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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綠痕 -【陰陽之二】瑞獸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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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流火如雨,金羽竄飛。

  這日黃昏,日月東西同輝,由南至北,天幕裂開一道劃越天際的長縫,於縫中降下
大量天火,國上焦焚,海潮不起。

  入了夜後,壯盛斑斕的天火仍舊不止息地落下,天際邊,一道又一道閃閃火亮的星
子拉長了尾,呼嘯長鳴地從天而降,裊裊餘音盤旋在空氣中久久不散,墜地之前,隕落
的星子益發地明亮炫眼,像是死前的燦爛。

  劃開天際的天火,同時也打破了陰陽之界,蟄伏於黑暗中的眾生,趁此良機,跨越
陰陽兩界的足音,在幽色覆蓋了大地時悄悄響起。

  那是很細微的聲響,深怕遭人察覺似的,先是試探性地往前跨一步,接著停下了步
子,原地猶豫斟酌,好不好再進一步呢?隨後再試著探出步伐,一步一足都走得那麼小
心,趕在天火落幕之前,他們偷偷地來了,沒有人知道他們擅闖越境,也無人看見……
它發現了。

  目光炯炯,似夜裏的另兩顆殞落的星子,簷上的獸,不作聲地瞧著這一切。

  下合時宜的燥風吹來,帶了些草木被焦焚的氣味,高踞在簷上的它,將眼下人間正
不著痕跡發生的一切,仔細地看在它的眼裏、聽在它的耳裹,它並沒有出聲阻攔,也沒
有驚擾了他們,它只是以目遠送,在它心中,有說不出的嚮往心羨。

  龍生九子,不成龍。

  它是一隻獸。

  它是一隻靜靜伏峙在屋簷了望、被香火煙熏了千年的瑞獸,人們為了私心,懇請蒼
天剝奪了它的自由,要它為人們鎮守除厄,將它困圍於高翹的簷上,一口復一日的為蒼
生看顧遠眺,杜絕百害侵入人間,可是人們和蒼天皆不曾問過它的意願,擅自就決定了
它的命運。

  它蹲在這很久了,無數春秋寒暑過去,站在簷上的它,看遍朝代煙火,看盡了人世
消竭,冷眼瞧著江山折斷英雄腰,歲月催盡紅顏老。無論是三皇五帝英雄豪傑,或是卑
微百姓平凡眾生,皆在死死生生中一代復一代,可不管生死再怎麼改變,每一代的人們
仍舊不改其心,還是一如初始股的汲汲於追求著某些東西。那些站在廟堂上的,貪戀權
勢利慾,站在廟堂底下的,戀棧於尋求青雲之梯,更底下一點的,不是貪求個溫飽、把
希望寄托於無數不盡的明天、作著尋常人家和樂的夢,或爾投身於迷人的愛傾之中。

  它常想像自己是只能夠張口吞下人間的巨獸,只要一張開口,進去的,將會是萬水
千山,出來的,便是古往今來。對它而言,花花大千的人間,是一顆芬芳的掛花糖,含
在口中芬芳沁心,它多麼渴望能和人間的孩童一樣,先是嘗上它一口,再小心翼翼的把
它含在嘴裏,靜待所有它所不知的喜樂酸甜。

  每每在入了夜後,城中家家戶戶點了燈時,它的想像總會因此更上層樓,因為明媚
的人間燈火,像一條條婉轉的人間星河,婉蜒地在人間這塊塵土上淌流,取代了澄燦的
星輝,將人世渲染得五光十色,七彩朦朧,托著風兒,銀鈴般清脆的歡笑聲流洩在空氣
裡,紛紛攘攘的人心彷彿就近在它的眼前浮動,令它,也隨之心動個已。

  在一片熱鬧中,它很寂寞。

  離不開簷、站不直身,蹲踞在簷上的它,就只能這般地靜靜待在它披安排的位置,
盡些連它自己也不知道的職責,它無友朋、無親無故,它所擁有的,就是放眼看出去的
景致。

  有時候,它會很想翻轉過僵直的身子,讓暖暖的春陽曬一曬它的肚子;它會想好好
的坐在簷上,將蹲踞過久的腿伸直舒適一下;或是站直了身子,仰首看一看頂上那一片
它從沒機會瞧過的藍天。

  每日聆聽著簷下人們對座上神佛的喃喃祈求,聆聽著那些屬於夢想的東西,它由不
明白中變得好奇,自好奇中變得渴望,漸漸地,它甚想拋開扮演著此等冷眼旁觀的身份
也加入其中,破簷而出離開這單調孤寂的守望生涯,躍下廟簷去體會真正的人間,看看
它是不是如它所想像的那般美好?它很想知道,什麼是人生。

