……」

  「坐著吧,就讓我幫忙。」他將長巾覆上她的髮,蓋去了她的拒絕,隨後順著她的
髮絲一路往下,擰乾了髮梢上的水珠後,不避嫌地握住她的纖腕,擦拭起她衣袖上的水
漬。

  沒有側首看他的無音,也拾起置在桌上的長巾擦著裙擺,因此並沒有看見他一雙銳
眼中所煥放出的光芒,只隱隱約約覺得,遭他所觸碰的地方會有種燙熱的感覺,但她並
沒有留意,只想快些弄乾身子好擺脫這種尷尬的狀況。

  「年輕的身體真好……」撫著她的臂膀的申屠令,兩眼泛著迷離的炯光,幾不可聞
的低語自唇邊悄悄逸出。

  「你說什麼?」無音停下手邊的動作,一時沒聽清楚。

  「沒。」他迅速回神,淡淡輕笑,「沒什麼。」

  在打理好自己後,她站起身來,望了望仍躺在花叢裡的那名女婢,不放心地踏出腳
步。

  申屠令拉住她,「妳要上哪?」

  「不能就這樣讓她躺在那,我去喚人來,請人找大夫為她看看。」

  「妳在這歇息,這事由我去叫其他下人來辦就成了。」他將她按回原位坐下,大步
走出去,來到園中抱起不省人事的女婢,一路走向園外。

  無音愣坐在廳內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伸手撫上方才被他緊握的手腕,上頭還帶著點
異樣的溫度,她總覺得他方才的舉止有些怪異,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恍然回神告誡著自己,「還是提防著點好了……」在一塊住久了,她都忘了他是
個身分不明且別有所圖的東西。

  「來,喝盅茶壓壓驚。」申屠令再次返回廳內時,手托著一只茶盤,盤中盛了盅新
泡的雨前龍井。

  「謝謝。」將謹慎和防備暗藏在心底的無音,小心地接過後擱在桌上待涼,此時,
她的下頷卻遭人一抬。

  「好多了嗎?」申屠令抬起她的下頷左右端詳,「妳的氣色不是很好。」

  雙目與那雙一時看不清是什麼顏色的眼眸相觸後,她的腦際有陣暈眩,且經他一觸
,方才那份昏沉沉的感覺又籠回她的身上,她忙想別開他的手。

  她不適地甩著頭,「我沒事……」

  申屠令冷眼看了她的反應一會後,藏起了笑意在她的身畔坐下。

  「不知……雷姑娘是否已有意中人?」他的聲音聽來很猶豫。

  沒料到他會突然間這的無音,訝異地偏首看向他,所看到的,是一張帶著淡淡不甘
,又不想放棄的臉龐。

  「算有吧。」她想了一會,不想再被他糾纏地選擇了說實話。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失落,「是葉公子?」

  「我一定要回答嗎?」她試著坐正身子,將他們之間的距離拉開來,芳容霎時變得
冷清。

  他以指刮著臉,自嘲地笑,「我……不過是想知道自個兒是否還有機會罷了。」

  「你何時要走?」無音不想去分辨他話申真偽,以及他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心中念
念不忘的,還是初時的那個問題。

  「未定。」申屠令眼眸一轉,彷彿自沮喪中重新振作起來,對她漾出個令人難以拒
絕的微笑。

  雖是有設防了,但無音還是被那抹微笑捕捉住,一雙水眸忘了自他的臉上移開。

  「如果……」他的黑眸緊捉她的眸心,打算將她手到擒來。「如果能讓妳許願,妳
最想許的是什麼?」

  「關於那位意中人?」她茫然地問。

  「嗯。」他輕聲應著,格外用心地注視著她的眼。

  在他的凝視下,昏沉的她覺得身子變得如飄葉般輕盈,他的聲音,像是暗夜中一盞
招引迷途旅人的燈,而他那雙燦亮的炯目,則似是一雙拖拉著她的手,令她不由自主地
沉陷進去……「妳最想許的願望是什麼?」掌握了她神智的申屠令,緩緩欺進她身旁,
在她兩眼寫滿迷茫時,催眠地在她耳畔問。

  「我想……」在神智不清的當口,無音藏在心中深處的願望,無意識地被勾引而出
,「我想取而代之……」

  噹──清脆一響,是茶盅盅蓋被揭開的聲音。

  恍然回神的無音,一頭霧水地看著四下不知發生了何事,坐在一旁的申屠令,趁著
她遊魂方歸之際,悄悄以銳利的指尖劃破指腹,不著痕跡地將一滴血滲入茶湯裡。

  「看樣子,本官是沒希望了。」出聲粉飾太平的他,在她回眸至他身上時,他帶笑
地將已涼的茶盅遞給她。

  渾然不知方才自己曾回過什麼話的無音,前思後想了許久,總算是想起先前他們所
談論的是她願不願給他一個機會,但之後他說了什麼話,她則憶不起……為求定下心神
,她就著盅緣急急喝下一口茶湯。

  「雷姑娘?」

  她忙掩失態,「抱歉。」她是怎麼了?怎麼近來白日裡她總會莫名其妙的出神?

  狀似失望滿懷的申屠令站起身,在朝廳外走去時,忽地停下了腳步,「雷姑娘,方
才我忘了告訴妳一事。」

  「何事?」

  「別輕易許下願望。」他回首將目光移至她喝盡的那盅茶上,而後款款地笑了,「
因為,它可能會有實現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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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1:20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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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無音。」

  仗著有葉行遠在園內保護,因此放心丟下無音一人去打探消息的碧落,在外頭奔波
了數日仍是一無所獲後,才慢條斯理地回到花相園,但她一回家,見到的卻是從未在清
晨時發呆的無音。

  洗去一身旅途上帶回的塵埃的碧落,懸著眉,帶著疑心地走至無音的面前,見她不
去園子為她心愛的花兒們澆水,反而動也不動地坐在椅上,手端著一盅早已涼透的茶,
一雙明亮的大眼,毫無焦距地定視著前方。

  碧落伸手在她面前揮了揮,她卻像是沒有發覺有人站在她面前似的,驀地,她端茶
的手勢一軟,托在手中的茶盅跌出她的掌心往下墜去,機警的碧落手腳並用,一手接住
茶盅,一腳踢高快落地的盅蓋,在接到兩者後將它們放在桌上。

  「無音?」發現她還是一點反應也無的碧落,大感不對地搖著她的肩。

  「嗯?」一雙流離的水眸,在她的呼喚下方歸回定位,無音惺松地眨了眨眼。

  碧落抬起她的下頷,擔心地左瞧右望,「妳是怎麼了,臉色這麼蒼白?」

  「是嗎?」她摸摸自己的臉,好似剛夢醒。

  「身子不舒服?」愈瞧她兩眉愈是擰緊的碧落,忽地覺得這張容顏,比起數日前憔
悴多了,陣陣的不安自心底一湧而上。

  「也不是……」無音閤上眼,疲憊地一手撫著額,「只是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累……


  也不知怎的,這幾日她總覺得身子很懶,很睏也很倦,每到白日她就昏沉沉的。

  瞅看著她的碧落,前思後想不過片刻,心底對她這種情況大概有譜。

  「妳在這歇著,今天別到園子裡去了。」她隱忍著滿腹的怒氣,好言好語地交代,
扶起無音帶至床榻邊。

  「好。」出乎意外的,無音沒有反對,只在安躺上榻後渴睡地閤上眼。

  坐在床畔再三審視她後,碧落輕手輕腳地步出房內閣上門板,轉過身時,再也掩不
住眼底焚燒的怒火,大步大步地邁向客居準備找人算帳,但未到客居,在廊上的轉角處
,卻迎面撞著了表情顯得憂心忡忡的葉行遠。

  「我有話要告訴你。」見來者是他,怒氣沖沖的碧落隨即用力地推開他,一雙柔荑
扠放在腰際上瞠目以視。

  「我也正好要找妳。」相較於她一身外放的怒意,葉行遠就含斂多了,但眉心緊鎖
得豎成一字紋,雙目陰森含涼。

  「不──」她深深吸氣,方啟紅唇,話還含在口中,他的警告已比她先一步而至。

  「不許妳再接近無音。」早就察覺無音身子有異的他,頭一個就把碧落視為兇嫌。

  「再動她一根寒毛,妳就準備在鏡中度過妳的餘生。」與修行千年的他相比,這隻
道行不過數百年的小鏡妖根本就不足與他為敵,再有一回的話,就算她被無音視為親人
,他也會不念同道情分。

  「什麼?」她萬沒想到竟是他先發制人。「我才想對你說這句話!」

  葉行遠陰沉地斂緊了眉心,「妳說什麼?」

  她氣結地探指頻頻戳著他的胸口,「你這棵臭芍藥,想吸人類的生氣就到別處去吸
,要是你敢再多吸一口無音的,看我不找到你的肉身把它燒了!」

  「妳以為是我?」他有些錯愕,怎麼也沒想到情況竟會倒過來。

  她一臉的兇悍,「不是你還有誰?」園子裡只有兩隻妖,不是她,當然是他幹的好
事!

  葉行遠嚴正地聲明,「我是吸食天地露水為生的,我從不吸食人類的生氣。」他哪
像她一樣,需要借住在鏡裡,藉人類照鏡時暗中吸取人類的生氣。

  當下換碧落愣大著嘴,「啊?」

  「我原以為是妳。」排除了她的嫌疑後,他不需多想,馬上就找到另一個按兵不動
已久的嫌犯。

  「我?」她一手拍著胸坎,「無音是我一手看顧到大的,我怎麼可能會害她?」

  葉行遠沒埋會她,微偏過頭轉看向某個方向,瞇細了一雙黑眸之餘暗自握緊了拳心


  猶自嚷了一陣的碧落,在順過氣後朝著他的目光看去,後知後覺的她在有所領悟了
後,一雙美眸狠狠地盯著申屠令的房間,半晌過後,沉不住氣的她柳眉倒豎,忿忿地挽
起了袖子。

  「豈有此埋,我去找他算帳!」他們這屬同一陣營的自家人內鬨了半天,卻遺忘了
另一位房客。

  「慢著。」葉行遠冷靜地一把拉住她。「你知道他是什麼東西嗎?」

  「不知道!」火冒三丈高的佳人扭頭便要走。

  他暗自在她的臂上施了力。「連底都沒探清楚妳就想去撕破臉?萬一他的道行勝妳
一籌該怎麼辦?」就憑她這隻貪玩不認真修煉的鏡妖也想對上申屠令?只怕她一去,申
屠令不把她收了或吃了才怪。

  碧落氣不過地抽回手,「不然還能怎樣?」她總不能讓申屠令繼續吸食無音的生氣
,再這樣下去,無音會像花草一般日漸枯萎,最後步上死亡一途。

  「我想……」他沉吟了一會,眼中煥出一絲狡光,「咱們可以找個幫手來幫忙。」

  既然探不得申屠令的底,那就找個萬無一失的人來接手承辦。

  「幫手?」難道他有什麼道行高深的妖友可以助陣?

  葉行遠有信心地笑了,「等他到了妳就會明白。」

  
  「妳到底在做什麼?」眼底寫滿倦意的無音,枯坐在窗邊看著碧落自天末亮就在屋
裡來來去去。

  兩手忙碌得很的碧落,回首看了她一眼,隨後又轉過頭繼續忙著手邊的事務。

  「碧落……」無音不死心地想再叫住她問個明白時,房間外室的門扇卻遭人輕敲了
兩下。

  「來得正好。」碧落止住手邊的動作,黛眉一挑,飛快地走出內室趕至外頭應門。

  很好奇會是誰在這清晨時分敲門的無音,拖著近來總是懶洋洋的身體,還末走出內
室,便聽見碧落低低的聲音,腳步一轉來到外頭,她有些訝異地看著平日在園內工作時
,總是不在乎穿著打扮,但現下卻是束髮整冠,一身打扮不但合宜,還因過於俊俏顯得
很招人注目的葉行遠。

  「你要出門?」這隻外表可說是標準禍水的花妖,不會是想出門禍害人間勾引良家
婦女吧?

  他露出迷人的笑意,「嗯,想上街買點彩料。」

  「正好,你順道陪她去吧。」碧落隨即接上話,並殷勤地將客人請進房裡。

  無音指著自己的鼻尖,「陪我去哪?」她有準備要出門嗎?

  「晝月庵。」碧落淡淡地應著,一雙杏眸溜至無音那張瞬間風雲色變的面容上。

  突如其來的意外今無音緊屏著呼吸,不久,她將兩眼一瞥,轉頭便要往裡走。

  「今日是妳娘的生辰。」早就料到的碧落一把將她拖回來,順手把備妥的竹籃遞至
她臂上讓她挽著。「我已幫妳準備好了壽禮,妳就去看看她吧。」

  「我不能去。」她面無表情地拿開竹籃,「況且,我爹也不許我去。」這麼多年來
,她爹始終不肯讓她離開花相園去探視娘親,她現下一去,若是被知情了,怎麼辦?

  「我會施法弄個妳留在這的,妳就安心的去吧,不會有人起疑的。」碧落再次將竹
籃塞至她的懷裡,在她不肯收時,索性改將竹籃交給兩手空空的葉行遠,再把她一骨碌
地推至葉行遠的身邊。

  她皺著眉,「碧落……」

  「我要出門幾日,她就麻煩你了。」不待她拒絕,碧落逕自朝葉行遠交代完畢後,
腳步飛快地走至擺在桌上的四神鏡旁。

  「妳又要上哪?」無音瞪大了眼,在她要一腳跨進鏡裡時趕忙出聲。

  她隨口謅著,「去打聽消息囉。」按照他們的計畫,在把無音弄出門後,他們請來
代為處理申屠令的那個人就該到了,她現在不暗中去盯著申屠令怎麼成?

  「等等……」心裡有千百個不同意的無音急走上前,潛進鏡內的碧落在轉首對葉行
遠眨眼示意後,轉身消失在鏡裡。

  一隻健臂自後伸到她面前,她轉過頭去,無聲地看著葉行遠拿起擱在桌上那襲為她
準備的淡色紗綢,仔細地覆在她的頭上,蓋至她的額間罩住她的容顏,而後在她的頸間
將兩股紗綢交叉疊放至她的兩肩上。

  「走吧。」為她打點妥當後,他伸手想牽起她的手,但她卻匆忙避開。

  「我不……」想到要踏出花相園,她眉心就抗拒的緊鎖著。

  「妳不想見妳娘嗎?」他彎下身子,兩眼直視著她忐忑猶疑的眸心。

  很想,但,又很不想。

  這麼多年來,她早就斷了去探視娘親的想望,也早忘懷了娘親的模樣,對於過去的
那些事,她已用遺忘的泥土將它深深埋葬,但,即使事情都已過了這麼多年,那份去面
對娘親的心情她還是沒有準備好,她還不知道,她到底該不該原諒那個為了一己私慾,
一手造成她今日的娘親……「來。」為了讓他們的計畫能夠順利進行,縱使她面有難色
,葉行遠還是牽起她的手,在她心思紊亂如麻,猶在掙扎著該與不該時,不給她反對機
會地拉她出門。

  她的腳步走走又停停的,「你怎麼又……」他怎麼老是用一副說了就算的模樣來強
迫她?

  他兀自拉著她來到花相園大門處,在這時,她用力地止住腳步,再也不肯往前邁進
一步,她恐慌地看著外頭來來往往的人群半晌,沒勇氣走出去的她,偷偷地縮回了腳步


  「妳怎麼比我還怕人?」自緊密相牽的手心感覺到她顫抖的葉行遠,半側過身幫她
調整頭上的紗綢,將她的容貌再遮掩得周密些。

  無音邊說邊搖首,連聲調裡都摻了點顫意,「我……我還是不去好了……」回想起
每次踏出大門後的下場,她就只想快些躲回園內。

  「別擔心,有我在,有事我會護著妳的。」他安慰地鬆開手,大掌改而環上她的腰
肢,「走吧。」

  甫踏出大門一步,無音迅即緊緊挨靠在他的身旁,他會意地拍拍她的腰際將她樓得
更緊,一同走出小巷後來到大街上。

  好奇和訝異的目光紛紛投射而來,令她感覺到似有無數個火點正燃在她的身上,當
街上的人群開始對他們指指點點時,她低下螓首不讓任何人認出她,腳下的步子踩得又
急又亂,若非力持鎮定的葉行遠始終都保持著有條不紊的步伐,只怕她曾在大街上飛奔
起來,就在她覺得那些視線快把她淹沒窒息,或是將她整個人燒毀時,她悄悄地抬首向
他求援,雙眼卻被他那今人安心的笑意捕捉住。

  她愣愣地看著對她投以一笑的他,揚手將她額上的紗綢再拉低一點,臉上的神情溫
柔得今人難以抗拒,她模模糊糊地聆聽著四下所傳來的陣陣耳語,在那些人口中,似乎
所見到的是對燕爾情濃的夫婦,而不是和往常一樣,只見著了一個女巫的後代在逛大街
……那些沒見過的人群、市集,沒看過的風景、建築,一一在她眼前滑曳而過,無限的
恐懼和欣喜,在她的胸口交錯織纏,無音不知自己是怎麼走過它們的,每每往前多踏一
步,彷彿就多跨進另一片她始終無緣見上一面的新天地裡。這片天地,是被關在花相園
裡的她無從想像的,也是一直將她排拒在外的,她不時用力地眨著眼,好讓自己肯再看
得清楚點,芳容上的神情有些張皇,有些難以掩飾的感激。

  這就是人間?