  但它,沒有機會,身陷囹團的它,甚至離不開這片棲息的廟簷。

  於是在這奇異的天火之夜,它不動如山,一如以往地凝視著人間,眼睜睜地看著那
些蒼天贈給隱藏在陰陽兩界眾生的機會,就這麼一點一滴的,在它眼前流逝而過。

  四下匆然有些動靜,它格外留神地瞧著眼前的景物,不意中,一隻攤開的掌心遞至
它的面前。

  由於身形所制,它無法回首探知來者何人,只能靜靜看著眼前掌心中之物,那顆,
無論它再繼續在這待上百年、千年也無法得到的萬法之寶,那顆,可以讓它脫離獸身化
為人形離開簷上的夢想。

  「吃吧。」橫躺在簷上的男子,將盜來的佛心捨利款款地湊近它的口邊。

  晶瑩的捨利,在近處燈火和遠處天火的掩映下,格外像種透明的誘惑。

  它嚥了嚥口水,喉際強烈地哽澀乾渴,近在咫尺的夢想,就這麼突然而至,措手不
及的它除了愣望著它外,胸腔裏,蠢蠢欲動的那顆心鼓噪得那麼厲害,怎麼也壓抑不住


  「別裝模作樣了。」等了半天,以為它在跟他客氣,男子再度揚高了手中的捨利。

  怦怦,怦怦……被誘動的心跳轟轟作響,好似全天下的眾生都聽見了它的心音,它
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眼前的機會。

  終於,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它既緊張又興奮,毛骨悚然的快樂貫穿了整副軀體,
在那瞬間,它很猶豫,但,又無法遏止這份心動……很猶豫,但又無法遏止這份心動…
…很猶豫,很心動……還是吃了再說吧。

  因為一顆捨利,它的「人生」,即將開始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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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這是什麼意思?」

  夜半遭人挖起來的山神藏冬,一手杵著下巴,一手輕敲著桌面,滿臉起床氣地瞪著
這兩個出現在他床前把他拖至廳裏罰坐的男人。

  「他離家出走。」燕吹笛避重就輕地指著身旁的小罪犯。

  「他多管閒事。」完全不知要懺悔的嘲風,很誠懇的據實以告。

  藏冬吊高了一雙墨眉,「然後?」

  「巡守的天將找上他。」回想起那三名天將被隔壁這位大食客吃掉的經過,燕吹笛
到現在兩腳都還會發抖。

  「他把我帶走。」剛剛開了吃戒的嘲風,邊說邊抹抹嘴巴,總覺得意猶未盡還想續
攤再吃一攤。

  「接著?」沒看出異樣的藏冬不耐煩地再問。

  燕吹笛忙著把燙手山芋丟出去,「他要來投靠你。」

  「他說你很歡迎客人光臨。」一時之間不知該去哪的嘲風,開開心心地朝他露出一
笑。

  很、好。

  「都……給我……」額上青筋狂跳的藏冬,兩手緊按著桌面,咬牙地自口中進出破
破碎碎的字句。

  「嗯?」沒聽到下文的兩人湊近了他的身旁豎耳聆聽。

  「滾出去!」石破天驚的長吼霎時直上九重天,同時也把兩位不請自來客給轟得老
遠。

  「老鬼。」燕吹笛很快便自河東獅吼中重新振作,來到他的面前,站直了身子以眼
神示意他。

  「別逗了,收留他?」讀出他眼中所要表達的後,藏冬毫不考慮地回絕這種非人之
托。「萬一捉拿他的天兵天將找到我這來怎麼辦?」這小子是想讓上頭的天兵天將都來
他家串門子嗎?

  燕吹笛笑得壞壞的,「你正好可以跟你的同類聯絡感情啊。」

  他把衣袖用力一拂,再一次重申。

  「不要隨隨便便就把東西扔到我家,本神下收神界的東西!」是人是鬼是妖都還好
商量,但一隻神界的看門狗?不,不不不,要是被上頭知道他曾收留過這只逃犯,他就
慘了。

  「咕嚕——」壯盛的腹鳴聲,突然在此時嘹亮的響起,讓正在討價還價的一人一神
收住了話尾,—起扭頭看向他。

  燕吹笛實在是很難相信,「你的肚子……又餓了?」才吃了三個天將,他又餓了?
這太可怕了吧?

  「好餓……」嘲風一手撫著饑叫個不停的肚皮,不斷環首四顧這座宅子,兩眼滴溜
溜的在宅子裏找著可果腹的食物。

  「慢!」藏冬匆地舉高一手大叫,「這是什麼味道?」

  燕吹笛心虛地往後退了兩步,想不著痕跡的退出事外。

  「什麼味道?」不好了,事情露出馬腳了。

  藏冬沒理會他,一逕在屋內四處嗅著這股讓他覺得不對勁的氣味,憑著他靈敏過頭
的嗅覺,一路自屋子的這一頭嗅到另一頭,而後再一路嗅到嘲風的身上。

  「你身上……」藏冬緊攢著兩眉,兩手揪住他的衣領不放,「怎麼會有天將的官味
?」照理說,這只獸的職等不屬於天宮之類,但他怎麼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身的官味?

  嘲風偏頭想了一會,而後對他露齒而笑,「我剛剛吃過消夜。」

  他惶恐地求證,「消夜?」

  「嗯。」那三名天將,不但味美,還對他的神力十分滋補,吃三個遠遠勝過他去修
行三百年。

  「消夜的主要材料……不會是那些天將吧?」面色青慘得可以跟陰間吊死鬼比拚的
藏冬,忐忑不安地放開了他的衣領,兩腳開始悄悄往後退。

  嘲風歪著頭,狀似不解,「不能吃嗎?」

  藏冬兩眼直咚咚地瞪著他那無辜又無知的表情,好半天都沒有任何反應,等到藏冬
回過神來後,下一刻他就忙著在宅子裏抱頭急急亂竄。

  天哪,什麼不好吃卻去吃天將?這下可好了,犯下這等天條,就算嘲風擅離本位的
脫逃不引來大批追兵,光是吃神的重罪就足以被逮回受審判刑,而他這個無辜到不能再
無辜的小小山神,將會是第一個遭受牽連的共犯!

  「他沒說那個不能吃。」嘲風覺得有必要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一下,於是適時地指向
縱容他的元兇。

  藏冬頓時止住逃竄的腳步,兩眼間儘是殺氣,在瞄到窩在一旁的燕吹笛臉上那副把
責任推卸得乾乾淨淨的模樣後,他腹內的一股怒火,當下很旺很旺地燒了起來。

  「你你你……」氣得幾乎口吃的藏冬,一骨碌地將火氣飆至燕吹笛的面前。「當時
你怎麼沒有阻止他?你怎沒先教教他什麼是能吃、什麼又是不能吃的?」隔壁那位喊肚
子餓的仁兄,一看就知道是個沒知識也沒常識的人間新兵,怎麼他這個識途老馬都不提
點耶只獸一下?

  「去。」燕吹笛不屑地撇撇嘴角,「我又不是他的爹娘。」他又不包伙照料那傢伙
的三餐,他都說他只是散步路過的了。

  氣結的藏冬吹鬍子瞪眼地瞪著他,「你……」

  「我餓了。」禁不起餓的嘲風,適時地在一旁提醒他們一下他的需要。

  燕吹笛納悶地看著一改前態的藏冬,腳下步子十萬火急地來到一整牆的書櫃前,開
始努力翻箱倒櫃。

  「你在做什麼?」他蹲在藏冬的身旁湊熱鬧。

  分身無暇的藏冬沒工夫跟他解釋,兩手在一地的書卷中挖出一大堆相關的書本後,
將它們全都塞進也有樣學樣地蹲在一旁,跟著在看熱鬧的嘲風懷裏。

  「去讀書!」急於想亡羊補牢的藏冬,使勁地把能裝的書都裝進他的懷中。「把這
些書讀完了,你就知道你該守的規矩有哪些!」

  「裏頭有列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嗎?」嘲風問得很天真也很嚴肅,並且還低下頭
仔細地看著懷中各本書冊的書名。

  藏冬簡直想抱頭狂吼,「別再跟我討論你的菜單!」

  「我餓了。」在下一波腹鳴又再度抵達眾人的耳際前,嘲風將手中的書冊往兩旁一
扔,很執著於先解決他一刻也不能等的生理需求。

  「本神沒東西可給你吃,還有,我也不收留你……」藏冬忙不迭地再把一些書塞進
他的懷裏,然後急急將他推向門口,「去去去,找別的地方窩去。」

  趕在被驅逐出境之前,嘲風用力地止住腳步,偏首改看向燕吹笛,在他那一雙清亮
明澈的大眼裏,寫滿了無聲的懇求。

  燕吹笛識趣地指著自己的鼻尖,「你想跟我住?」

  他並沒有回答,只是不疾不徐地露出讓燕吹笛頭皮發麻的微笑,同時還興致勃勃地
以一種在看砧上魚肉的目光,認真地打量起燕吹笛的身材。

  燕吹笛早就想過了收留他後將會有什麼下場,有自知之明地邊問邊往後退。

  「收留你,好讓你肚子餓了隨時可以吃掉我?」開玩笑,誰收留了他就準備洗好脖
子等著當他的消夜!