  這就是……那個讓她渴望加入,又想遠遠離開的人間?

  將她每一分神情盡收眼底的葉行遠,薄薄的唇因她的反應而勾起一抹笑,擱放在她
腰際間的大掌順著她的背脊而上,環上她的香肩後,鼓勵地將她擁近一點,提供她全然
無憂的依附再深一些,很希望能夠藉此解開她其中的一道心鎖,讓她安然無懼的走出來


  小城不大,熱鬧的大街不過多久就走過,當無音回過神來時,他們已經來到城邊走
向一處綠林,在林中穿梭了許久後,他在上山的石階處停了下來。

  葉行遠先是看了看腳邊刻有地名的石碑,再抬首遠眺著上方似乎看不著盡處的石階


  「到了。」他低聲輕咐,大掌放在她身後推了推,「去吧。」

  「你不陪我上去?」她的不安霎時全都回籠,忙伸手緊緊捉住他的衣袖不讓他離開


  他只遲疑了一會,便在那一雙惶惑不安的眼眸下,再次牽起她的手,與她相偕步上
灑滿綠蔭的石階。

  林中很安靜,拾階而上的每一步步音,都沉沉地迴盪在靜證的樹林裡,無音握緊葉
行遠的大掌,以指尖和掌心感覺他對她的全副溫柔和耐心,發覺心中的不安漸漸被掩過
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喻的心安。一線陽光穿過林間的葉片映上她的臉龐,林間涼
風輕吹,吹落了頭上的紗綢,她仰首探望,在階梯盡處的晝月庵已儼然在望,她不自覺
地放慢腳下的步伐,很是希望這段階梯永遠也走不完。

  兩人方進廟院,便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空曠無人的廟院裡,一名和尚打扮的男子
,肩上擔了根扁擔,擔頭的一邊懸了木製的方盤,方盤上排滿了一塊塊白嫩的豆腐,另
一邊則懸了具竹桶,桶裡裝的,似乎也是豆腐。

  「有事?」正擔起扁擔欲走的晴空,抬首見到他們倆,小心地放下扁擔。

  葉行遠微微瞇細了一雙黑目,不作聲地瞧著這位帶髮和尚,感覺某種令他難以承受
的氣息,正自這名年輕和尚的身上源源不斷地散放出來,他飛快地在腦中轉想了一會後
,有些明白對方的來頭。

  他的面容驀地變得有些蒼白,竭力壓抑下心中泛起的那股逃走的慾望,鎮定下在體
內胡亂四竄的妖氣,反覆吐息過後,他望著對方看似無害祥和的笑,原本該速速離開的
他勉力定下心神,直在心底掂量,自恃有著千年道行的他,認為自己應能挺得住一時片
刻,因此他不但不離開,反而兩腳靜定在原地不動。

  「我們來找人的。」葉行遠試著讓聲音聽來沉穩無異,轉首問著身旁的無音:「妳
娘的法號叫什麼?」

  「靜慈……」揪鎖著黛眉的她低低輕吐,兩眼低垂著,怎麼也沒有勇氣抬首看向那
道近在眼前的庵門。

  「找靜慈?」晴空例開了爽朗的笑容,揚起一指指點也們,「她就在裡頭。」

  「進去吧。」表面上風平浪靜的葉行遠輕聲催促著她。

  無音猶疑地抬首,「我……」

  他伸手撫了撫她的面頰,照著睛空的指示帶她來到庵門前,為她緩緩推敢沉重的庵
門。

  「我在這等妳。」

  庵門一敞,又是一個她不熟悉的世界,無音不語地望著香煙繚繞的庵內許久,忽地
咬緊了唇瓣,像是下定了決心後,舉足踏進門檻內,去面對這場宿世相逢。

  替她閤上庵門好不受打擾後,葉行遠回過身,一雙銳目直射向站在庭裡的晴空,暗
自在雙掌蓄滿力道。

  「你想收我?」百年沒回人間,人間之人是愈來愈古怪了,眼前這個和尚看來不過
二十出頭,沒想到那一身令妖不敢恭維的佛性和佛法,卻是讓他在大開眼界之餘,格外
擔心自身安危。

  晴空莞爾地聳聳肩,「有必要嗎?」怎麼每隻妖在見了他後,頭一句話都是這個?

  葉行遠不解地望著他那雙早已通徹看透一切的眼眸。明明知道他是隻妖,卻不收他
?「看樣子她可能曾在裡頭待一會,我就陪陪你吧。」睛空沒多理會他在想些什麼,自
顧自地彎身拾起扁擔,將自個兒的東西都挑來他的面前。

  「你想做什麼?」在他一靠近後,以為他改變心意想收妖的葉行遠,如臨大敵地忙
擺起防禦姿態。

  「這麼早就上山,用過早膳了沒?」睛空忙碌地自桶裡舀了一碗豆腐遞給他,「來
碗豆腐墊墊肚子吧,我製的豆腐可是遠近馳名喔。」

  不能否認的,葉行遠是有些錯愕,但在錯愕過後,他斂緊了眉心思索著,遲遲不將
那碗豆腐接過來。

  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的睛空,熱情地拉來他的手將碗塞進他的掌心裡。

  「你且放心的吃,無害的。」裡頭除了豆腐,還是豆腐,他這個做豆腐的,不喜歡
在裡頭多添加不該有的東西。

  望著碗中綿密的豆腐,此刻葉行遠心中的猶疑,和方才的無音可說是差不多,不知
該不該將這玩意吃下腹的他,再三地看向晴空那張擺著過度氾濫笑意的臉龐,可無論他
再怎麼看,也找不出半點可讓他拒絕的害意,他遲疑地接過睛空遞來的木杓,舀了一杓
豆香四溢的綿軟豆腐,張口吞嚥,讓它緩緩一路滑下了喉。

  「味道如何?」睛空滿心期待地間。

  「不錯。」雖然是吃得一腹的不安和心驚膽戰,但他還是不得不說實話。

  得到了讚賞後,睛空笑意馬上鋪滿了臉龐,二話不說地走至他的身旁坐下,一手杵
著臉側首向他,很專心地看著他的胸膛。

  豆腐吃了一半的葉行遠不自在地瞪著他。

  「看什麼?」這張笑咪咪的臉,他怎麼看就是怎麼古怪。

  睛空看了半晌,才慢吞吞地伸出一指指向他的心口,「你這裡的問題,似乎比剛才
進去的那個大多了。」

  葉行遠臉色一變,當下豆腐不吃了,悶不吭聲地把碗還給他。

  晴空一把握住他欲縮回去的手,說得語重心長,「若是因害怕受傷而不再愛任何人
,那麼,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你錯過了什麼。」

  葉行遠擰起劍眉,「你不是和尚嗎?塵俗之事管這麼多?」

  「我並沒有出家。」他搔搔髮,刻意對準了他的雙目凝視著他。

  看著那雙似是映照著朗朗晴空的眼,他在裡頭見到了自己,那個他一直不願想起來
的自己,和那段糾纏他許久的過去,不堪的往事……時間無聲地在他們之間流竄,不知
過了多久,葉行遠用力甩開頭,好不容易才自那雙清澈的眼眸中逃開來,在聽見身後庵
門裡傳來腳步聲後,他冷聲地對猶緊握著他不放的睛空開口。

  「放手,她要出來了。」

  睛空也很合作,放開他收拾起碗杓,身後門扉的聲響隨即傳來,葉行遠整了整衣衫
自階上站起,在轉身迎看向正走出庵內的她們時,不設防地倒抽了口氣。

  「她……」他愕然地看著那個走在無音身後的女尼。

  「噓。」睛空以一指按著唇,示意他別說出口。

  心事滿腹的無音,並沒有察覺他們之間的異狀,拖著重若千斤的腳步跨出門檻後,
再次回首看向身後的娘親,不久,庵門緩緩關閤上,再一次讓她與她的親人斷了聯繫。

  猶未自心中重鎖中走出來,一陣輕快的男音忽抵她的耳底「相識即是有緣,這個送
妳。」

  反應慢了一會的無音,愣愣地看著剛才那個好像賣豆腐的男子,突然來到她面前,
拉起她的手塞進一柄簪子,接著那柄簪子被趕來的葉行遠給截走,放在手心裡代她反覆
檢視了半天,覺得沒有異狀後才交給她。

  「這是什麼?」她將它拿至面前端詳,發現這柄有些類似佛家法器的銀簪上,似是
刻了一些小字。

  「護身符。」睛空客氣地對她一笑,「把它簪上吧。」

  不知該不該接受這來歷不明東西的她,暗自瞥了葉行遠一眼,他臉上的表情沒有拒
絕,也無反對的意思,只是繃緊了一張俊容。

  「謝謝。」她閤上掌心收下,朝睛空欠了欠身致謝。

  不待睛空回答,一心想快點離開此地的葉行遠拉著她,「咱們走。」

  含笑相送的睛空,在他們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庭外時,朝身後問了句──「這樣就可
以了嗎?」

  「多謝師父成全。」自庵中走出的靜慈,感謝地朝他深深一拜。

  「哪裡。」他緩慢地轉過身,輕聲向她保證,「心願若是已了,那就安心上路吧,
她不會有事的。」

  靜慈留戀地再看了庭外一會,在收回目光時朝他微微一笑,瞬間整個人髮膚風蝕剝
落,急速化為枯骨,墜落在地後塵飛煙杳,而在她身後的尼姑庵,剎那間,也自乾淨整
潔的廟庵變得頹圮破敗。

  林間的清風颯然吹過,站在廢墟殘土前的晴空斂去臉上的笑意,低首閉眼雙手合十
,喃喃的誦經聲,滲進了路過的風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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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1:21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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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人的碧落,心情不佳地側躺在簷上,屋旁的大樹涼蔭甚多,
將她的身軀掩蓋在一片綠影中。

  就在無音他們出門後,由她暗中看著的申屠令也出門去了,不過,他並不是跟著無
音他們,而是到本屋去,與雷府主人關在房裡相談甚久,直到剛剛才回到園裡。

  有她和葉行遠聯手看著無音,這兩日來申屠令都沒有機會吸食無音的生氣,但這兩
日,他卻常在本屋那邊走動,也不知在暗地裡搞什麼鬼,也許,她該去本屋那裡查一查
才是。

  在簷上想不出個答案來的碧落,正打算到本屋那邊走一趟時,她突地在簷上壓低身
子,意外地看著那名沒遇任何阻攔,便輕易來到花相園外的陌生客,同時,一雙美麗的
黛眉深深打起結來。

  不是妖,也不是神佛鬼怪,眼前的這個人類,不會就是葉行遠請來幫忙的吧?他到
底是怎麼和藏冬商量的?而那個不務正業的山神藏冬,交友也真是夠廣闊的,一問之下
她才知,她和葉行遠皆認識藏冬,可他們倆卻不認識彼此,天曉得藏冬還認識多少妖魔
鬼怪?

  按著藏冬交代,特意前來看看情況的燕吹笛,滿腹不悅地在園口大門前止頓住腳步


  都因藏冬為了一隻初到人間的呆獸,四處躲躲藏藏以避天將,因此分身無暇無法接
受舊友的委託,所以藏冬就找上他捉刀,然後也不管他方不方便,一骨碌地將他自天問
臺給端了下山,強迫他代跑一趟。但,那隻跟他無親無故、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花妖,
有沒有難、是否遇上了麻煩,關他什麼事呀?他幹啥要捨棄修煉的大好時光,跑來這裡
代藏冬盡什麼人情?

  攜著滿腹牢騷的燕吹笛定立在園門口許久,大大地吐出一口悶氣後,才抬首看向園
內,冷眼看著眼前花海和那幢宅院不久,他的眉心便緊皺得舒解不開來,愈是看這幢遭
到作崇的宅子,他便愈覺得自己又被神坑了。

  他的雙眼緩緩滑過那幢被籠罩在黑霧之中的宅院,再轉首看向園中重重包圍的瘴氣
,和空氣中四處瀰漫著壓迫感甚深的無形之力,他忽地有些明白那隻花妖為何要找個幫
手來幫忙。

  認命地把麻煩攬上身後,燕吹笛跨出腳步走進園內,途中,也不見有人來招呼他,
他繼續前行來到屋外,屋內與屋外相同,在這午後時份都是一片靜謐,探首看去,似乎
也不像有人在。

  「有人在嗎?」他隨口問著,四下環看地找著會讓這幢房子陰森詭異的主因。

  「來了。」出乎意料地,屋內有人應聲,並傳來一串腳步聲。

  燕吹笛一雙搜尋的眼眸掉了回來,仰首看向長廊後方的門裡,在屋內的暗影下,來
者的面容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當應門者走出門來到廊上,那張眼熟的面孔經午後的暖
陽一映,他霎時愣住。

  「找哪位──」前來應門的申屠令,走至長廊上才慢條斯理地抬首,接著他的話便
卡梗在喉際。

  沉默似忽湧的雲霧,安安靜靜地蔓延在他們兩人之間。

  眼撞裡倒映著另一張與他同樣訝異的臉孔的燕吹笛,僵住了身子與站在近處的申屠
令兩兩呆看,而腦中一片空白的申屠令,也只是瞪大了眼啞然交視。

  猶如緊繃的弦突地斷裂,在下一刻打破彼此對峙的申屠令,毫無預兆地轉身朝長廊
的另一邊拔腿就跑。

  「你別跑!」當他腳底抹油後,額上青筋直冒的燕吹笛,氣急敗壞地邊嚷邊迅速追
去。

  在一片花海中急急奔跑的申屠令,不時回首看向身後的追兵,同時在心底不停地低
聲咒唸。

  那隻臭花妖……他等了那麼久,都沒等到那隻花妖來對付他,搞了半天,那隻花妖
不是不想跟他鬥,而是賴皮地找了外人來插手!好……君子報仇,五年……還是三年?
唉,現下誰有空去管他到底是幾年?還是先躲掉後頭那尊瘟神再來仔細算年數。

  發現身後腳步愈來愈近,眼看就要追上時,情急的申屠令揚起手中的水墨扇朝空中
一劃,頓時劃開了一條不屬於人間的通道,急忙躲進裡頭把通道關上,而追在後頭的燕
吹笛見了則是邊喃聲咒罵,邊施法也開了條通道銜接而上,攜著滿腹怒火繼續追去。

  從頭至尾,將下頭所發生的事,全都看得仔細明白的碧落,緩緩自呆愣中回神。

  「哎喲?」這是她的觀察結論。

  打從那個總是目空一切,驕傲又自大,不把他們妖類看在眼底的申屠令住進園內後
,她還是頭一回見著臉上總愛擺著笑的申屠令,竟會出現這般慌張失措的表情,更別提
是落荒而逃了。愈想愈開心的她,當下一掃臉上近日來重重的陰霾,興致勃勃地在簷上
站起身,提高裙擺追上去看熱鬧。

  

  她又不小心中了妖法嗎?

  與葉行遠相偕而行的無音,再次看著眼前相似的樹林,不知這已是第幾回走過此地
。她轉身看向身旁的葉行遠,懷疑他是否對這座林子施了法,才會讓他們兩人迷途在這
片不大的林子裡,無論如何找尋出路,始終走不出它。

  而她更想知道,他到底想在這林子裡走多久,才會心甘情願地走出這片林子帶她回
花相園?

  看著他的神情,自下山起就一直不發一語的他,似乎也沒打算開口解釋目前的情形
,她嘆了口氣,實是不知道他到底在耗什麼,回想起今早他與碧落一搭一唱的景況,她
不禁要懷疑,今日的一切,或許是他們刻意安排的。

  走不動的她,在又走了一陣後,索性止住腳步,葉行遠隨即也止步轉身看向她。

  她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別再繞了,咱們回去吧。」再這麼跟著他漫無目的繞下
去,他不累,她可累慘了。

  知道自己的企圖被發覺的葉行遠,在心底算了算時辰,按照計畫,請來的幫手應該
是將申屠令逐離花相園了,同時他也察覺無音的氣色真的很糟,不能再這般隨著他耗費
體力,於是他不動聲色地開除所施之法,帶著她走出林間回到山腳下的小道上。

  走出林間,抬首看去,雖是午後的光景,但天際晦暗如墨,自山頂滑曳而下的沁涼
山風,攜來了濃重的雨意,一場急雨,轉眼間密鋪大地。

  「啊。」無音訝然地攤開兩掌盛接著自天際落下的雨水。

  「避一避。」在兩人的衣裳都被打濕前,葉行遠拉著她離開小道來到一旁的樹下避
雨。

  抬首一看,是株高大的相思樹,此樹雖名喚相思,但因葉片細長,既無法盛住落了
一地的相思,也無法有效的攔住蒼天之雨,使得躲在樹下的他們,隨著雨勢逐漸增大而
被打濕了一身。

  挨靠在樹下看著路上的行人紛紛走避,被上方滴落的雨水弄濕的無音,環抱著自己
的雙臂,試圖讓一身的冷意退去,她偷偷睨看向緊站在她身旁的葉行遠,不一會兒,就
著微光,她的視線叛離了她,不受控制地遊走在他立體分明的輪廓上。

  像是無形中遭到牽引般,無音放縱自己的目光,任它在他那張美得令人心碎的面容
上遊走,有意無意的,她將身軀挨近他一點,但又不想被他察覺,於是她只輕輕碰著他
,藉著兩人衣衫些許的碰觸,感覺到他的一絲體溫,在清冷的雨幕中渡了過來。

  微弱的顫抖,今正觀望著雨勢的葉行遠回過神,低首看去,才察覺身旁的她被雨濕
透了,他連忙拉她過來拍去一身的雨珠,再小心地將她置於懷中。

  她巧巧地貼靠在他的胸前,感覺他的身體和上方較為濃密的葉叢遮去了雨水,冰冷
的身軀漸漸有了暖意,一種她沒聽過的心跳聲,透過他的胸傳抵至她的貝耳,她不禁舒
適得想閤上眼睫。

  「很累?」見她不出聲也沒有動靜,葉行遠擔心地抬高她的小臉。

  她閉眼輕應,「嗯。」出來近一日,可說是沒什麼休息,那些近來累積在她身體裡
的疲憊,早就快壓垮她了。

  「申屠令吸食了妳的生氣。」他不該忘了這回事的,隨他走了一日,想必她早就累
了。

  她的聲音聽來昏昏欲睡,「怪不得……」她才在想是自己的身子出了什麼毛病呢,
原來是那位來歷不明的客人害的。

  「是我太大意,沒把妳看顧好。」他伸指挑開濕貼在她額上的髮,指腹撫過她略微
蒼白的臉龐。

  「你在自責?」無音忽地睜開眼,微微側首看向他,在那張令人不捨移目的俊容上
,她再次清楚地瞧見了那些他擅自加諸在身上的責任。

  「對。」他聲調低啞地應著,流連在她面容上的眼神,仍是和以往他喚她為小姐般
地疏遠,雖然,裡頭的確是有著一份化不開的關懷。

  但她,要的不是關懷。

  「為何你總要對我自責?」她沒來由地感到難受,反感地推開他的胸口。「我是你
的責任?」別的女人倚在他懷中是為情為愛,而她呢?卻只是他的責任?