  吃了一記閉門羹的嘲風並不氣餒,不改其志地一步步朝他前進,當退無可退的燕吹
笛不小心撞上了躲在角落的藏冬時,嘲風頓時風向一改,改而上上下下地瞧起藏冬,還
迫不及待地嚥了嚥口水。

  「我是神。」被他看的得渾身上下發毛的藏冬,在他改把目標擺至自己身上前,不
安地先向他聲明清楚。

  「有規定不能吃嗎?」他淡淡地問。

  「……」這是個好問題。

  「想做什麼就去做,這是你教的。」打定主意後的嘲風,大跨步地朝他們倆進逼而
來。

  藏冬限限地瞪著身旁的同伴,「你可真會教啊……」

  燕吹笛已經很後悔了,「先一塊把這個麻煩解決掉再說吧。」這傢伙看起來斯斯文
文的,他哪會知道這傢伙骨子裏卻是個無所不吃的大食客?

  「啊。」藏冬在他逼近時,急中生智地指著他的身後,「有食物。」

  沒想那麼多的嘲風連忙往身後看去,把握時機的燕吹笛,則是飛快地施法將他來個
五花大綁,並趕在他發揮神力將術法做成的束縛掙開前,與藏冬同心協力地將他給抬出
家門。

  「你們要把我帶去哪裏?」掙扎不開,又吃不到的嘲風,天生的火脾氣漸漸湧了上
來,火上心頭燒地對身下的兩人低低嘶吼。

  邊抬邊跑的兩人當下頓住了疾奔的腳步,緊接著,是一段窒人的沉默。

  該把他扔去哪裏?這又是一個好問題。

  藏冬與燕吹笛站在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許久,當他們抬首無言地凝視對方的雙眼時
,有志一同的答案,霎時在他們兩人的心底同時浮現,接下來他們再度發揮團隊精神,
再一次地抬起他們都收留不起的神獸,一路直奔至一處懸崖邊才把他給放下。

  「喂,喂喂……」嘲風不安地看了看身下那片深不見底的懸崖。

  不給他半點為自己求救的機會,他們倆齊心齊力的一同抬起腳,兩腳合力把他踹下
山,在他一路往下墜時,他們還不忘順道給他附上一句臨別贈言。

  「下去好好體驗人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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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與廟爺爺一塊蜷縮在廟內一角的喜樂,此刻正膽戰心驚地瞪視著一步步朝他們走來
的男子。

  就在方纔,這名邊看他們邊留口水的男子,先是走進廟裏說明他是來自神界的瑞獸
嘲風,然後張大了一張足以吞下大象、且足以嚇死人的血盆大口,企圖吃掉他們這兩個
看到呆掉的爺兒倆。就在差點被吃掉的當頭,喜樂首先回過神來,一手趕緊拉走已經到
了嘲風口邊的廟爺爺,再朝那張對準他們張大的嘴扔下一隻木魚。

  木魚破碎的聲音很快的就傳來,眼前這名吃了木魚的男子皺了皺眉,將大嘴縮回原
小的尺寸,揚起一手自牙縫中剔出為數不少的殘碎木屑後,兩眼還是炯炯地盯著他們倆
,而他那種掂量他們的視線,可是讓他們看得渾身發毛,在他的目光下,他們只覺自己
像是待宰的雞鴨鵝似的,而他,則是按捺不住飢餓,想一口氣撲上前吃掉他們的大饕客


  「你……你要吃我們?」如臨大敵的喜樂,邊發抖邊拉緊了比她還害怕的廟爺爺問
道。

  「對。」嘲風自口中吐出最後一根卡喉作梗的木屑,迫不及待地直盯著看來比廟爺
爺還可口的喜樂。

  「憑什麼?」雖然怕得手軟腳軟不停打顫了,但她還是硬著頭皮向這個自稱神獸、
卻不分青紅皂白就想吃人的男子溝通。

  「憑我肚子餓了。」肚子餓了就該吃東西,藏冬給他的書上是這麼寫的。

  瞪著他那張寫滿了理所當然的臉龐,和聽著他那沒有猶豫,也沒半點理虧,反而還
很理直氣壯的口吻,驚愕過頭的喜樂再一次愣愣地張大了嘴。

  土霸王啊?住在皇城裏的皇帝都沒他這麼嗆!就只是因為他的肚子餓了,所以他就
要吃他們?那她的肚子也很餓啊,她怎麼就不會想去吃他?