  他忙拉回她,岌岌欲言,「不,妳是我的……」

  「你的什麼?」受他一拉,她跌回他的胸前,一抬首,卻愣住了。

  以往遠在天邊的他,此刻就近在她的面前,太近,近到幾乎是呼吸的距離,她的整
顆心,都被他鼻息所噴出來的霧氣給迷濛了,他急惶的表情漸漸地變了,卸去那些掛於
口頭的關懷後,在那裡頭,似乎藏著某些她所不知的東西。

  寂靜的凝視中,無音沒有動,他也沒有,兩人自相映的眼瞳中找尋著彼此。

  或許太常走進那浮沉夢境裡的緣故,她總覺得此刻的感覺像是一場好夢,夢裡,多
情的春雨聚水為川,悄悄地匯聚奔流終成潮水,一濤一浪,先是沾濕了她潔白的繡鞋,
水波再緩緩上升,最後將她淹沒在中,不知不覺間,她已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就像活在
雲端裡,遠遠的,看不真,但真靠近了,反而什麼都不清楚。

  眼前的黑眸,在她的凝睇下,逐漸變得深遂誘人,似乎正在對她訴說著他說不出口
的千言萬語,也讓她的心情,任由他揉揉拈拈,忽悲又忽喜。沒有人告訴她,該怎麼自
這片無際的迷惘裡走出來,每每她奮力想跨出這片因他而生的泥沼,但只要他一個深深
隱斂的眼神,抑或是一個易讓人心動的耳語,便又能輕易地將她拉回其中,在走與不走
之間,她耗盡了力氣,可到頭來,她仍是在原地徘徊,而他,並無意伸出援手。

  耳畔似乎有些聲響,葉行遠抽開了被鎖住的眼眸回過頭去,就見一名路經此地的路
人好心地贈了他們一柄傘,他感激地伸手接來那柄以綠竹為骨的油傘,在灑落的雨勢蔓
延得更大前,撐開了那柄傘,也撐開了一片傘下曖昧天地。

  那名路人走後,無音這才想起此乃人來人往的小道,為了他們兩人著想,正想避開
他不與他共用一傘的她,腳步末動,便已被橫來的大掌攬住腰肢,一把將她拉近身側,
周延地遮去了她頂上的落雨,也宛如一朵密雲,遮去了她心底的天際。

  叮叮咚咚,雨打傘面,雨聲重如沉鼓,聆聽著那不悅耳清脆,倒像是小型戰鼓的聲
響,傘下心事重重的兩人各有所思,但同樣的是,被困住的感覺沉沉地壓在他們的頭頂
上,於是他們保持沉默,誰都不想先去打破這片由他們製造出來的僵持。

  困囿中,無音快被這片誰也逃不出的氣氛窒息了,不自覺地,她開始挪動腳步,她
愈站愈遠,身子漸漸出了傘外,而他,愈靠愈近,幾乎將整柄傘都遮在她的頂上,自己
則濕透了左肩。

  古老的樂音忽地穿透重重雨聲,緩慢地來到她的耳畔,她微微眨去睫上的水珠,眼
前的景物卻變得更加模糊,熟悉的紗簾又開始在她的眼前飄飛,她屏住了氣息,用力地
甩甩頭,甩開那陣又將要擺佈她心情的迷夢,好逐走迷夢中葉行遠與那名陌生女子親和
婉愛的畫面,但它卻像抹陰魂緊跟在她的身後,喘息猶未定,她霍然撥開他停留在她腰
際上的大掌,舉步走進細密如簾的雨霧中。

  她沒勇氣留在原地再次去瞧他與他人相愛的景況,也沒有勇氣……再次去面對那般
的難堪。

  積雨蓄成淺淺的水灘,芳足踏過,激起撻漪,迎向風雨的無音,心煩意亂地直朝前
走,急煙淡雨中,未盡散去的幻影在她的眼前飄來蕩去,她閉上眼走得更快,可那名女
子的容顏卻深深印在她的腦海中。

  她看得很清楚,那名今她心羨的女子,一顰一笑,皆是因葉行遠而起,而他臉上的
笑意,也是為那名女子而生,思及至此,她忍不住再加快腳下的步子。

  葉行遠很快便跟了上來,走在她的身側欲為她舉傘遮雨,但她卻轉過頭,不願再次
走近他身旁,他靠上前,她躲,他伸手想拉她近一些,她避,一來一往間,他沒有死心
,而她則是有些慍惱,當他不放棄地再次靠近她身側時,她遂提起早已濕透的裙擺,舉
步欲跑,但臂上與腰際間傳來的箝制令她眼前一花,再醒神時,已讓他捉至面前與他眼
眸相對。

  綠竹傘不知何時掉了,靜擱在一旁的地上。

  雨落如花,在他們倆之間灑落的晶簾,築起一道濛濛障壁,有一刻,他們看不清彼
此。

  仔細看著她微黑的印堂,葉行遠總算察覺到她的不對勁之處,他一掌扣住她的腕脈
細探,發覺在她體內有種不該出現的東西,思索著來龍去脈不過片刻,他的一雙劍眉,
緊緊地朝眉心靠攏,沒想到申屠令竟會以這種方式對她下手……愈看愈覺得他似乎動怒
的無音,不知他的怒意所為何來,一想到可能是自己所引起的,她便識趣地想主動拉開
兩人間的距離,但在全盤考慮過一回後的葉行遠,動作卻比她快了些,俯身罩下了他巨
大的身影,側首準確地吻上她的唇。

  打算把她腹裡的東西取出的葉行遠,並沒有注意到她因意外而僵直的身軀,無音只
覺喉際一熱,好似有什麼東西自腹裡被吸取了出來,再渡進了他的口中,她愕然地張開
眼,水眸迎上的,是他那雙劇烈擺盪的眼瞳。

  路上躲雨的行人,匆匆跑過他們的身旁,踩起一潭飛濺的水花,水聲清脆乍響,他
屏住了呼吸,眼前這張擺放在心底的容顏,經他催化,此刻酡紅似醉,半閉的星睜似含
笑,懷中的她纖弱而動人。

  雨滴一顆顆打落在他的身上,不痛,但卻沁心。

  他只是個男人,哪堪受此誘惑?

  半晌,他伸手將她拉至一旁樹下,未及清醒的她方靠在樹幹上,他已俯下身,一手
托高了她的下頷繼續方才的吻,不遺餘力的吻她。

  很急躁,像是壓抑了很久,她隱隱約約地覺得擱在腰際的大掌似乎收緊了些,叢叢
蔓燒的熱火自他身上來到她的身上,未曾想像過的親暱吭吻,取代了總是出現在夜裡的
那團白霧,真實地來到她的面前,她忍不住捉緊了他的衣衫。

  行人的笑聲和低語傳進他倆的耳裡,隨之而來的,是措手不及的清醒。

  他做了什麼?

  葉行遠俯首愕看著她,眸之所至,他如遭針刺,泛著紅暈的俏臉變得更加旖旎鮮麗
,彷彿他是那陣晚春裡薰人的東風,在她身上吹出了一派無限春色,他的眼眸因此而變
得幽沉,無法力抗的情懷,催他再將懷中濡濕的女體擁緊些,再低首品嚐那鮮豔欲滴的
紅唇一回,這時,凝聚在葉上的雨滴打落在他身上,清脆的拍擊聲,打醒了他的神智,
回想起方才不受制的孟浪,他緩緩撒開了手。

  無音一言不發,靜看著他在喘息了許久後,鬆開了他的懷抱轉身走至路邊,彎身撿
拾起那柄被他們遺忘的傘,再蹈回她的面前將它交至她的掌心裡,隨後,他別開了臉定
立著,猶豫了一會後,無聲地走開。

  春雨末停,纏綿依舊,懸在髮梢上的雨珠,悄悄滴落在她額上,滑下眷戀的眼角,
走過微熱的面頰,一如淚水的軌跡。

  持傘愣望著那道被雨水濛去的背影愈走愈遠,被留在原地的無音,不知該如何追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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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你就這樣跑了?」

  房門粗魯地遭人開啟,自外頭接回無音的碧落,一把無音安頓好後就直接跑來找人
算帳。

  「別讓她落單,回房裡看著她。」正在揮毫作畫的葉行遠,邊為牆上的芍藥加枝添
葉,邊下逐客令。

  但她卻不理會,大剌剌地踏進室內坐在一旁看著他,「申屠令被藏冬找來的人追到
現在都還沒回來。」

  沾染了色料的筆尖頓時停住,他繞高了一雙劍眉回過頭來。

  「他們倆似乎認識,好像還有些小過節。」追他們追到後來,她發現以她的腳程根
本就追不上,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們兩個不知消失到哪去。

  他微笑地撫著下頜,「那咱們算是找對人了。」聽山魈說,藏冬結識了一名人類,
但他沒料到,藏冬找來的這個人類這麼有本事,現下他只希望這個人類最好能趕跑申屠
令永不再回花相園。

  碧落在他把話題拐跑之前抬起一掌,「慢著,我來這的重點不在申屠令身上。」

  他瞥了她蘊滿盛怒的水眸一眼,無言的轉過頭。

  「別佔了便宜就想跑。」碧落火大地走至他的身後一把抽掉他手中的筆。「要嘛,
你就有始有終,要不,你就立刻給我滾。」

  他沒有回過頭,兩眼直視著牆上所繪的花兒,回想起在雨中獨自撐傘的她,和那兩
道始終追隨在他身後目送的視線……半晌,他音調沙啞地問:「她……怎麼樣?」

  碧落頭痛地撫著兩際,「她很會藏,即使有事,她也不會說出口。」真是,她對這
種有話不說性格彆扭的人類最沒轍了。

  葉行遠一言不發地伸手撫上自己的唇,在那上頭還有雨的味道,他還記得她那柔軟
唇瓣的滋味,也忘不了她那時的眼眸,那時的她,訝愕、不敢置信,隨之而來的是暗自
下定了決心,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慌了起來,因為,是他點燃了她心裡那把火,是他勾起
了她對情愫的渴求,而他,並不該……「但我不是她,看不下去的我就不會忍。」遲遲
等不到下文的碧落兩手杖著腰際,「你說,你到底想怎樣?」

  不要問他,這等無解的問題,別問他。

  他是隻妖,什麼都有,什麼都不匱乏,他唯一沒有的,是勇氣。

  每每看著無音獨自在園中穿梭的身影,他總覺得她既孤寂又惹人憐。當年他捨棄為
人,因此至今阻仍是一隻不容於世的妖、人們眼中的不祥,身為妖的他,無法容入人的
世界理所當然,但他沒想到,身為人的她,也同樣被排斥在外,為了她眼中那份不肯洩
漏的孤寂,他甚想就這麼待在她的身旁,好為她這主人做些什麼,他更希望能讓她掃去
眉間的愁緒,自在地對他一笑……這次再重返人間時,他明明就已經告訴過胸膛裡的那
顆心,別再輕易妄動,可它,卻總是在他意志薄弱時不受制。他也想和以往一樣,和植
出他的主人們相識相戀,但他不願意再次看著又有人在他面前轉身離去,他那份追求情
愛的勇氣,在經歷過無數任主人後,已被消磨殆盡,這一回,他是真的找不到它來面對
無音。

  想愛,有懼;想放手,卻又不捨。

  他不知該如何選擇,於是只能讓乘虛而入的猶豫,繼續操弄著他。

  「喂……」等得不耐煩的碧落伸出一掌推著他,實是有些討厭他和無音一樣老在緊
要關頭閉嘴不說話的習慣。

  「碧落。」無音的聲音卻在此時在門外響起。

  葉行遠身子一僵,沒料她會聽見,兀自看著畫牆不回首。

  「別煩他,讓他工作。」站在門外的無音看了他一會後,朝碧落招招手要她出來。

  碧落對他撇撇嘴角,「膽小鬼。」

  房門一關,隱約可聽見她們離去的步音,葉行遠走至桌邊拾起那支被碧落扔棄的畫
筆,一個不小心,筆尖劃過他的掌心,鮮豔的彩料在他的掌心上留下點點殷紅,回想著
他在雨中離去時,無音臉上那失望的模樣,他緩緩握緊了掌心。

  愛雖不難,卻不能簡單的說忘就忘。

  心頭上的傷口已經夠多了,再多一道,雖不算多也不嫌少,但,仍是會痛。

  
  步音窸窸窣窣,林間的走動聲沒入了歸鳥振翅的黃昏裡。

  被人追得很嶇的申屠令,頂著一張木然的神情,抬手掀開林間雜生的枝葉,舉步跨
過橫陳的枯木,在來到一處小山坡時停下了腳步。

  站在荒煙蔓草間的他,拭去額間沁出的細汗,抬首望向空無一物的山坡,再環顧鳥
鳴蟲唧過於熱鬧的四下一會,他緩緩地拉開了笑容。

  「障眼法?」難道沒有人教過他們,愈是讓人不起疑的地方,也就愈可疑?

  託葉行遠的福,他足足跑了一日一夜,好不容易才甩掉死釘在他後頭不放的燕吹笛
,既然那隻花妖不守信在先,那他也沒必要繼續跟那隻花妖客氣下去。

  在確定自己找對地方後,申屠令將手中的水墨扇收進袖裡,伸手朝空一抓,當空抓
住了柄冥弓,曲勾著兩指在弦,平空勾拉出一柄八重箭,口中輕喃數句後,即將蓄力在
弦的八重箭射向山坡頂。

  重重捶擂著耳鼓的咆吼聲劃過山林間的空氣,在夕陽妖豔的餘暉下,眼前的山林景
致改變了,一座素來隱蔽在夜幕裡的壯麗豪宅,出現在坡頂上,漆黑的石階,瞬間自他
的腳底直鋪上山。

  他放開手中冥弓踩著輕鬆的腳步上山,甫踏上階頂,一名候在門前的小廝隨即防備
地迎了上來。

  「你是誰──」

  不待他把話問完,申屠令一掌掐碎他的咽喉,然後甩了甩手繼續前進,踏進宅園內
後,宅中被他所驚動的僕役們紛湧朝他而來,他慢條斯理地自袖中取出水墨扇,兩手一
左一右地攤開扇面,稍加使勁,原本質地輕薄的扇面馬上利如鋼鐵,他微笑地朝兩旁一
望,而後朝他們揚高了手中之扇。

  山魈在得知隱法遭破後來得太遲了,當他兩腳一抵園中,止頓在廊上的他駭然直望
向血流成渠的園內,實難相信,不過片刻間,棲住在他領地裡的妖鬼精怪們,已遭屠殺
泰半,猶存的一半,不是負傷倒臥在地,就是因生氣精血被吸,現出原形兀自苟延殘喘


  「住手!」當申屠令拾起一隻小妖,並張口朝他的頸間咬下時,山魁忍不住出聲制
止他。

  申屠令微微撇過頭,「你是此山山魈?」

  「不錯。」

  他一手扔去生氣被吸盡的小妖,試了試嘴邊殘餘的血漬,踩著愉快的腳步一步步走
來。

  「你與葉行遠有數百年的交情?」為了來找這樣屬於葉行遠的東西,他事前可是下
了足夠的工夫把葉行遠的前塵往事都研究過一回,同時也順道將那些與葉行遠有關的眾
生一一剷除,他的名單上就只剩這隻山魈。

  老友的名字自他的口中吐出後,山魈緊斂著兩眉。

  這種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認識葉行遠?但,以這種情形來看,又不像。

  「你是誰?」這傢伙該不會是葉行遠在人間結下的仇家吧?

  他優雅地擺擺手,「我是誰不重要,只管回答我的問題。」

  「我若不答呢?」暗自掂量著他本事大小的山魈,愈看愈覺得這個敢登門開殺戒的
不速之客,似乎真是有著能讓他狂妄的本事。

  申屠令爽快地投以一笑,「在我把他們吃光後,我接著吃的就是你。」吃下這隻山
魈後,正好可以補足這兩日來他流失的精力。

  自顧不暇的山魈,當下顧不得滿園瀕死的同道,閃身消失在原地,直要離開這裡去
找藏冬或是葉行遠相助,但他連廊上都末走出,申屠令已在下一刻來到他的面前,並將
手中的利扇抵在他的頸際。

  一縷鮮血悄悄溜下。

  「你想做什麼?」動彈不得的山魈,困難地嚥了嚥口水,低首直視著染了血的扇面


  「我要葉行遠的肉身。」申屠令揚起劍眉,一雙俯瞰人心的黑眸直瞧進他的眼底。

  山魈訝然驚問:「你怎會知──」

  「它在哪?」不待他的問話全都出籠,沒耐性的申屠令冷著聲,將手中之扇更刺進
他的頸間幾分。

  受疼的山魈緊瑾蹙著眉心,在回想起自己當時是如何自告奮勇接下老友所託,和全
盤考量老友的安危後,即使是自身之點懸於一線,他仍是硬閉著嘴把答案吞進腹裡。

  「你既不是人,就別學人類講什麼友情或是道義的壞習慣。」申屠令挑挑眉,笑意
滿面地對他叮嚀,「妖與妖之間,是沒有友誼的。」

  山魈只是瞥了他一眼,隨即別過眼任由他去離間。

  「你可選擇硬挺到底,但我會在你斷氣前將你拆得四分五裂。」申屠令壓根不把他
的匹夫之勇看在眼裡。「或者,由我在你體內植入我的血,在你成了我的傀儡後,再利
用你來對付葉行遠。」

  山魈心中霎時一涼,急急回眸看向滿面颯然笑意的申屠令,在接觸到那殺氣奔騰且
毫無暖意的雙眸後,數滴冷汗悄悄自他的兩際滑下。

  「在那裡。」在沉默懸聚到了一個頂點後,山魈在他的手勁下不得不吐實,揚手指
示出方向。

  如願的申屠令隨即收扇,一掌將他擊飛了老遠後,轉首看向妖屍遍陳的園內,在植
滿各式奇花異草的花圃內,找著了一株已然含苞待放的芍藥。

  走至芍藥面前的申屠令,在欣賞了這株外形和色澤都勝一籌的芍藥一會後,驀然探
出一掌將它連根拔起。

  他勾了勾嘴角,「是你不好,誰教你找了人類來對付我?」

  翠綠的芍藥花株在離土後,倏然迸放出拔高至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倒臥在遠處護
花不力的山魈聽了,懊悔地緊咬著牙關。

  「哈哈……」在徐來的晚風中,手握花株的申屠令暢懷大笑,朗朗笑意,透過風兒
的傳送,遠逸至天邊。

  

  欲探向牆面勾劃出下一道花骨的筆尖,猛然顫了顫,正在繪圖的葉行遠瞪大了雙眼
,手中繪筆脫落墜地,沾染了色料的繪筆在地上翻滾了老遠,拖曳出一道長長的墨痕。

  下一刻,轟然巨響擾亂了一園的寧靜。

  聞聲自房內出來一探究竟的無音,在宅裡找著找著,找至葉行遠作畫的廂房,推開
房門張口便問:「發生什麼──」

  她的聲音驀然收回喉際,大驚失色地看著葉行遠倒臥在一屋的散亂間,兩手緊按住
自己的頸部,在被他弄翻的桌椅之間奮力掙扎。

  「碧落!」在她回過神來時,她已放聲大叫,並急急踏進房內蹲跪在他身旁,「你
怎麼了?」

  「我……」葉行遠喘著氣,喉際乾澀得幾乎無法出聲。

  「在吵什麼?連打個小盹也不得安寧……」搔著髮的碧落懶懶出現在門前,隨後訝
然一愣,「這是怎麼回事?」

  他勉強自口中擠出,「有人拔了我的肉身……」

  「是誰那麼閒去拔了你的肉身?」碧落氣悶地撇著嘴角,不一會,忽有所悟地頓了
頓,「啊,該不會是……」難道是被他們趕過一回的申屠令做的好事?

  「你把肉身藏在哪裡?」沒空仔細聽他們對話的無音,努力將他扶抱至她腿上,憂
心地看著他蒼白失色的臉龐。

  「山魈……」疼痛使得他緊皺著眉心,不由自主地蟋縮起身體。

  「你忍一忍……」無音慌張地安慰他,抬首看著碧落。

  碧落嘆了口氣,「我知道了,我這就去把它種回去。」若是少了葉行遠這座靠山,
光憑她一人,恐怕擋不住申屠令伸過來的爪子。

  急步踏出房內,趕時間救人的碧落在廊上拐了幾個彎後,正想步出長廊走進園中,
不意,光潔的額際結結實實地撞上了一面牆。

  「好痛……」她連忙停下腳步,半瞇著眼,痛得直撫著自己的額,而後錯愕地瞪視
著前方,「這是什麼?」

  聆聽著葉行遠舒緩而屢弱的氣息,坐在地上的無音不忍地低首看著他佈滿汗水的臉
龐。

  「忍著點,碧落會救你的。」感覺到他的身軀逐漸變得冰冷,她忍不住傾身將他抱
緊一些。

  葉行遠費力地抬眼看向她,張口欲言,但喉際強烈的焦渴卻讓他發不出聲。

  「妳怎又回來了?」當碧落像一陣風急颳回房內時,無音錯愕地看著面色寫滿陰沉
的她。

  碧落沒回話,逕自在房內找著一面銅鏡後,便匆匆提起裙擺想跨進鏡內,但無論她
如何試,銅鏡就是不聽她的使喚,也拒絕為她開道入鏡,她氣結地一把扔開銅鏡,無奈
地轉身對上無音急惶的眼。

  「申屠令在宅子外頭設了結界,我出不去……」看樣子這回申屠令是有備而來的,
就連他們能退的後路也都事先堵上。

  無音連忙轉首看向房外,「他回來了?」他不是失蹤了嗎?

  碧落心煩意亂地啃著素白的指尖,「他似乎在他房裡。」在回來這裡前她走過客房
一趟,萬萬沒想到,被人追得離開花相園的申屠令不知何時已經回來園中了。

  「若是不及時把他種回土裡,他會如何?」不知還能怎辦的無音樓緊懷中的葉行遠
,發覺他盜汗得更是厲害了。

  「他會……」碧落緊檸著眉心,「枯死。」

  她倏地愣住,「枯死?」

  「他是一株芍藥呀,離開了土地當然會枯死。」碧落莫可奈何地攤著兩掌向她解釋


  劇烈的心音在無音的耳畔作響,她害怕地掉過水眸,直視懷中快睜不開眼的葉行遠
,半晌,她咬咬牙,勉力想將他撐起。

  「幫我把他弄到水裡……」她邊拖抱著他邊向站在一旁呆看的碧落求援。

  碧落一時之間還轉不過來,「水裡?」

  「在把他的肉身種回去前,我們不能讓他枯萎。」她一壁努力將葉行遠抱緊,在真
的拉不動時只好指望碧落快些施法。「妳快幫幫忙,先把他弄到浴桶裡救急再說……」

  「這樣行嗎?」施法將葉行遠移至浴房裡盛滿清水的桶裡後,碧落喘著氣看向身後
慢一步追來的無音。

  無音直接跑過她的身旁,來到桶邊小心抬起葉行遠的臉龐。

  「有沒有舒坦點?」既然他是草木所化,那麼有了水應當是能幫他撐上一些時候。

  葉行遠耗盡力氣地睜開眼看她,不多久,又閤上眼深深蓄氣,想在最短的時間內把
方才所流失的精力給補回來。

  見他一言不發,無音忿忿地握緊了兩拳,自責明顯地寫在眼底。

  「碧落,妳看著他,我去找申屠令。」明知申屠令來意不善,她還是好意收留他,
沒想到他竟如此惡意捉弄。

  「不要去……」葉行遠連忙張開眼伸手捉住她的手臂,並朝一旁的碧落示意,「別
讓她去。」萬一申屠令不顧情面了,以他現在的情況,他可不能保證她的安危。

  嘆息連天的碧落重重拍著她的兩肩,「他說得對,妳可千萬不能去。」

  被蒙在鼓裡的她不解地看著他們,「可是……」他們是怎麼了,有他們在,何需懼
於一個申屠令?

  正打算好好向無音解釋一下被他們一起隱瞞的幕裡乾坤,碧落才張大了嘴,倏地轉
向應該把握時間調養生息,可是卻在這個節骨眼上蠢蠢欲動的葉行遠。

  她怕怕地退了兩步,「喂……你想做什麼?」他無端端放出這麼駭人的妖氣幹嘛?

  「我還有些妖力……」他反覆地吐息了許久,總算是穩定下氣息。「待會我會打開
申屠令設的結界,結界一開,妳就帶著她快走。」

  碧落忍不住皺緊了黛眉,「太冒險了,你會把你的道行都賠上的。」

  「總比把咱們三個的性命都賠上來得強。」他兀自下了決定,在鬆開無音的手時,
卻遭她緊緊握住。

  「無音?」他愕然地看向她隱斂著怒意的水眸。

  她緊握住他不放,「別為我擅作主張。」她已受夠了他的獨裁,這一回,她誰也不
聽。

  「無音……」他忙想向她說清楚,但她一手掩上他的唇,固執地朝他搖首。

  「你吸我的生氣吧。」她不假思索地拉開衣襟,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只要能讓
你活久一點,不管要多少,儘管拿去。」

  浸在水中的他,濕透的髮梢懸凝了一滴水珠,緩緩凝聚到一個難以承受的重量後,
沒選擇地滴落至水面上,清脆的回聲,在寂靜的室內聽來,格外清晰。

  倉皇在他的眼底走過,彷彿那顆水滴所挑起的,是澎湃打來的巨浪,那顆總是躲藏
在深處的心,因而震盪搖擺,有些他擅自加諸的束縛,再也無法安然定於原處,紛紛脫
竅離栓,那些他壓抑在心房裡的情感,欲挽無從,他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

  寂靜像是沉浮不定的水波,在室內高低不平地四漫著。

  「呃……」碧落悄悄拉著她的衣衫,「無音,他是吃素的,就算妳把所有生氣都給
了他,恐怕也幫不上什麼忙。」

  「那到底該怎麼──」她難掩傷心地回首,話未說完,一種針刺的齧痛措手不及地
扎進她的心房,劇烈的悶疼今她兩眼一花,閉目直朝碧落倒下。

  「無音?」被她嚇得意奪神駭的碧落緊急伸出兩手接抱住她,好不容易才將她抱住
,正想向葉行遠問個明白時,就見葉行遠也閉上了眼,頭軟軟地垂在桶緣。

  她急得六神無主,「喂,怎麼連你也……」

  透過水面,將碧落臉上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的申屠令,緩緩收回輕觸水面的指尖,滿
意地看著水中倒在碧落懷裡的無音。

  「都忘了妳也算是個女巫……」他得意地輕撫下頜,「可不能讓妳插手而壞事。」

  身後細微的輕響拉他回神,坐在水池旁的申屠令愛笑不笑地轉過頭。

  「你還有氣啊?」不愧是一山之主,能挺到現在是該獎勵了。

  拖著受創的身子向他爬來的山魈,隱忍著胸骨被震碎的疼痛,不遺餘力地朝地上那
株被申屠令連根拔起的花株爬行。

  「想救他?」申屠令愈看覺得愈好笑,「現在才後悔不嫌太遲嗎?」

  山魈將抖顫的兩手撐在地上,勉力想讓自己站起,「把它種回去……」

  「安分的在一旁看著吧。」申屠令哼了哼,袖袍一揚,再次將他掃飛直撞上庭院裡
的小亭亭柱。

  修長的指尖再次朝平滑如鏡的水面探去,未及水面,兩道一黑一白的影子也出現在
水面上。

  「咦?」他心中一驚,緊繃著身子回首。

  在他身後等候著他的白虎,在他回首的同時,張大了口噬咬而下,瞪大了眼瞳的他
連反應的時間也沒有,肩頭硬生生地遭白虎給咬了去後,隨即倒臥在地,沁出一地的污
血。

  攜白虎前來的郁壘,不語地舉腳踢了踢地上看來早已死去多時的男屍,沒想到方才
的那個東西,竟是附身在死屍上來這作怪。

  同一時刻,遠在花相園客房中閉目元神出竅的申屠令,身軀突地大大一顫,大量的
鮮血自他的肩頭汩汩流下,當縹緲在外的元神一回竅後,他隨即張開雙眼,一手緊壓按
住肩上的傷口。

  「可惡……」怎麼連神界的人也管起閒事來了?

  在對方的元神離去後,郁壘四下打量了被毀泰半的園中一會,走至亭邊低首看向橫
躺在地的山魈,發現他猶存一氣後,彎下腰在他身旁蹲下,伸出一掌按在他的胸口上幫
他聚回快四散的元神。

  當郁壘收回掌時,一抹影子蹲踞在他的身旁,他回首一看,就見白虎咬來一株垂死
的芍藥,張大了金色的眼胖瞧著他。

  「也好。」他釋出一笑,「咱們好久沒種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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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漫長無盡的生命裡,他渴盼能像花朵一樣燦爛的盛放一回,多麼想要加入人間。

  「當你流下第一滴淚,你就能去妖成人。」當他求助於山神藏冬時,藏冬是這麼對
他說的。

  葉行遠為這無理的要求緊斂著眉心,「我只會流血,不會流淚。」

  藏冬翻了翻白眼,衣袖一翻轉身欲走。

  「那就別強求嘛。」妖與人不同界,硬是要打破之間的差異化身為人,本就是緣木
求魚。

  「我想留在她身邊。」葉行遠連忙留人,拉住他的肩頭再次道出心衷。

  「留在她身邊?」走人不成的藏冬嘆了口氣,邊揉著犯疼的額際邊問:「你這回怎
麼更變本加厲了?」被拋棄了那麼多回,他怎麼老是學不乖?

  衣裾在風中簌簌飄動,葉行遠在他質疑的目光下垂下了臉龐,藏冬看了,又是一連
串的仰天長嘆。

  面對這株不善保護自己,又忍不住想愛人的芍藥,身為朋友的藏冬是既不捨又心疼
,每回,他總是全心全意來綻放自己,以不計回報的深情來投入情愛之中,他給人們的
都是最真的感情,但像他這般全然付出不計代價的作法,卻也傷了他好幾回。

  「她知道你不是人是妖嗎?」從前那些女人只要一聽說他是隻妖,就會找到一籮筐
的藉口來拒絕他,怎麼這回的戀情不但撐了那麼久,還讓他興起了想成為人類的念頭?

  葉行遠僵硬地別過臉,「不知道。」害怕因是隻妖而又遭棄的他,這一回,他選擇
了沉默。

  「你想瞞她多久?」

  「我‥‥不想告訴她。」他是這麼打算的,能瞞一時,就瞞一時,至少別讓她那麼
快就離開他。

  藏冬對他想留住所愛的作法是愈來愈不苟同了。

  「總會被察覺的。」謊言說得再好再巧,遲早他還是會因為時光的流逝而洩了底,
屆時若被拆穿,只怕後果會比說實話來得淒慘。

  他當然知道這點,會出此下策,實在是因他不想再嚐到無奈。

  淡淡的過往,在葉行遠的眼前一幕幕滑行而過。從前的他,總是對將他植出的女主
人訴之以實,不隱瞞他是隻妖的事情,然而那些女主人就捉住了這點,以暫時打發或玩
玩的念頭與他在一起,享受他的溫存、他全心的愛戀,直至時間差不多了,再以一句她
們無法像他一樣永恆年輕的這句話拋棄他。

  能夠擁有永生不老的能力,並不是他求來的,他也無奈呀,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像
她們一樣,在絢爛過後,能夠牽著情人的手一塊走到終點。

  「幫我吧。」

  「心意不改?」藏冬仍是想確定一下,免得做了之後他會後悔。

  葉行遠深深吸了口氣,此刻,站在抉擇的岔路口,隱隱有股力量推促著他回頭,但
他執意不去理會,因鋪陳在他眼前的,是另一種新生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有著即使
是他修法百年、千年也求之不得的心願,只要他脫去了妖殼真正成為人間之人,那麼素
來與他擦身而過的情愛,也將因此能讓他牢牢地抓住,不再棄他而去,面對這個不可錯
失的機會,他怎能輕易讓它溜走?因此即使是欺瞞,他也要一試。.

  「不改。」他決定孤注一擲,也許這一回,他會如他所願地得到他想要的。

  「好吧。」藏冬搔搔髮,見他這麼篤定,也只能順著他的心意。「我看看能不能幫
你弄來個東西助你為人。」

  有了藏冬的相助後,兩年來,他照著藏冬的指示潛心修法,以他本身原有的道行,
要達到藏冬的目標並不難,但他遲遲無法成人,主要的原因,還是困在眼淚的這個問題
上。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一隻不知如何流淚的花妖落淚?他沒有解答。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與這次的主人瑰夏的感情也愈來愈穩定,他甚至到過瑰夏
的府上提過親,並獲得允婚的承諾和敲下了婚期,沉醉在滿心歡喜中的他,偶爾,還是
會因眼淚這個問題而感到不安,也曾懷疑過,這般的幸福,究竟能夠持續多久。

  答案是不久。

  那日,高高興興前去迎娶的他,帶來的大紅花轎和隨他一同去迎親的眾妖,末進小
城城門,就被城門的衛兵給攔下不許進城,他雖是被衛兵放行進城,然而兩腳一踏進城
中,空氣中詭異的氣氛隨即讓他警覺了起來。

  什麼沉腰潘鬢的俊朗美少年?