  回過神後,她一骨碌地直朝他搖頭反對,「不行下行,你不能吃我們。」

  「沒有什麼不行。」肚子裏已經在鬧饑荒的嘲風,才不理會她那沒什麼說服力的阻
止發言。

  「慢著……等一下。」在他又要靠過來時,愈想愈覺不對的喜樂舉高了手喊暫停。
「你……你剛剛說你叫什麼來著?」

  「嘲風。」

  她聽了忙拍手大叫:「不對不對,這就不對了!」

  「哪裏不對?」嘲風不明所以地停下了腳步。

  「爺爺,你剛才一定是說錯了,他不是嘲風獸,他應該是那個叫饕什麼……」喜樂
沒回答他,反而先把嚇呆的廟爺爺給搖回神智來,然後皺著細細的柳眉拉長了問號。

  廟爺爺好心的提供她正確名稱,「饕餮?」

  「對,就是那個好吃的龍子!」如果眼前這個男的真是神獸的話,那也應該是九龍
中最沒品、吃遍天下也不負責的那一尾,可他報上的名卻又不是,他幹嘛要冒人家的名
?怕做壞事被人知道嗎?

  聽她這麼一說,廟爺爺的腹裏也被勾出了氾濫的疑惑。

  「請問,你是不是蹲在簷上的那位?」他好聲好氣的向嘲風請教。

  「我是。」嘲風也彬彬有禮地向他頷首。

  現場有一刻沉默,半晌,廟爺爺回頭白她一眼。

  「那就沒錯了啊。」都告訴過她了,認錯人是很不禮貌的一件事,她怎麼就是記不
住人名?

  喜樂不解地直搔著發,「可是他怎麼會和另一個那麼的像?」不是好吃獸就不要張
大嘴找食物嘛。

  「我們同出一門,他是我兄弟。」打從蹲在簷上後,他已經有千年的時間沒去探望
過他的兄弟。

  廟爺爺聽得頻頻點頭,「有血統的啦,像是應該的。」

  不應該,一點也不應該,尤其是當她被當成食物看待的時候。

  「喂,你沒有是非道德觀?」在他又準備張大了嘴前,喜樂一把將廟爺爺推至身後
,跳至他的面前對他質問。

  嘲風想了想,客客氣氣的對她一笑,「正在學習中。」

  她問得小心翼翼,「學到了獸不可食人這項道理了嗎?」

  「還沒有。」遺憾的是,餓字當頭的他,就算是聽過,也會把它當成沒聽過。

  她連忙把握機會向他開導,「聽著,不許吃人!」這只獸到底是誰放出來混的?就
連基本的家教他都沒學好。

  「人可食獸,獸何不能食人?」嘲風微微側著頭,擺上了來到人間後最常出現的一
號表情給她看。

  她差點呆掉。

  不是因為他的問題,而是那張顯得太過純真無知的臉龐上,絲毫不見半分罪惡感,
相反的,還無辜可憐得很賺人同情,讓看了的人,感同身受地想跟著他一塊點點頭,想
就這麼原諒一無所知的他……不對不對,為什麼世上會有這種在吃人之前,還能擺著一
張天真懵懂的表情,問你為何不能吃的男人?

  「喜樂?」廟爺爺伸手推推開始發呆的她。

  發現自己竟沉醉在那張看似無辜的臉龐裏,喜樂忙命自己清醒振作。

  「因為這裏是人間,既是在我們人間,你就得守人間的規矩!」好吧,就當作他不
懂吧,她這個懂的人有義務要教敦他。

  他挑挑眉,「我不守呢?」燕吹笛說過,屬於說教類的東西全是狗屁,雖然她長得
不像狗,但他還是不能聽。

  她的氣勢立即短了三分,「呃……」他若是不想守,天皇老子也拿他沒法子。

  「我餓了。」解決了她的這個小問題後,嘲風慢條斯理地挽起兩袖,並自十指探出
銳利的利爪。

  「你、你……」望著那十隻不知有多鋒利的爪子,大難臨頭的喜樂心慌慌地往廟內
的一角俏悄退去。

  他大步大步地跟上,喜樂回頭一看,見他的臉色又像吃木魚時那般駭人,她忙不迭
地朝神案跑去,途中還拾起一塊蒲團扔向他的臉上,只可惜,螳臂不能擋車,被撕得粉
碎的蒲團隨即在空氣中化為飄飛的塵埃,還令一旁的廟爺爺打了個噴嚏。

  「你餓了也別吃我呀!」躲到神案下的喜樂,在被他一把揪出來時,面無血色地對
他大叫。

  「我餓了一千年了……」因為眼前的獵物又麻煩又多話,一而再地不肯讓他順利的
吃下肚,此時的嘲風已經漸漸失去了耐性。

  「哪,喝水。」她趕忙把神案上供奉的清水水碗推至他的面前。

  他一把掃開,「不喝!」

  「元寶臘燭香吃不吃?」她又忙著把案上能拿的東西一骨碌的推給他。

  他的臉色開始轉青,「不吃!」那是鬼類才吃的,想侮辱他嗎?