  什麼相偕到老永生不變?

  他圖的是什麼?人類的精血,還是生氣?

  聆聽著周遭人們的竊竊私語,他的腳步愈走愈沉,愈走愈困頓,無所不在的流言似
感染了整座小城,所有人的眼都瞧至他的身上來,好似他們都已發現他是隻妖了。

  懷著志忑不安的心情,葉行遠故作鎮定地來到女方宅前的大道上,未到宅前,大老
遠的,他便見著了那票準備迎接他的陣仗,他停下了腳步。

  「妖怪──」貫耳的暴喝聲劃破了寂靜的黃昏,一聲又一聲,被撕裂的真相被攤在
紅豔的夕陽下。

  他如遭雷殛,止不住一身的抖顫和心慌。他的身分被揭穿了,只差一點點,他就快
成為人了,他只缺一滴淚,為何希望要在這時離他而去?

  憤怒難遏的家丁奴僕們,再也止不住除妖為快的衝動,如潮水般一骨碌地湧了上來
,團團圍住他舉棍喊打。葉行遠一棍棍地挨著,在亂棍之中見著了一人,那本是該在今
日與他同偕白首的瑰夏。

  被高堂和一屋的親人推出家門的瑰夏,她竟沒有出口制止或是為他求情,在眾口鑠
金下,她選擇了與他不同的另一方,帶著同樣的憎恨眼神憤瞪了他一眼後,別過了螓首
任由眾人而去。

  葉行遠不敢置信地愣看著她,沒想到她那般決絕,那般不惦念舊情,在他最需要她
的時候,她卻絕情的別過臉,揮劍斬情絲之餘,她還全盤否認不願認他。

  當愛情轉身離去時,流血,或許是比流淚更適合的結局。

  奮力擊來的一棍落在他的臉上,灼熱的劇痛過後,溫熱的血液滑下他的面頰,他呆
立在原地,沒有回手、沒有還擊,而察覺了不對勁的眾人,也漸漸地停下了棍勢。

  止不住的心酸湧了上來,喉際緊緊縮窒著的葉行遠,淒愴的目光沒有離開瑰夏的身
上。他不斷自問,他不過只是想貪一份愛而已,但世世魂牽夢縈,次次傾盡了真心,他
究竟在這些人的身上得到了什麼?

  這回,不但因是一隻妖而再次被拒於千裡之外,他們還這般不遺餘力地想驅走他,
瞧瞧他們的眼神,似見著了面貌可怖的異類般,百般嫌惡、千夫所指,鄙視而唾棄的目
光像千萬把箭朝他射來,就連刻意不望他的瑰夏,在眾人落力地叫囂之際,她只是垂著
蠔首,彷彿因他而羞愧得無地自容,一個勁地忿忿絞扭著手中的手絹,在想起那條手絹
是他所贈之物時,又匆忙將它扔擲在地,像是讓它多在她手中停留一刻就會污了她的手
似的,還以紅色的繡鞋在上頭踩了踩。

  他的心都被她踩碎了。

  在這日之前,他的心,從不疼的,可是此刻它卻作疼得今他五內俱焚,萬箭穿心也
不為過。妖與人之別,真是一道他永攀不過的牆嗎?所謂的愛情,終究是敵不過一個冷
酷的事實和他人的目光?

  當瑰夏在眾人的叫好聲中與他劃清了界線,帶著輕蔑的神情頭也不回地走出他的生
命時,他從不曾覺得如此恥辱,如此難堪,獨自立在原地的他,掙扎難耐,痛苦得無法
對自己交代,帶著癡纏在他身後不放的嘲笑與戲弄,脫身離開這群欲致他於死地的人群
後,他黯然地回到靈山的芍藥園裡。

  次日黃昏,一臉快意來看他新婚燕爾的藏冬,在圃中沒有看到一個脫離妖界新生的
男人,也沒看到一個如沐春風的新郎倌,卻看到了隻有如槁木死灰的花妖,那一雙死寂
的眼,襯著一身的狼狽。

  「你怎麼……」藏冬站在他身後訝然地掩著嘴,在察覺事情不對後,忙抬手伸指一
算,過了許久,他的指尖止定在掌心中。

  一味凝視著夕照下宛如泣血的花海,葉行遠的眼眸空盪盪的。

  不惜折損道行、不惜拋棄原有的世界,耗盡了精神心血後,今日駐足一看,他得到
了什麼?

  好歹來了人間數遭,他總以為他會在被拋棄的教訓裡學到些什麼,如此反覆下來,
他始終相信最終他一定能夠獲得些什麼,可當最終塵埃稍定,罡風已靖,回頭已是百年
身的他,卻仍是孤零零的一隻妖。只是這一回不同,這回的結局除了一身滿載的傷痕外
,還帶了點不同的滋味,還在舌尖的愛情餘味,嚐起來是那麼苦澀。

  人類若是要絕情,不需找埋由想藉口,更不需花心思去醞釀那份斷絕情愛的勇氣,
他們只在一瞬間,即可說變就變,說罷手即罷手,往日情愛再濃再膩,也不堪人類心頭
的一時意動,這份愛情,就算是想要絆腳,在心意已變的人類面前,也顯得太微不足道


  與人相戀的種種,來如朝露,去似豔霞,當剎那間的燦爛過了,留下的是無止境的
幽夜,但這片次次都得由他一人承受度過的黑夜,他獨自走得實是太累太倦了,這一回
,他已沒有力氣再走出這份遭背叛的孤寂裡,他不想再挪動腳步。

  伸手輕觸圃中盛綻的勺藥,指尖方抵,彷彿呼應他的心衷般,葉萎枝枯,圃中花朵
凋零了一地,一旁的藏冬駭然失色,忙想前去挽救,但雙手所撈救到的,是瓣瓣已凋謝
的心。

  眼眶有些微熱的濕意,葉行遠茫然回神,在山間又揚起清風時,兩滴淚珠滑落他的
面頰,伸手一盛,晶盈的淚滴在他的手中成形,凝成兩顆無瑕的珠子。

  從前,他總不知該如何讓自己流淚,至今他才懂,不是不流淚,而是末到傷心處。

  反覆地看著手中渴望已久的機會,他忽地握緊了掌心,奮力將它擲向遠處,夕照下
,兩道斑斕的虹光隱沒在芍藥遍生的圃中。

  藏冬扯開了嗓子大叫:「你做什麼?你好不容易才有了眼淚!」就差這麼一步了,
只要將那兩顆淚珠蒐集齊全,待施法過後他就可以成人,可他竟然……他木然地看向夕
色籠罩的山頭,「我不想為人。」

  在這日,他終於如願以償地流下了淚,可是他卻再也不想為人,然而在心涼之際,
他也沒有恨。

  恨什麼呢?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都因他太貪,刻意忘了上蒼給予的眾生之別,執
意要跨越藩籬與人類的紅塵糾纏,豈料紅塵未入,他已大意失足,這一跤,跌得他好慘
好痛,縱使他再怎麼掙扎,卻無力再將自己拉起。

  百般因由皆是孽,若是他從不貪不求,又何以有今日?說到底,是他作繭自縛。

  「代我照顧這些芍藥。」他寂寂地說著,決意割情捨愛。「幫我把肉身交給山魈,
請他代我保管,告訴他,別再把我的肉身贈人,也別再把我種出來。」

  緊張的藏冬臉色驀然一變,「你要上哪?」

  「回妖界。」痛楚之際,他決定離開這鬧鬧攘攘的人間,離開這塊多情總是傷的土
地,離開那份想愛卻始終不能愛的悲哀。

  在妖界,不似人間日月如梭,歲月是永恆的,雖淒清寂寞,卻沒有風雨,這座繁華
綺麗的人間雖是誘人,卻無一處是心靈淨土,在他回到初時的原點摒棄愛恨恩怨後,他
想,只要多花一些時間,或許他會找回從前末遭到背叛過的那個自己,只要日子久了,
記憶沉澱了,或許他遲早能夠學會習慣一個人的寂寞。

  「但我好不容易才幫你找來這顆捨利……」藏冬忙不迭地自袖中取出一只繡袋,從
中倒出一顆晶瑩的捨利遞至他的面前。

  他淡看一眼,沒有留戀,「留給比我更需要的人吧。」他是很感激藏冬的大力相助
,但他,真的用不著它了。

  「慢著。」藏冬在他轉首時忙上前攔下。「你何時回來?」想當初,他為了要從妖
界來到人間,不知花費了多少工夫,而今他說放就放,他怎捨得下?

  葉行遠暗自思索了許久,也不知該用多少的時間才能淡忘這一切。若心痛是個酷刑
,那麼他還沒想好該給自己一個多長的刑期,他從不是一隻能夠放得下的妖,若是要療
傷止痛,只怕給他再多的時間也不夠。

  仰首看向已然沉淪的夕陽,在最後一絲光影墜落黑暗的深淵前,他撫著心房對天地
起誓。

  「若非海潮不起,不返人間。」

  藏冬沉默了,什麼挽留的話都說不出口。

  以旁觀者的身分再次走進迷夢中的無音,此刻站在他們身後,無聲看著這一切,望
著葉行遠離去的背影,靜立在凋零花叢間的她,以手緊掩著口鼻,不讓任何一絲泣音,
流落至風裡無處可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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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為了照料方便,在地上鋪了兩個地舖的碧落,在把無音和葉行遠都弄來房裡後,便
坐在他們倆中間看顧著,不時看看身受重創的這個還有沒有氣,也不時為昏睡不醒的那
個拭拭額上的汗。

  報時的打更聲再次自園外傳來,滿腹憂心的碧落深吁了口氣,將燭臺裡快燃盡的臘
燭取走,重新換上新燭,疑惑地轉首看向毫無動靜的窗外。

  仔細算算,他們兩個倒下部一日一夜了,而申屠令也沒聲沒息了一日一夜,照理說
,申屠令若是要乘勝追擊,就該把握時機呀,可那傢伙卻沒有,不但除去了外頭的結界
,還把自己關在客房內;肉身被拔的葉行遠居然也沒死,至今仍是好端端的活著……這
到底是怎麼回事?

  愈想疑點愈多,愈想也愈怕葉行遠會在下一刻一命嗚呼,碧落擔心地瞧了瞧仍是沒
醒來的無音半晌,決定先出門走一趟。

  她按著發麻的大腿站起身,「還是去求個心安好了……」不去山魈那邊看看,也不
知葉行遠的肉身如何了,要是無音醒來發現他枯死,到時無音不傷心才怪。

  忍著兩腿痠麻的不適,她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外,伸手小心地掩上房門,方轉過身來
,一隻帶血的大掌即捂上她的唇。

  「唔……」還末看清來者的碧落,不及呼叫,迎面罩下的血腥味劃過她的鼻梢,銳
利的痛感接著在頸邊傳來。

  什麼聲音?

  葉行遠緩緩睜開雙眼,迷茫地愣視著被燭影照亮的房頂,半晌,他在枕上側首看向
紙糊的窗扇,窗外並無人影,更無人聲,再轉看向另一邊,一盞燭臺靜擱在地,在燃燒
的燦亮光影外,他看見了閉目躺在一旁的無音。

  霎時,他的神智全都回籠,記憶回湧至他的腦海中,憶起先前發生了什麼事後,他
忍不住緊張起來,勉力撐起上半身,意外地發現身子不再似先前那般痛苦,反而出乎所
料的輕鬆,他伸手移開燭臺擱至一旁,在燭光下定看著她。

  愈是端詳著她的睡臉,恐懼愈是跳至他的心口。她看來像是睡著了,且睡得太沉了
些,幾乎看不見胸口的起伏,他忙爬至她的身旁,伸手探向她的頸間,自指尖底下,傳
來了安定他心神的微弱心跳,定眼細看,她的氣息很淡很淺,但仍在呼吸,他深深喘了
口氣,隨即垂首鬆懈下緊繃的心房。

  紊亂的心音平靜後,四下很安靜,唯有燭火燃燒的聲響淒清地陪伴寂夜,芍藥濃郁
的香氣,順著窗櫺的細縫滲透進來。

  葉行遠復而抬首,熟悉的香氣干擾著他的心房,他愣忡地瞧著眼前的睡臉。

  長長的睫毛,覆蓋了那雙曾經今他心慌的明眸,粉色的指尖,在過亮的燭光照耀下
,看來有些粗糙,他執起她的手,不捨地看著上頭因操持園務而造成的風霜,隨後將她
的掌心貼在自己的面龐上,感受那份特別的撫觸。

  他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回在她熟睡時看她了,自她把他種下後,他便控制不了自己
那個每每趁他入睡後便偷溜出竅的元神,它總是不由自主地來到無音的身邊,即使他知
道自己的元神對她做過什麼事,他無力阻止,也……不怎麼想阻止。

  她的心思,他多少懂一些,會推拒她,並非是因無心,然而總會在夜夢裡離竅來見
她,也並非刻意,但隔著一場夢境與她相見,卻是最安全的距離,在這距離內,他才有
辦法允許自己放縱,毋需去擔心天明後該如何面對她。

  放開她的手,指尖一如以往地在她的臉上遊走,他總覺得燭光下的這張面容,似乎
在久遠前見過,卻怎麼也憶不起,只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她好像曾經出現在那段被他拋
棄的記憶裡……毫無心理準備地,無音在此時忽然睜開眼。

  葉行遠的指尖停佇在她的臉龐上,被察覺的心虛感湧上了一身,在她清楚凝視的目
光下,他的指尖不禁抖顫起來,在他能反應過來前,他的指尖已緩緩的撤離。

  沒有人出聲,一室的沉寂清晰可聞。

  此時,窗外夜深落雨,每一顆墜落的雨滴,彷彿都在他的心版上迴響。

  自糾擾的夢中走開的無音,瞬也不瞬地凝望著他,她的眼眶仍是濕潤的,目光靜靜
地停止在他臉上的那道疤痕上,想起夢中那些人的棍棒揮打得多麼落力,孤立無援的他
默不作聲的承挨著被愛人背叛的痛楚,再憶起那名他愛過的女子是如何棄他走開,以及
他是如何帶著一顆被踩碎的心離開人間時,她的心有如針椎般地痛。

  被他拒絕過的她,明明早就該抽身事外的,為什麼還要讓她窺見他的過往呢?又為
何讓她明白他猶豫的起點在哪裡?她不想知道的。

  所有對他暗藏的怨懟,在見著他流下的那兩滴淚後,傾刻間不見了,只是那份只肯
窩藏在一角的心酸,仍像個不肯離去的噩夢時時來到她的面前。他怎能明白,她有多麼
羨慕能得到他濃情的那名女子?當他因絕望而失去再次愛人的勇氣時,他又怎會知道,
她也跟著深受其害,也因此想愛而不敢愛?

  她也想創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夢境,好讓她脫離旁觀者的身分,但這個她所捏塑的
夢,夢門不開,她走不進去,而他那片封鎖的世界,她也無緣走進裡頭,他始終走不出
他的心結,總是臨崖勒馬,她的自尊委地不要緊,可他們兩人卻總是往前走一步,跟著
又往後退兩步,走走停停間,她愈來愈迷惘,這般的追逐,她到底想圖個什麼?又能得
到什麼?

  可是她就是無法自他的身邊走開。

  葉行遠俯首深深看向她,那雙明媚的眼眸如張網,牢牢地網獲他,起先他仍如離水
的魚兒,在網中跳躍掙扎,不過許久,那些亟欲脫逃的意念,全都失去了動靜。

  胸膛裡微弱的心跳忽然急切了起來。

  嬌小玲瓏的她躺在潔白的被褥中,似綢的青絲攤展開來,宛如出岫的雲朵,燭焰因
風搖晃,眼下這張如花似玉的面容,閃爍不明,但那雙眼仍是帶著同樣的試探、同樣的
情意,正似那時午後雨幕中承受過親吻的她。

  視線順著她的臉龐往下游移,來到她微露在領外的頸膚,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曾
毫不猶豫地拉下衣領,露出脆弱的頸項要他吸取生氣,只為了能讓他活下去……「這次
不逃走了嗎?」她輕扯嘴角,露出苦澀的微笑,聲音在靜謐的空氣中滑行而過。

  抗拒不了的牽引拉扯著他,深受感動的他俯下身子,過了許久後,他將回答遞至她
的唇邊。

  「恐怕……我是逃不掉了。」

  

  「碧落?」

  將宅子走過一回的無音,再一次回到空盪盪的房內,仍是沒找著那個自她醒來後就
不見蹤影的碧落。

  究竟上哪去了?

  她不解地捧起妝臺上的四神鏡,在鏡裡沒找到碧落的身影,思索了許久後,她擱下
手中的四神鏡,轉身走出房門,在廊上繞了一會也沒找到葉行遠後,她再次挪動腳步,
來到那間她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踏進的廂房前。

  這是娘親的房,也是她將關於娘親所有記憶都緊鎖的地方。

  猶豫直在她的心頭徘徊,按在門板上的雙手缺乏力氣去將它推開,但一想到碧落異
樣的失去聯絡,她只好硬著頭皮來找葉行遠打探消息。

  「葉──」推開門的她正欲叫喚,卻忽地默然。

  一室盛綻的芍藥迎面而來,她愣愣地凝視著繪滿各色鮮彩的畫牆,無言地看著也入
畫的自己。

  他把她畫進去了。

  畫牆裡,花叢畔,她正低首含笑地拈來一株芍藥,在她身後,有個背對畫牆的男子
正在替她簪花。

  心弦好似遭人拉緊,無音忍不住顫抖,在急促的呼吸中,她緩緩走至畫牆前,伸手
輕撫牆上所繪的男子,好想叫他轉過身來,讓她看一看,這個依稀可看見臉頰上傷痕的
男人,到底是不是他。

  窗外的日光經過窗櫺的篩落,灑下一束束燦光,無音感覺房裡的空氣突然變了,微
微挪開兩眼看向周遭,一道道模糊的人影出現在房裡,定眼細看,是當年娘親和爹爹的
身影,在這間房裡,娘親坐在妝臺前對鏡整妝,而爹爹則站在後頭替娘親綰髮……那是
曾發生在這房裡過去的往事。

  無音難以相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雙親婉愛和樂的畫面,是她從不曾看過的,娘親
眼底的深情,也是她不曾見過的。在她的記憶中,從沒有過這一切,有的也只是雙親間
的疏離,以往,她總不明白娘親的死心塌地所為何來,也不懂到底是怎樣的一份愛能讓
娘親不惜放棄一切,甚至連她也可以拋棄。

  今日她才知,娘親陷在愛裡有多深,深到將往日所有美好的記憶都成了執念,把愛
化為一座囚牢,緊緊鎖住自己,除了心愛的人外,再也不願張開眼看其他人……愛毋需
多也毋需恆久,即使只是擁有片刻,也夠讓懂愛的人沉陷在其中。

  不過片刻,種種幻影消失在她的眼前,她緊咬著唇,感覺自己像是竊看了那些屬於
娘親最珍藏的回憶,窺見了那些她不曾去明白的心事後,那些長年來因娘親拋棄她,故
而重重鎖在她心版上的心鎖,不知不覺間,似乎也遭解開了。

  自娘親出家後,她便將這扇門封鎖了起來,因為每次走進這扇門,她總覺得寒冷。

  但現在,她卻再也不覺得冷,春日再次降臨這間陰暗的房間,日光下,牆上的芍藥
花閃閃發亮,彷彿只要風兒一吹,它們便會飄出畫牆,而畫裡的男人,似乎也會永遠的
陪在她身旁……她在他的畫筆下呢,他的心裡有她。

  她有些明瞭娘親當年的心情,因為此時,她也有同樣的心情。

  「我不是說過在我畫完之前不能打開嗎?」

  突來的男音今無音嚇了一跳,她半回過頭,見葉行遠半倚在桌畔,唇邊帶笑地瞧著
她,她屏住呼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此刻的笑意。

  如果說,她沒有在他身上貪求些什麼,那是騙人的。

  「無音?」他一步步走上前,雙目落在她失措的臉龐上。

  轟然的心音劇烈而又壯大,怎麼也掩藏不住,在他注視的目光下,她很難再去掩飾
心底的那份慾望,從來都不知道,藏在迷夢背後那些說不出口的情意,這麼禁不起觸碰
,只要他稍一撩撥,就背叛她離去。

  「妳還好吧?」他擔心地輕撫她的面頰。在他錯愕之餘,她緊緊地擁住他,在此時
急切地需要一個擁抱,需要那種……緊窒到連全身骨頭肌肉都會疼痛的擁抱。

  葉行遠沉默了許久,半晌,伸手環抱住她,並緩緩收緊了雙臂。

  窗外晚春春意正濃,彼此的體溫交織成一種拆解不開的情氛,聆聽著他輕緩的心跳
,她想起碧落曾對她說過的那些話,在這一刻,她好想告訴碧落,她是打開門走進來了
,可是,在步入他的世界後,她卻再也出不去。

  尖銳的嘶嘯聲穿透兩人的耳際,察覺不對勁的葉行遠抬起頭,雙目炯炯地看向半敞
的房門。

  「怎麼了?」感覺他的身體變得僵硬,無音隨著他一同看向門口。

  「那隻鏡妖呢?」他邊問邊不著痕跡地帶著她退向內室裡,在路經桌畔時拿起置在
桌上的酒杯,將杯裡的水酒橫灑在內室門口。

  她多心地看著他的舉動,「一早就不見人影,也不知她是上哪去了……」

  「頁不死心……」當數道黑影自門口疾速衝向屋內時,他環緊了她的腰肢,「抓緊
我。」

  無音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何事,只覺房裡前一刻空氣凝滯令人不適,下一刻在他渾身
一使勁後,室內空氣又變得清新,而半敞的房門,也自動關上。

  「申屠令的房裡也有銅鏡嗎?」暗中施法驅逐前來探底的小妖後,葉行遠按捺下滿
腹的不快,兩眼落在妝臺上的銅鏡上。

  「有。」無音納悶地看著他走至妝臺邊取來銅鏡端看,「為何問這個?」

  他沒答她,一手取來擱下在畫牆旁的彩筆,逕自揮筆在鏡面上繪了數隻雀鳥。

  「你在做什麼?」她湊至他的身旁,瞪大眼看他所畫的圖案消失在鏡裡。

  葉行遠投以淡淡一笑,「回禮。」

  待在客房裡靜候手下佳音的申屠令,在等待許久,卻遲遲不見回覆後,不解地持起
銅鏡想一探究竟,不意卻自鏡中騰飛出數隻懷有利喙的雀鳥,他慌忙扔下銅鏡,在被啄
了數記後才揮扇掃除那些攻擊的雀鳥。

  當一室恢復平靜後,申屠令這才發現那隻花妖真的跟這隻好打發的鏡妖不一樣,他
微微看向一旁遭他挾持而來,此刻正五花大綁的坐在屋角的碧落,忍不住在嘴邊喃喃。

  「道行差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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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1:26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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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無音的腳邊,木桶裡的水瓢在水面上浮沉著,經陽光一射,璀亮的光影投射至她
的臉上,她愣愣地看著近站在她面前的雷夫人,腦海空洞一片之際,不太能清楚的記得
雷夫人方才說了什麼。

  天氣漸漸熱了,芍藥花最好的賞花期也逐漸過了,在父親帶來的客人們來過花相園
賞花後,花相園又恢復了寧靜。這日的午後,園子裡的花草都因豔陽而昏沉疲軟,渴望
能有清涼的水澤滋潤之時,園中冒陽為它們澆水的無音,在花叢間見著了雷夫人一行三
人。

  方才聆聽雷夫人的談話時,無音不斷地回想著當年娘親被逐出家門的原因。

  她記得是碧落告訴她的,聽碧落說,當年在雷府家道中落之時,身為一家之主的父
親聽從了一名法師的意見,將身為女巫的娘親給迎入門來,之後果如法師所說,雷府的
家業又昌盛了起來,但就在她八歲那年,那名法師又出現了,這一回,法師告訴父親,
女巫雖會為家族帶來興盛,可災厄也會同樣的增加。

  當家族裡的人一一死去時,父親更是對法師的話深信不疑,於是便仗著雷府的財富
和族望已興盛到了一個頂點,不需再藉由女巫的力量,遂將家中的女巫逐出去以保平安


  沒想到,當年那個指點他們的法師又出現了,只是這一回,被擺弄的對象竟成了她


  現在他們再次遵循法師的建議,打算將她嫁給族人,讓她生下孩子後、留下孩子將
她逐出去,好讓雷氏一族,能再榮盛個十數年的光景。

  「這是妳爹的意思。」雷夫人在她魂遊天外天時,捺著性子再同她說一次。

  她勉強集中精神,「我要嫁誰?」

  「他。」雷夫人揚手招來站在她身後的男子。

  無音靜看著這個看來有些眼熟的男子,記得以前聽下人說,這個男人好像是她的遠
房堂哥,她木然地打量了他一番後,視線被他足下的舉動吸引了去,她垂下眼睫,低首
看著生長在廊畔的小野花,被這名即將娶她的夫婿給踩壞了。

  雷無尚不甘地撇著嘴角,再次以腳重重踩著地面。

  「別以為是我自願的,我是為了咱們雷氏。」他也不想娶個女巫,可一大票族內的
伯叔們逼著他娶,加上榮辱與共的家業,他只好照著長輩的吩咐做。

  「我娘……」她艱澀地啟口,「她怎麼說?」就算是要她嫁人,總也要經過娘親的
同意吧?

  「妳娘?」雷夫人訝異地掩著唇,「妳在胡說什麼?她早在七年前就死了。」

  死了?

  怎麼會?若這是真的,那麼在娘親生辰當日,在庵裡汲著淚向她道歉的是誰?

  無音瞠大了眼,措手不及的訝愕令她毫無準備,半晌,她覺得四周突然變得很安靜
,兩耳再也聽不見他們的嘈雜。

  那日的情形她猶記得,在庵裡,她選擇在沉默中原諒娘親,也在沉默中釋放她禁錮
的思念。

  面對多年末見的娘親,她叫不出聲,也無法再像從前那麼親暱地再喚,明明她就是
很想念的,可是驕傲和無法原諒的心情,令她叫不出口。

  娘親是她對這人世又愛又恨的起始原由,若不是娘親之故,她不會被家族選為替代
娘親接手花相園的人選;若不是娘親的緣故,她身上不會流有女巫的血液,懷有常人沒
有的異能。

  自小她就在歧視的目光下長大,成長的路途一路上跌跌撞撞,好不容易,那日在晝
月庵裡與娘親的一番長談才解開了對娘親的心結,她也以為自己不會走上與娘親相同的
道路,沒想到,她終究還是被安排走上了。

  揮之不去的陰影映在她的身上,仰首一望,午後的燦日早就遭重雲掩去,雷聲隱隱
在雲端上嗚咽,好似所有的光明和希望都滅絕了。

  「妳有沒有在聽?」雷夫人皺著眉,伸手輕推著一逕出神的她。

  她緩慢地抬起頭,一雙眸子來來回回地游移在他們三人身上,她忽地推開雷夫人,
轉身躲進屋內用力將房門關上。

  「無音!」被她的態度惹毛的雷無卹放聲大叫,氣急地想上前將門打開。

  「把話帶到就夠了。」雷夫人拉回他。「給她點時間想想,咱們走吧。」

  雷無尚氣惱地撥著額前的髮,「若不是為了雷氏一族,誰要娶那個女巫?」

  「少說兩句。」雷夫人睨他一眼,率先轉身離開。

  「娶了她後,往後你可發達了。」幸災樂禍的雷無卹,對著雷無尚的苦臉笑得很開
心。「有了好處可別忘了我啊。」

  他敬謝不敏地轉眸遷怒,「既然如此,你怎麼不娶她?」

  「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子。」雷無卹得意地聳聳肩,在他又憤惱滿眼眉時,一手攬
上他的肩,「你也別不痛快了,頂多娶她過門後,你再多娶幾個比她順眼的小妾不就成
了?」

  門外人聲漸行漸遼,反身抵靠著房門的無音,用力掩上耳,雖說外頭的聲音逐漸遼
去,但一室的心酸卻愈走愈近,一一躡足來到她的身旁凝望著她,她緊閉著眼,不肯讓
淚水自兩頰落下。

  她不是早就命自己看破了,為何眼淚還是會掉下來?

  視線模糊地睜開眼,滴落在地的淚珠,看上去,像兩顆濕透的心,不久,在視線所
及的範圍內,她看見了一雙眼熟的鞋,順勢抬首,她迎上了悄然出現在房裡的葉行遠的
臉龐。

  然而,在他眼中,她卻找不到救贖的光芒。

  

  「喲,真是稀客。」申屠令愉快地閤上水墨扇,一張原本就愛笑的臉,此刻看來更
是眉飛色舞。「終於想來找我了?」

  闖進客房裡的葉行遠,因極度壓抑,故而音調顯得很低沉,「你做了什麼?」

  「你指哪樁?」他掏了掏耳,一副候教的模樣。

  葉行遠忿忿地伸出一掌,擒住他的衣襟一把將他扯來面前,「她要出閣這事。」

  「那個啊。」申屠令並沒有否認,唇邊還掛著大剌剌的笑意,「我只是在一旁使了
點力。」

  果然是他……正欲發作的葉行遠尚未開口,申屠令以扇拍開他揪扯的手掌,笑笑地
踱至一旁。

  「她這一走,你就沒理由繼續留在花相園裡磨蹭,可以專心去辦你的正事了,不是
嗎?」再不動點手腳打發局外人,他可不知究竟要在這花相園待上多久,若是那個棘手
的燕吹笛又找上門來怎麼辦?

  「就為了這原因?你可知你做了什麼?」葉行遠面色當下變得更加森厲。

  「別用那種表情看我,又不是我叫你不辦正事反而去愛上她的。」申屠令斜睨著他
,在他興師前先他一步推得一乾二淨。「說實話,你那見一個愛一個的老毛病早就該改
一改了。」是這隻博愛過頭的花妖自己要把缺點暴露出來讓他有機可乘的,他不過是順
水推舟罷了。

  他張口欲言,「她是我的──」

  「主人?」申屠令不屑地挑挑眉,受不了地攤著兩掌,「是了,她是你的主人,每
回你總會愛上你的主人,頁搞不懂你怎老把愛上將自己種出來的人當作天經地義。」

  「我與她之間的事,與你無關。」從頭到尾也不表明來意,就只是一味地從中作梗
,他究竟想做什麼?

  他撇撇嘴角,「干係可大了。」

  葉行遠想不透地瞪視著他,好不容易壓下滿腹的怒氣後,對無音要出閣這件事從頭
細想一遍,大約猜到了申屠令在暗地裡搞了什麼鬼。

  「你控制了整座雷府的人?」他直接說出他的假設。

  「是啊,所以你最好別惹惱我。」申屠令大方地向他頷首,以扇點點他的鼻尖。

  葉行遠緊斂著眉心,「為何你要這麼大費周章?」他不是只衝著他這隻花妖而來的
嗎?怎麼這回不下手,反衝著無音去?

  「為了你呀。」申屠令傾身貼近他的面前,笑咪咪地對他眨了眨眼,「說起來,你
該感謝我的。」

  「感謝?」葉行遠反感地將他推離一臂之遙。

  「她會愛上你,這得歸功於我。」他邊說邊撫著下頜,「是我在她猶豫不決時推了
她一把,今她加速愛上你,現在你已經嚐過情愛的滋味了,也該辦一辦正事了吧?」

  那日午後細雨的記憶忽地回到葉行遠的面前,他想起自無音腹裡取出的那個東西,
再看向申屠令不否認的臉龐後,忍不住握緊了拳心。

  「你要什麼?」

  「願意和我談條件了?」等他那麼久,終於等到他這句話的申屠令,慢條斯理地輕
搖著手中的水墨扇。

  「說。」葉行遠不想再與他周旋。

  扇面隨即一閤,申屠令以扇指向他的心房,「把你百年前流的那兩顆淚交給我,我
就收手。」

  他愣了愣,隨後更加鎖緊了兩眉,「它不在我這。」搞了半天,原來他不過是個想
得到那兩顆眼淚的貪婪者。

  申屠令惋惜垂下兩眉,「你找了那麼久,還是沒尋著?」

  「就算你有了那兩顆眼淚,你也不會成為人。」也不知怎地,自他由妖界回來後,
他便發覺留在人間的同類們,皆聽到了一則傳言,傳言只要服食了他當年流下的兩顆淚
,即能助妖成人,他沒想到這種謬傳之言,竟也有人相信。

  「誰說我要為人?」申屠令聽得很嗤之以鼻,「那是只有你這種傻子才會有這種念
頭。」好端端的,什麼不當想去當人?又不是癲了。

  他忍不住斂緊眉心,「你要那兩顆眼淚的原因是什麼?」除了那個功用外,那兩顆
淚還能做什麼?為什麼申屠令就那麼執著於它?