  「啊,我知道了。」在他想張開嘴前,腦中靈光一現的喜樂,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掌
心。

  「這是做什麼?」嘲風納悶地看她自神案上取來一隻香爐,兩手捧著端來他的跟前
,然後拚命以手揚著香爐所冒出的煙線,讓那些他聞了就不快的味道全都飄至他的身上


  「給你吃飯啊,你不是食煙火的神獸嗎?」他既然是神獸,那他不就應該把香火當
作正餐食用嗎?

  「我聞了它一千年也餓了一千年!」他惡狠狠地大叫,伸長了利爪一口氣將香爐劈
成兩半。

  「等、等一下……」這下想不出其他辦法的喜樂真的慌了手腳,退無可退地抵在神
案邊緣,眼看著他一步步逼近。

  「不等了,肚子餓!」他欺近她的面前,說著說著又要對她張開嘴。

  生死懸於一線之際,她緊閉著眼脫口大喊:「我……我可以要飯給你吃!」

  嘲風怔了怔,「要飯?」那是什麼東西?

  「就是到別人家門口乞食。」幾乎是躺在神案上的喜樂,冷汗直流地盯著他茫然的
表情,「倘若運氣好的話,你要吃山珍海味還是美食珍饈都行。」呃,都快沒命了,說
說謊不為過吧?

  「當真?」有些心動的他雖然聽不太懂,可也對於這種作法感到相當的懷疑。

  喜樂點頭如搗蒜,「真的真的真的……」

  「好。」他想了半晌,驀地應了她一應。

  「好?」她一臉茫然,「好什麼?」大哥,說話不要這麼沒頭沒尾的啦。

  「要飯去。」嘲風拉起她,一手提著她的衣領,直拎著她往廟門走去。

  掛在他手上愈聽愈不對的喜樂,忙兩手扳住廟門不讓他拎出去。

  「現在?」天黑了耶,誰開門賞她飯吃啊?

  「現在不行?」嘲風鬆開手,不滿地環著胸看她。

  她乾脆把事實和謊言全都砸下去,「對,有時間限制的。」管他的呢,萬一要完了
飯,他嫌吃不飽又想吃人了怎麼辦?反正能拖一時是一時,眼下保命最重要。

  「規矩這麼多?」他皺了皺好看的劍眉,似乎是很不能接受,不一會兒,他像想到
了什麼似的,扭頭看向縮在後頭看著他們的廟爺爺。

  自他眼中讀出大大不對勁警報的喜樂,嚇白了一張臉,趕緊跳至他的面前揮舞著雙
手阻擋。

  「廟爺爺那麼老了,吃他不道德啦!」真是……這傢伙都不挑食的嗎?居然連廟爺
爺都想吃。

  「我不注重道德的。」燕吹笛只說過他可以隨心所欲的去做,又沒教過他什麼叫道
德那類的玩意。

  「在我們這裏就要講!」她的兩手落在他的胸口上,使出吃奶的力氣把要走向廟爺
爺的他給推遠一點。

  「那就先吃你墊墊肚子。」他眸光一轉,頓時回到她的身上,磨牙霍霍地朝她逼近


  她慌忙扯開嗓子大叫:「吃了我誰來幫你要飯?」他怎麼這樣?說著說著箭靶又轉
回她的身上了。

  吃這個不行,啃那個也不可以,已經餓極了的嘲風,臉色馬上再陰沉了三分。

  他一掌揪住她的脖子抱怨,「你到底想怎麼解決我目前肚子餓的狀況?」哪來那麼
多的規矩?吃就是吃,為什麼還要這麼囉囉唆唆?

  「我……」他的肚子餓,這……這干她什麼事啊?

  「快說!」沒耐性的嘲風掐著她的脖子搖晃。

  被搖得頭昏眼花的喜樂,在滿眼金星小鳥齊飛之時,某句話忽地跳至她快被搖散的
腦海裏。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好吧,就她了,總比讓這個生冷不忌的傢伙真的去吃廟爺爺好吧?