  「因為……」申屠令緩緩欺近他,在他面前一字字輕吐,「那兩顆淚,一顆名喚貪
婪,一顆則叫心碎,我既要你的貪婪也要你的心碎。」

  葉行遠的面色霎時陰睛不定。

  他的笑意更深了,「那兩顆眼淚,可說是你留在這世上的無價寶。」妖精不該懂愛
,更不該貪求那份不該出現的慾望,妄想跨越藩籬加入紅塵,葉行遠的貪婪和心碎,不
但是在妖界找不著的,同時也是他再等上百年、千年也找不著的好東西。

  「就這樣?」葉行遠的聲調變得極度低寒,一雙手緊握成拳,難遏的妖氣源源不絕
地釋放出來。

  申屠令揚眉看了看因他而劇烈搖動的房內一眼,若無其事地提醒他,「房子會垮掉
喔。」

  無法抑止那份怒意的葉行遠,此刻不願去顧慮後果,兀自攢緊了拳心一步步走向他


  他更是不懷好意地繞高了唇角,「我會把她所有的親人都殺掉喔。」

  腳步頓住了,無音那張了無笑意的面容滑過他的眼前,葉行遠困難萬分地壓下渾身
亂竄的妖氣,忿忿不甘地瞪視著胸有成竹的他。

  「你也該認清了。」申屠令收去所有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慄的森目鎖住他,「你根
本就不是我的對手,從一開始,就是我處處在對你手下留情。」沒有本錢跟他鬥,還想
繼續螳臂擋車?若不是他的心情好,他又怎會這般耗?若是再惹惱他的話,他可就不保
證是否還會這般客氣。

  雖然很不願承認他的話,但葉行遠實難否認他們之間道行的差距。

  面對這個不明來歷,也不知實力的申屠令,早在申屠令頭一回出現在花相園時,他
就想過將之驅離花相園,以免會對無音帶來危害,但這段時間下來,他不但沒能逐走申
屠令,相反的,在一再的暗中過招之下,他漸漸地體認到兩人之間的實力之別,而他也
逐漸擔心起,若是有天申屠令拋下了玩鬧之心,決定來真的,到時,他本身肉身俱毀不
打緊,而失去了他保護的無音,不知將落到什麼下場……「別再把心思花在她身上,快
去辦你該辦的正事。」見他總算有些開竅了,態度忽來個大轉變的申屠令,親熱萬分地
攬住他的肩,「去把那兩顆眼淚找出來,她不值得你愛上的。」

  「住口。」他抗拒地別過臉。

  「你不怕往事再重演一回?」申屠令刻意靠在他耳邊再問,「她終究只是個人,她
和那些女人一樣,遲早會在你難以回頭時輕易的就拋棄你,早些認清你是妖她是人這個
事實吧,這世上的人們不會接受你的,難道你又忘了你的教訓?」

  他的教訓……一張張轉過去的臉龐,一具具背對著他離去的倩影,如薄霧般在葉行
遠的眼前浮現,她們是誰、她們曾如何踩碎他的心、他又曾如何愛過她們,都還在心頭
上徘徊不去,這些不意被勾起的記憶,是他刻意埋藏在心頭深處的,只因它們像是一道
道不會癒合的傷口,因此他不願再見到它們在他的眼前招搖。

  申屠令更是打鐵趁熱,「人類還是會再次背叛你的,你也知道他們根本就不可信─
─」

  事前一點預警也沒有,葉行遠在下一刻快速掏出預藏在懷中的四神鏡,一手持著銅
鏡,一手封住他的天靈,動作飛快地將他給封在銅鏡裡。

  「我警告過你了……」在短時間內耗費太多妖力的葉行遠,氣喘吁吁地直視鏡中之
人。

  「這麼做也無法封住我的。」訝異過後,申屠令在鏡內環視了自己的處境一會,安
然地笑笑,「相反的,你還會損失不少道行。」

  不想再多聽一語,也不想見到他的葉行遠,反手將銅鏡按放在桌面上,兩手扠著腰
換息許久後,他忽地抬起頭來,大步走向客房的內室,在內室的床榻上如心中所料地找
著被申屠令綁來的碧落。

  被當作養傷食材,因而被吸取不少精氣的碧落,在葉行遠解開她身上牢牢綁縛的繩
索後,乏力地掀開眼睫。

  「你……」將他們的談話全都聽進耳裡的碧落,擔心萬分地瞅著他的眼眸。

  葉行遠抬手示意她別說話,在診出了她的傷勢之後,三言不發地將自己的精氣供輸
給她。

  「若是舒坦點了,就快回她的身邊……」流失了不少精氣後的他費力地把話說完,
勉強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向外頭。

  看著他一步一腳都像是走得很艱難的碧落,無言地坐在床邊,忽然有些後悔自己曾
鼓勵無音走進他的世界,因為在那個世界裡,無音遲到得太晚了,在她來到之前,他人
早已佔據好了位置,而無音她,則是無處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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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1:27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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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封禁了申屠令,再救了碧落後,因妖力耗損而急需調養的葉行遠,將自己關在房內關了一日,在這日夕照映人的時分,他的廂房前佇立了一道身影。

  無音沉默地凝視著久未開啟的房門。經過一日的思索後,面對婚事一事,她的心仍是空洞洞的,沒有半點主張,想起他知道這事時離開的模樣,她不得不來問問他,他想拿這事怎麼辦。

  可是,她對將會得到的答案沒有一絲把握,她很怕,他又將袖手旁觀,或是因此而退怯再度縮回他的保護殼裡。

  指尖輕推門扉,老舊的門扇發出吵雜的聲響,鼓起全部勇氣跨進門坎內的她,靜看著自己的身影被紅艷的夕陽拉長,直曳至房內,來到陷坐在椅裡的葉行遠腳跟前。

  坐在椅裡沉思的葉行遠並沒有抬首看她,下巴擱在交纏的十指上,一徑地保持沉默。

  鳥聲陣陣,背駝著夕陽返家的歸鳥,一眾喧嘩的鳴叫聲劃過窗外,沉淪的夕陽墜落至山邊,滿室的霞光漸暗,自外頭湧進的冥色滲了進來,逐走所有的色彩,替換上夜色的行裝。

  一室的黑暗中,獨坐在椅上的葉行遠緩緩開了口。

  “在過去,我從不怪她們不能為我留下,那是因為我明白人類的生命有限。”

  聆聽著他低沉的音調,一直握緊了掌心的無音,試著讓自己的氣息不那麼急促,逼自己必須止住往外跑去的腳步,留在原地好好聽聽他的心衷,以及他的判刑。

  他抬起頭來,望向她的眸子像夜色一樣晦暗,“但現在,我已經和以往不同了,我變得很貪心。”

  她極力穩住話中的音韻不讓它顫抖:“你有多貪?”

  “我要的不是短暫,我要的是永遠。”葉行遠渴望地凝視著她,目光似熠熠星火,“告訴我,你能愛我百年、千年嗎?”

  “我不能。”無音咬著脣,對這在人力範圍外的請求實無力完成,他的眼神漸變漸淡,“那麼,在面臨死亡之前,你能誓言無論發生何事,都不離棄於我嗎?”

  那麼遙遠的事,誰能有把握?

  無音仍是無法回答,在他急需她給一個肯定的目光中別過頭去。她不曾想過那麼遠,明日以後的未來,她沒想過,只記今日歡樂之餘,對於往後的日子,她素來不抱期待,也不怎麼敢去想象,因為她沒有絲毫把握。

  “我承認,我是個膽小鬼。”葉行遠自嘲地笑著,一手撫上自己的胸坎,“因此這一回,我只想保護我自己。”

  這顆心,已經千瘡百孔了,它再也禁不起另一回合的打擊。

  她是人,會老,會死,更會離開。若是這一回,他又得親眼看著她老去,看著她一點一滴地離開他的生命,他知道他是決計無法忍受的。從前他總認為他能在她們還留在世上時愛她們就很滿足了,可是來到人間愈多回,與她相處愈久,他愈來愈不滿足,也愈來愈貪心,他想把時光延長,希望她能恆久地陪伴著他,因為一個人……實在是太寂寞了。

  但擺在他們眼前的鴻溝卻始終沒有改變過,申屠令點出了他一直不太願意去面對的事實,她是人,不是永生不老的妖,就算她的心是真的,她也無法改變他們的身份之別。現在放手的話,痛楚會少一點,若是帶她走,雖會有短暫的快樂,只是遲早,他們還是會落得相同的下場。

  在彼此的,沉默又即將成形之前,葉行遠自椅裡起身,大步來到桌前拿起桌上的四神鏡。

  “你要上哪?”無音在他錯身走過之時叫住他他刻意不看向身旁的她,“請藏冬幫我處理這面鏡。”鏡裡的申屠令,他再壓也壓製不了多久,若是不早點將此鏡交予他人處理,遲早申屠令又將跑出鏡外興風作浪。

  “你還會回來嗎?”她問得很艱澀,想拉住他的素手,停在空中怎麼也伸不出去。

  他不答反問:“你願意陪我多久?”

  這是要她許下承諾嗎?不曾給過人承諾的無音猶豫地看著他的側臉。

  她很想答他的,可是到了舌尖的話卻說不出口,因為就算是脫口答應相偕到老,這份期限,也只屬於她個人,然而他的生命,並沒有期限,到時,當她的時候到了,她能放得下、走得開嗎?而被她留下的他,又該怎麼辦?

  那些他曾愛過的女人們當年的心情,此時的她忽地有些明白,在堅守愛情之餘,她不知自己是否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年華老去,而他依舊年輕如故,青春是一種折磨,而永恆,更是一個試煉的刑期。

  葉行遠緊屏著呼吸,甚是希望能聽見她的親口輓留,於是他默然地等待著,但她始終沒有開口,沒有要求他留下,也沒能對他說出個令他能夠再次賭一賭的答案,直至胸腔再也受不了這份苦悶的燒灼感時,斷下決心長吐出一口氣,舉步又復朝外走去。

  永遠太苦。

  這點,或許已活了千百年的他早已深刻知曉,但她不過只是個凡人,僅想在有限的生命裡綻放一回而已,她沒有勇氣,與他一同分擔生命永不凋謝的無奈。

  當葉行遠離去的足聲已遠,無音緩慢地回過身來,面對外頭不見光明的夜色,積蓄在眼中不甘的淚水,落人了夜色裡。

  夢裡不知身是客,清醒方知,原是陌路人。

  美夢易醒,原來他們已經走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刻。

  

  “這東西我可收不起。”藏冬兩手環著胸,緊鎖著眉心直對擺放在桌上的燙手山芋搖首。

  特意跑來靈山的葉行遠,沒料到得到的答案會是這樣的。

  他難掩臉上的錯愕,“你沒辦法處理?”在他的印象中,這個不務正業的山神一向是無所不能的,豈知藏冬竟也有做不到的事?

  “這傢伙不是神界可以處理的。”收不下也不想收下的藏冬,拒絕之餘替他提點了一盞明燈,“找佛界吧。”這個老友也真是的,百年沒見,好不容易重逢了,居然帶了這種東西來給他找麻煩。

  “佛?”葉行遠霎時茅塞頓開,“他是魔?”

  藏冬再仔細瞧了瞧銅鏡後,頭疼地擰緊眉心。

  “恐怕是。”他才為了只呆獸躲了一陣天兵,好不容易清閒了數日,他可不想又為了一隻魔而搬家。

  一直探不出申屠令底細的葉行遠,詫愕之餘,恍然大悟地調過頭瞪視著桌上的銅鏡。萬分沒想到,這些日子來與他交手的對象,來歷竟是如此,在對申屠令另眼相看的同時,他不禁為自己捏了把冷汗。  

  耳邊,猶清晰地回響著那日申屠令的警告,申屠令說的沒錯,這些日子來,申屠令的確是一直在對他放水,也幸好申屠令願意與他這般周旋沒失了耐性,不然……

  決定把麻煩接下來的藏冬嘆口氣:“這面四神鏡就暫放在我這吧,我會去找人把它處理掉的。”看樣子他得去那座和尚廟逛逛了,這麼久沒見了,也不知對方還記不記得他。

  “嗯。”他悶悶地應著,兀自站在原地不動。

  藏冬怪異地揚起眉,“你還不回去?”事情都辦完了,他還杵站在那幹嘛?他不回家看著他的主人?

  在聽見他的催促後,葉行遠依舊沉著聲不說話,滿腦子所想的,是那時與無音擦身而過的心情。

  藏冬在他的沉默中回過頭來,仔仔細細地盯著他的雙眼瞧著,半晌,在看出了些許端倪後,開始有些埋怨銅鏡裡那個興風作浪的申屠令。

  “你在躲什麼?”對他了解過頭的藏冬大大地吐了口氣,“躲人?還是躲你自己?”為什麼花朵的性情都是這樣子的呢?容易受到風兒的擺弄,一顆心也這麼禁不起動盪?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都有吧。”在老友的面前,他並不想若無其事,也不想去苦苦掩飾。

  “找到你的眼淚了嗎?”打算解決他這件小心事的藏冬,轉眼想了想後,邊搔著發邊問。

  “還沒有。”經他這麼一提,葉行遠這才想起忘了問他,“為什麼我的眼淚會在那裡?”當年他分明就將眼淚丟棄在這裡的,怎會無故流轉至花相園?

  藏冬朝他擠擠眼,“因為有人把它拿去那裡呀。”

  “誰?”未和他商量就把他的肉身輕易給了外人?葉行遠反感地皺起了劍眉。

  “一個你老是看不見她的人。”藏冬伸指敲了敲他的額際,刻意笑得很曖昧,“是我把眼淚交給她的。”

  沒心情跟他開玩笑的葉行遠挪開他的指尖,“你到底交給了誰?”

  然而藏冬卻抬起一手先要他緩緩,收去了笑意後,將兩手收進袖裡,肅穆著一張臉看向他。

  “先告訴我,你還是認為每個將你種出來的人,最終都會遺棄你嗎?”還是先把他這個根深蒂固的問題給先解決了再說好了。

  葉行遠聽了,眼眸頓時閃爍不定,似是被踩中了心中的痛處般,不得不別開他直視的目光看向一旁,喉際硬澀地低吐。

  “事實……就是這樣。”這一點,他不都以身證明過好幾回了嗎?

  藏冬怯怯地舉高右掌,說得很無辜,“可是,上一回你真的弄錯了。”

  “弄錯?”一時反應不過來的葉行遠,愣愣地瞅著他顯得很內疚的臉龐。

  “嗯……”知情未報的藏冬,很是希望自己的這份歉意沒有來得太晚。

  葉行遠百思不解地擰著眉心,“我弄錯什麼?”當年在他又被種出來時,還是藏冬告訴他那一回的主人是誰呢,怎麼現在又改口了?

  “百年前將你種出來的人,不是瑰夏……”他邊說邊清了清嗓子,有些抱歉地拍著自己的後腦勺,“換句話說,上一回,你愛錯人了。”那一回的烏龍事件都怪山魈啦,沒事灌他酒灌得那麼凶,使得他在神志不是很清醒的時候指錯了人,也害葉行遠認錯了主人,但眼看葉行遠愛都愛上了,因此後來他們也只好將錯就錯。

  “不是她?”被蒙在鼓裡的葉行遠根本就不知這些來龍去脈,“那百年前是誰把我種出來的?”

  “你忘了嗎?”藏冬揚了揚黑眉,一掌拍上他的額際,“就是跟在瑰夏身邊的那個小丫環呀。”

  有這個人嗎?一徑搜思索腸的葉行遠,一手撫著下頷,邁開了步子在屋裡踱起步來。

  那段他不願回想起來的記憶,有這個人的存在嗎?

  在模糊的印象裡,好像有……是了,他記得每回他與瑰夏相見時,在他們身後,似乎總有一道身影在瞧著他們,他也還記得那個總是將自己藏在遠處的女人,她常手托著一隻托盤,上頭盛著他愛喝的茶湯和瑰夏愛吃的棗糕,若非瑰夏喚她,她永遠也不會主動走近他們面前來……

  她生得是什麼模樣呢?一時半刻間,腦海中的人影面孔顯得很模糊,但愈是深想,某張熟悉的面容,卻緩緩進駐了他的腦海,並覆蓋在那抹人影的身上。

  他忽地旋過身來,不可置信地張大了眼直視著早有答案的藏冬。

  聲音裡的抖顫,連他也控制不住,“無音?”

  “上輩子的無音。”藏冬乾脆一股作氣把窩在心頭百年的往事全都托出,“在你離開人間後,她來到我這赤手掘土,掘了三丈之深才找到了你那時落下的淚,她將眼淚帶回花園埋在芍藥花下,等著你回來將它取走,可是,你卻未曾回來,為了等你,她一生未嫁,死後,就葬在那片芍藥園裡。”

  葉行遠震驚地撫著額,“我不知道……”

  “她和你一樣,這一世,什麼都不記得了,惟一記得的,就是如何種芍藥花。”藏冬走上前地拍著他的肩,更進一步向他解釋,“山魈就是因為認出了無音,所以才會把你交給她,好讓她再把你給種出來。”

  太晚知情的真相擱淺在他的腦海,他失神地坐下,一時之間思潮起伏。

  千百年來,離棄接二連三,令他心生畏懼,難以再取信於人,但他從未想過,他也曾如此遺棄過他人。

  “上一回,你的主人並沒有棄你而去,相反的,她一直在等你。”藏冬坐在他的面前凝視著他游移不定的眼眸,“這一次,你願給無音一次機會嗎?”

  不定的眸子止頓了下來,他無言地看著藏冬那雙似是明鏡的眼眸。

  “你該不會是想放棄無音吧?”已經把他可能會做的事推斷出來的藏冬,有些頭疼地按著兩際。

  “我……”

  藏冬想也知道他被困於哪個老問題,“因為又怕自己一個人被留下?”

  “對。”愛再深再濃,也終將有告終的一日,他實在不忍見到,當無音生命之火熄滅的那天來臨。

  他受不了地翻翻白眼,“這麼簡單的一件事,你怎麼就是不會動動腦子呢?”既是有障礙,那就想辦法解決嘛,何需為了這種小事又選擇放棄呢?
  葉行遠狐疑地睨向他,“你有解決之道?”怎麼他的主意還是一大籮筐?

  他笑咪咪地伸出一指,“天火那夜,當我趕到鍾靈宮時,捨利已被偷得只剩一顆。”

  “你偷捨利做什麼?”身為山神,他居然去做小偷?

  藏冬可沒忘了他百年前的心願,“你還想不想為人?”上回那顆替他找來的捨利,已經贈給殞星那隻命運悲慘的鬼吃了,他不再去找一顆來頂替怎麼成?

  “不想。”他想也不想地就脫口而出,百年來的心情仍是沒變。

  “若是你不願為人,也不願使用這顆捨利,那麼何不讓他人來使用它?”藏冬慢條斯理地自袖裡取出一隻繡袋,擱在掌心裡遞至他的面前。

  葉行遠意外地怔了怔,“他人?”

  他眨眨眼,“例如想求得永生不老的凡人。”

  屋內有一刻的沉默,不過多久,藏冬就看臉色大變的葉行遠,伸手拿走了捨利後,便急急忙忙地起身奔向屋外,但跑至外頭時,又突然止住腳步掉頭轉看向屋內。

  “謝謝!”打通心結的葉行遠大聲地朝他喊了喊,隨即飛快地跑下山。

  “別客氣。”藏冬走至門外揚手遠送,臉上漾滿了滿意的微笑。

  當葉行遠的身影消失在林間時,一陣悶雷忽響,遠處天際攜來了重重密雲,藏冬抬首瞧了瞧不佳的天候一眼,皺眉地轉身踱回屋內,一腳方跨進門坎裡,一道急竄而過的黑影霎時與他擦身而過。

  來不及攔住奪門而出的黑影,藏冬連忙衝至桌前拿起銅鏡,當他反過鏡面見著了破裂的鏡面後,心神一駭。

  “哎呀……”他一手掩著脣暗暗叫糟,“這下麻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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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01:28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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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曦刺眼,金色的朝陽走過窗欞、路經芙蓉色的紗簾,灑落在佳人的面容上。坐在妝檯前的碧落,整張俏臉猶帶濃濃睡意,手上拿著櫛梳有一下沒一下地對鏡梳著發。

  懸於皓腕上的銀色鈴環,在她梳著梳著又將閉上眼睡著之時,環面的銀鈴先是悄悄地搖曳晃動,過不了許久,它便像是個警鐘般地鈴聲大作。

  碧落的睡意霎時都被它給搖散,當下變得再清醒不過,她眨了眨眼,不可思議地瞪視著手上的警鈴。

  “又被找到了?”那小子怎麼愈追愈勤快?她不才甩掉他清閒了個把月而已嗎?深深記取教訓的碧落,沒時間去猜想對方這回有是用了什麼法子才找到她的,她連忙抖擻精神,轉身準備去打點待會逃難的行囊,但才走了不過數步,陣陣不適令她又急急停下腳步。

  好似某種禁錮遭人打開了,碧落一手捂住胸口,感覺那股長久以來,一直處於她胸口裡的那份悶郁的感覺忽地一掃而空,她詫愕地站在原地,腦中不期然地映出申屠令的笑臉,心念一轉的她,飛快地轉身來到妝檯前,但在台上遍尋不著她的那面四神鏡,她索性拿起另一面方才在用的銅鏡來打探它的下落,一探之下,赫然發覺她長久以來的棲居之處已遭毀壞。

  清早就在園子裡忙碌的無音,在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後,在自己的房理梳洗完畢打算過來喚碧落一塊用早膳,但她方推開門步進房內,便站在門邊納悶瞧著碧落的舉動。

  “你在做什麼?”瞧她臉色,慘白慘白的,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要走了。”忙著打包行囊的碧落,邊對她說著的同時兩手並沒閒著。

  無音有些錯愕,“去哪?”她又要出門流浪?

  “申屠令毀了四神鏡,我沒辦法留下來了。”碧落簡單地解釋著,在路經她的身邊時拍拍她的肩。

  無音伸手拉住她,對這不在意料中的離別滿是措手不及。

  “你要再次去另覓新鏡?”一直以來,碧落就是以鏡為家的,雖然碧落在外頭有無數個家,但她總是以四神鏡為歸處,只要四神鏡在哪裡,她就一定會歸來,但這回……她再也不回來了?

  “嗯。”神色緊張的碧落不時瞄瞄窗外,“而且我的行蹤似乎又被那個人察覺了,不走不行。”那小子不會那麼快就殺來吧?。希望她能來得及落跑才好。

  無音並沒有追問碧落口中的那個人是誰,只是看著形色匆忙的碧落在屋裡來來回回地收拾著東西,依依的離別之情,如潮水般泛滿了她的心房,一聲又一聲地拍擊著。

  雖然她常告訴自己,與非人之輩相處,就要隨時做好他們可能任何時候都會離去的準備,但當碧落真要離開了,她卻依然無法拋下與親人離別的傷愁之感,這份似親又及友的感情都已那麼多年了,--下子要她捨下……

  “跟我走吧。”將自己為數不多的家當打包好後,碧落將包袱背上了肩走至她的面前,“我帶你離開這裡。”眼看她就要被嫁給那個什麼堂哥了,不帶她一塊走不行。

  她不語地看著碧落臉上溢於言表的關心之情,許久過後,緩緩地搖了搖螓首。

  碧落告饒地擰起秀眉,“無音……”她不會是真的想照那些人的意思出嫁吧?那麼葉行遠在她心中又算什麼?

  面對這個提議,無音不是不心動的,可在心動之餘,她還是得看清現實。

  她知道,自己恐怕終其一生也無法容入外頭的世界,她並不想離開花相園,跟著碧落四處流離、到處玩耍看人間,那種日子並不適合她,而不喜牽掛的碧落,也不適合有個人跟在她的身後絆住她。

  她努力釋出堅強的笑意,“不必擔心我,你陪我夠久了,我該長大試試一人獨行了。”

  碧落聽了不禁擔心得更多,“婚事呢?你打算怎麼辦?”

  “這件事我還要想想。”一時之間,她也沒有主張,只是敷衍地推著碧落,“你快走吧。”

  “你真不跟我走?”急於要走的碧落,怎麼也沒法擱下她這塊心上石,忍不住再三確定她的意願。

  “嗯。”無音輕聲應著,邊她幫整理好衣衫。

  “好吧。”心情沉重的碧落緊緊握住她的兩肩,再三地向她叮嚀,“若有困難或是想我,就托鏡告訴我。”

  “我會和你保持聯繫的。”無音帶笑地伸指揩向她糾結的眉心,“別皺眉,咱們又不是不會再見面。”

  碧落向她點點頭後,轉身走沒兩步,又忙繞回來,“對了,我走後你就替我毀了這面鏡,要是有人找到這來問起我,你便一概推說不知。”

  “好。”

  “碧落。”在她跨進鏡裡前,無音叫住她。

  她的動作頓了頓,“嗯?”

  “這些年來,謝謝你。”千言萬語皆無法訴盡,在這一刻,無音只能努力讓自己綻出笑容。

  “傻瓜,跟我客氣些什麼?”碧落皺眉地朝她揮揮手,不一會又花容失色地轉身鑽進鏡內,“要命,追上來了!”

  無音緩慢地挪動腳步上前,前一刻仍站在鏡旁的碧落,此時已不在原處,她兩手捧起銅鏡,默然地看著鏡中的碧落順著風勢往西疾走,直至在銅鏡裡再也找不著碧落的身影後,記著交待的她,自桌上取來燭台,如碧落所願地將燭台砸向鏡面。

  裊裊余韻仍在房內回響,被砸毀的銅鏡,鏡面凹陷了一隅,朝陽的光束射進來,光影模糊一片。不過多久,急速的喘息聲在她的身後響起,她不意外地旋過身,無言地看著這名無聲無息闖進她宅子的男子。

  來者是什麼東西,無音只猜得出並不是人,但他是什麼,她並不能確定,她的目光滑曳過對方一黑一碧的眼眸,在那雙眸子裡,盛滿了焦急和期待,她忍不住好奇,為什麼碧落要躲避這個男人呢?為何碧落不敢面對他?

  “你是那面鏡子的主人?”打量了屋內一眼卻沒發現碧落的蹤跡,黃泉眯細了眸子看著手上拎著銅鏡的她。

  “是的。”無音應了應,看他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手中的銅鏡,她索性走上前把東西交給他。

  對於她的反應,黃泉甚感意外,但急著尋人的他沒工夫理會那麼多,將銅鏡接過來後,便急急翻轉過鏡面,但遭毀的銅面卻令他的臉色一黯。

  他急忙抬首,“鏡裡的東西呢?”

  “走了。”無音淡淡輕應,不斷思索著他的反應。

  “上哪去?”黃泉急躁地將銅鏡往桌上一擱,大步地走問她,彎下了身子直視她的眼眸。

  盯著他的眸子審看的無音,遲遲沒有開口,而在她眼裡找不到答案的黃泉,眼看對方是不可能會告知他了,於是便轉身想趁碧落的氣息還未消散前再度追上去。

  “她往西走了。”在黃泉急切的步伐聲中,無音緩緩啟了口。

  他怔了怔,隨後頭也不回地加快了腳步準備步向門外。

  “碧落她……”無音的喃喃自語又拖住了他,“她一直珍藏著一張紙絹。”

  黃泉意外地回過頭來,“紙絹?”

  “上頭寫著:上窮碧落,下黃泉。”想起那個和自己半斤八兩的碧落,決心推碧落一把的無音,在說時,格外用心地瞧著他的臉龐。

  怔立在原地的黃泉,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之色,好半天他就只是愣愣地瞧著無音。

  她柔聲地請求,“別傷害她。”

  心潮起伏的黃泉,因她這些話,一顆心被攪弄得動盪不安,寂靜的房中,都可聽見他那過於急促的呼吸。無音看著他自持鎮定,強自穩下氣息後,沒給她一個答覆就旋身往外疾走,再度踏上了追逐的路程。

  曲終人散,在他們一個又一個地離開她後,偌大的宅子,好象一下子變得更加空曠了。

  無音輕輕掩上門扉,拿回銅鏡轉身踱回內室裡,看著空盪無人的室內,難掩的寂寥,像不可抗拒的風兒吹上了她的心扉。

  走至五斗櫃旁,取出今早雷夫人派嬤嬤送來要她試穿的大紅喜裳,捧著它來到窗旁的小桌上,先前那些在她心中無法取捨的人與事,突然在璀燦的陽光下清晰了起來。

  玉蟾宮折桂,交頸水鴛鴦。

  略細的指尖走過喜裳上紋繡的喜圖以及流蘇,無音用心地感受著那些屬於他人的期望、強行加諸在她身上的命定,在這其中,她找不到他們為她編織的幸福,當指尖來到一旁的銅鏡時,她在陽光下舉鏡對看,在被搗毀的銅鏡裡,她看見自己的容顏是如此醜陋扭曲。

  放不下,又提不上。這種對於葉行遠的心情,或許會跟著她一輩子吧,她轉首看向窗外,外頭,仍是一望無際的寂寞,只是天氣愈來愈熱,眼看著春天就要離開。

  自小到大,她從不曾告訴過他人,她愛芍藥,也恨芍藥。她的人生被種植在花朵上,花開花凋,她哭她笑;無一分得開。

  這一回,或許是該由她自己走出這片花園了。

  
  林間一夜翠葉落盡,枯枝猶如一雙雙老人枯瘦的掌指,在淒風中沙然搖曳,星辰日月倦眠於夜色的黑麾裡,時間凝滯在空氣中,再無日升月落。

  橫來的細枝拍打在葉行遠的臉上,他偏首閃過,但面膚已破,血絲緩緩映在頰上,在頰邊的痛感中,心急的他停下腳步,再一次地轉首環看幽黑不見盡處的樹林。

  如果他沒算錯的話,他應當是被困在這座林子裡十來日了,自那日離開靈山後,他便一路趕奔返回花相園,沒料到在路經此處樹海時,不意中了不知是何人所施了妖法或是幻術,於是這些天來,他便一直被圍困在此尋覓出路。

  只是走了那麼久,他還是困在原地怎麼也走不出去,縱使他有心解法破術,但他的修為卻奈何不了那個施法者所設的困術,他還記得,那日在離開花相園時,他曾聽園內的嬤嬤說過無音的婚期,眼看無音就要成親了,他若是再不回去,只怕就將鑄成大錯。

  四下墨色中,一盞燈火,在遠處的幽風中搖曳。

  它看來是如此溫暖明亮,猶如亂濤駭浪中急於靠岸的船隻,此刻惟一能夠仰賴的希望,這令身心俱疲的葉行遠雙眼煥然一亮,連忙打起精神奔向光源,然而就在他靠近燈火看清了持燈者是誰後,他忙握拳止步。

  他的聲音困在喉際,“你……”

  手執白緞裁的燈籠,優雅坐在樹下石上的申屠令,慢條斯理地欣賞著他臉上一掃而過的狼狽和錯愕,隨後挑高了墨眉,臉上笑意如沐春風。

  “很意外?”都已是第幾次了?怎麼作弄他這麼久,他都學不到教訓?

  他怎會意外?綿綿忿意自心底湧了上來,葉行遠不禁要責備自己的大意疏於防範,他早該料到出現在他身邊的種種,都是這隻魔搞的鬼。

  “急著上哪去呢?”申屠令在他扭頭便走時不疾不徐地叫住他。

  盛怒的葉行遠回眸怒瞪向他,“立刻解開你的迷陣!”

  “別急著走,先等你把過去交待清楚再說吧。”他笑了笑,揚手朝旁邊一招。

  “過去?”葉行遠不明所以地隨著他的手勢看向一旁,一望之下,不住地瞠大了黑眸。

  具具人影在黑暗中幽幽而起,緩慢地朝他走來,愈走愈近,也令他愈看愈明,一個個在過去曾把他種出來的女人們,此刻都帶著一張當年與他相愛時的容顏來到他的面前。

  申屠令揭開了燈籠的外罩,傾身一吹,燭火嘶聲熄滅,身影也隨之隱去,但林間卻在此時慢慢地明亮了起來,淡淡的青色淺光,在林間蒙朧搖曳,照亮了她們的面容,也照亮了葉行遠的臉龐。

  雙耳好像敏銳到了極點,將一聲聲的呼喚都盡收耳底。

  葉行遠困立在原地,動也不動地凝視著那一張張朝他逼近的面容,聆聽著她們與當年如出一轍的呼喚,他僵陷在千百年來的回憶裡,相思如鎖,一扣接著一扣,那些曾經在心頭淡去的感覺彷彿死而復生,密密麻麻地占據了他的心房,懊惱、傷愁、不捨,歷歷在目的往事一一在此刻重生,就像她們拉扯著他的雙手,緊緊纏住他不肯放開。

  糾纏間,他試著把她們都認出來,努力回想起當年他曾愛得如何盡心盡力,在極度心酸中,他不斷告訴自己,他沒有負過她們的,是他一直在給,而被拋棄的人也總是他,他和她們一樣有血有肉並非無心,因此就算是相欠,他也早已還清。

  在往事和前景全都混淆在一起這個片刻,他想起躺在潔白榻上的無音,那張燭下的面容,至今仍深烙在他眼底,他振了振神志,定下動搖的心念。

  那些過去了的,既是已走遠,那麼就讓它過去吧,不論他曾經因此而得到些什麼,就算是傷,也已經過去了,何必把它拉回來纏上自己再捉住不放呢?

  就在他決意放開過去之後,女人們的面孔變了,顯得既失望又傷心,但這仍輓留不住他,想趕回無音身邊的意念,再一次不留情地驅走她們,當他發現趕不走她們時,他索性動用了妖法一一撲滅眼前幻影。

  幾不可聞的輕嘆聲飄落在他的身後,他回過身來,看申屠令重新燃起燈火滿面惋惜地瞧著他。

  申屠令搔搔發,“我不能很高興的對你說,恭喜你擺脫了過去。”失策,他還以為這隻花妖還是跟以前一樣,容易受人影響而左右不定呢。

  不想與他再周旋下去的葉行遠,直接了當地面對他的索求,“我還是同樣的答案,我說過我不知道那兩顆淚在哪。”

  “那捨利呢?”申屠令不死心地朝他伸出手,“別跟我裝蒜,我知道你拿了山神的捨利。”

  葉行遠一語不發地拿出放在懷中的繡袋,將捨利倒在掌心上後合上掌心,再次攤開掌心時,已不見捨利的蹤影。

  “嘖,我已經在你們身上拖夠久了。”申屠令看了,再也沒有多餘的耐性,隨即擱下手中的燈籠。

  趕在他行動之前先發制人的葉行遠,凌空一躍來到他的面前,電光火石間奮力擊出全力的一擊,然而沒有閃避的申屠令,先是看了看他訝異瞪大的眼眸,再低下頭來看著自己遭他單手穿刺而過的胸膛。

  空的?葉行遠愕然地瞪大了眼。

  “你殺不了我的。”申屠令意興闌珊地朝他的胸口揮出一拳,表情顯得很不耐,“我的身體根本就不在這。”

  遭擊退的葉行遠霎時心脈大亂,一口氣未喘過來,就見方才還坐在石上的申屠令直奔向他,登時眼前一花,渾身似失去了力氣,他不能動彈地怔望著就懸在面前的臉孔。

  “想問我對你做了什麼?”在他無法開口時,申屠令調笑地拍拍他的臉頰,“只是懲罰你一下。”

  急於脫離掌握的葉行遠張開了嘴,可半晌也發不出一絲聲音,他難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狀似悠閑的申屠令。

  “我不但偷了你的聲音,我還搶了你的身軀。”申屠令不給他機會,在他脫困前傾額靠向他的額,緊接著身影也消失在微弱的燈火下。

  渾身倏然一僵的葉行遠睜大了眼,感覺有份不屬於自己的力量進入了身軀之內,操縱起他無力控制的自己,命令他走至大石前彎腰拾起那盞燈籠,彌漫著林間的黑色夜霧,隨之有如潮水般地退去,月下明亮的林間大道,登時近在眼前。

  在他的雙腳再度被迫移動前,他聽見申屠令的聲音飄進他的心坎裡。

  “現在,跟我再去體驗一回你的心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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