  「喏。」她壯士斷腕地伸出一手,撩高了衣袖遞至他的面前。

  嘲風的雙眼煥然一亮,雖然眼前的這隻手臂,細瘦無肉,膚色也不白馥誘人,可映
在他的眼裏,看到的卻是十足十的頂級佳餚,一頓能夠塞牙縫救救急的上肉大餐。

  在他絲毫不掩飾饞相,迫不及待地張大了嘴想把她啃下去時,她在他的眼窩處示威
性地擺上了一隻拳頭。

  她把聲音撂得低低的,「警告你,只准含著,不准咬下去。」瘦得有如皮包骨的她
已經夠可憐的了,她不需要明兒個去乞食時,還斷手斷腳的博取人家的同情。

  嘲風抗議地繞高了兩眉。

  「不要拉倒。」姑娘她在把話說完時,衣袖一拉,手臂收得飛快如電,直在心底勤
念土地公公有保佑。

  他一把拉住她,兩眉緊攬成一條直線,看來像是正在內心交戰,猶豫掙扎了許久,
最後他不情不願地對她點了點腦袋,接著拉開她的衣袖,拉著自己的袖緣拭淨了她的手
臂後,首先就來個試吃。

  「唰——」試味道的舌頭;一路自她的腕間滑曳至她的臂上。

  沒半點心理準備的喜樂,當下一手緊捉著自己的頭髮,用力地蜷縮起十隻腳趾頭,
整個人像只受驚的貓拱起子背脊毛髮倒豎,感覺她身上的每一個雞皮疙瘩都因他的舉動
而起立站好。

  她無法克制的上上下下地撫著手臂,「不要用舔的!」這也太嗯心了吧?

  「味道還不錯。」嘲風彷彿沒聽到似的,自顧自地舔了舔嘴巴,接著一把將她摟至
懷裏抱至廟內一角,坐在地上很認真地打量了她這條手臂哪個部位最好吃後,興匆匆的
拉起她修長勻稱的手指,隨意用衣袖擦了擦,就這麼開始半啃半咬起她的手指。

  「記住,只是暫時借給你,不是給你。」深怕他咬著咬著就真的咬下去,喜樂有先
見之明地再提醒他一次。

  「唔唔……」正忙著的嘲風,模糊不清地應著。

  望著啃得一臉傻樣的嘲風,極為珍惜地拉著她的手,那張表情心滿意足得像是得到
了什麼寶貝似的,嘴角眉梢都可以看得出他開心的笑意,她想,任何人看了他這等模樣
,恐怕都會被他感染同樣的好心情,只可惜,此刻的她心中並沒有像他那般的好天氣,
要是她明兒個一早醒來發現自己少了條手臂,她可不知道自己還笑不笑得出來。

  「這樣就滿足了?」廟爺爺蹲在他們倆身前,對於能夠啃到一隻手就快樂得像在搖
尾巴的嘲風,大惑不解地皺著彎彎的白眉。

  「爺爺……」幫個忙,別再鼓勵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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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9-5 12:38 AM|只看該作者
    回想起昨晚,為了堵起他那張問個不停的大嘴,她可是不只一次主動把手塞進他的
嘴裏杜絕噪音,免得吵了廟爺爺睡不好,可今早起來才發現,雖然他昨兒個是有口下留
啃了,但上頭青青紫紫的一大堆痕跡,讓她在捏了一把冷汗之餘,還是很想為自己的不
幸遭遇悼淚一番。

  耳畔忽然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響,她循音看去,就見蹲在她身旁的嘲風目不轉睛地看
著她的手臂,滿臉饞相的他,正努力地克制不要讓自己的口水流出來。

  她無力地一巴掌推開他的臉,「拜託你也別表現得那麼明顯……」他是想等會用這
一臉嚇人的模樣把屋裏的人都嚇跑嗎?

  「他們何時才會開門?」等得不耐煩的嘲風,整個人趴在門板上,努力地想往門縫
裏看去。

  才想伸手拉回他,並告訴他要有點耐心的喜樂,在手一碰到他背後的衣衫時,她發
現她竟忽略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試問,有誰在要飯時穿得比大富人家還要好?瞧他這一身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打扮
,簡直就是財神爺座前的金身童子,他全身上下只差不會散放出刺目的金光而已。給他
穿著這一身來乞食,是想讓他們先吃一頓閉門羹後,再讓餓極的他索性救急的把她給啃
下腹嗎?

  「把衣眼脫了換上這套。」她一手點點他的肩頭,忙把出門前廟爺爺替他們帶上的
包袱打開,自裏頭拿出一套廟爺爺的舊衣。

  「為什麼?」嘲風一手捏著鼻尖,一手拎起那團皺得像是醬菜,外表髒污得早已分
辨不出顏色的衣裳。

  「因為換上了就會有飯吃。」喜樂哄小孩似的說。

  很容易騙的嘲風,當下簌簌地馬上換起了衣裳,三兩下就把身上的外衣給脫扔至一
旁,在他連裏頭的衣裳都想脫掉時,她忙阻止他在她眼前把自己脫個精光,替他把那套
舊衣穿上後,她再收拾起一地可以換不少銀子的衣裳。

  他嫌惡地扯著衣領,「臭臭的。」

  「再臭也得穿,你要有職業道德。」其實對於廟爺爺那套臭得早該扔掉的衣裳,她
也是不太敢恭維,不過就算是臭,他也得勉強湊合湊合。

  「衣著和職業道德有關?」為了吃什麼都可以忍耐的嘲風,轉眼間腦袋裏又塞滿了
一大堆的疑問。

  「當然。」她邊說邊把他束髮的頭冠拆掉,弄散了他的髮髻後胡亂地撥一撥。「你
要是因為穿著而壞了我的生意,那麼咱們今天就沒飯吃了。」

  他的兩眼直往上看,「髮型也有關?」

  「整個儀容都會影響到你的乞食量。」她乾脆以最現實的結果來提醒他事情的嚴重
性。

  受教的嘲風聽了後,忙不迭地直向她點頭表示明白,而盯著他打量的喜樂,雖然覺
得他的打扮都已合格了,可就剩那張臉她無法搞定。面對那張雖然不俊帥,可是卻富貴
逼人,且方正得太過有型的臉龐,她歎了口氣,轉身在一旁民家所種植的盆栽葉片上抹
了抹露水拍濕了他的臉,再彎身傾向前抓了一把街上的塵泥,專心地為他打扮了起來。

  「這裏的飯會比較好吃嗎?」充滿期待的嘲風隨她在他的臉上塗塗抹抹,滿心滿腹
想的念的都是之後能夠享受到的美食。

  「可能吧。」她挑起一抹黑泥抹過他的鼻尖,「有得吃就不錯了,我從不挑食的。
」這個行業本來就是靠人臉色吃飯,只要能夠餵飽肚子就好了,至於能夠吃到什麼,倒
是其次。

  「我也不挑食。」他開心地笑了,孩子似地迫不及待的以兩腳踏點著地板。

  她欲哭無淚,「我情願你能挑嘴一點。」現在她只希望和他相處久了,她的下場會
比那個被他吃到只剩渣渣的木魚好一些。

  「有動靜。」他匆地豎起雙耳,警覺地回首看向身後的大門。

  喜樂忙推著他站起,不忘向他叮嚀,「裡頭的人快開門了,記住,待會不要發問,
只管照著我的話去做就戍,明白?」

  「明白。」努力學習的嘲風很順從地對她頷首。

  「乖。」她忍不住嘉許地拍拍他的頭,發現有飯可以吃的時候,他比一條家犬還要
聽話。

  沉重的木門,在他們的期待下緩緩開啟,開門聲嘈雜的音律驚走了樹梢上的鳥兒,
住在大戶裏頭的府內總管,在打開門想讓人出去打掃時,訝異地看著等在門前的一男一
女。

  他皺著眉,「這麼早就來?」這年頭的乞兒怎麼愈來愈勤快?

  「大爺早!」喜樂漾開了一張笑臉,聲音洪亮地向他請安,邊說還將腰給彎了一半


  「早早早……」總管隨意的應著,揚手示意府裏的下人去拿些東西給他們吃。

  「鞠躬!」發現同伴文風不動的她,用力打在他的背上要他跟著一塊做,「哈腰!


  嘲風半彎著腰問:「這是專業姿勢嗎?」

  「囉唆。」她以口形示意他別多話,再換了張笑臉低聲向總管道歉,「不好意思,
他是新來的,還沒把規矩學好。」

  總管不語地盯審著這個新面孔,在這條大街上住了這麼多年,怎麼好像從沒見過這
張臉孔?

  「說話呀。」感覺氣氛沉悶下來的喜樂,忙以肘撞撞身旁的同伴。

  嘲風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要說什麼?」

  「說些討吉利的吉祥話。」喜樂儼然就像名盡責的好老師,按部就班地教起他乞食
的方法。

  討吉利的吉祥話?

  嘲風直皺著兩眉,在心底反覆思索著到底該說些什麼話才算是人類愛聽的吉祥話。
不一會兒,他憶起從前蹲在廟簷上時,曾經看過朝中的大臣來廟裏進香,那一大堆跟在
後頭奉承阿諛的小官們,嘴裏都念著些什麼?

  他挺直了腰桿大聲念出:「雲起,泱泱不度不變。風湧,萬世卓然不滅!」如果他
沒記錯的話,應該就是這一類的。

  四下無聲。

  好半天,門裏門外的人都靜靜呆望著這只搞不清楚狀況的獸,沒有人聽得懂他嘴裏
念的既八股又文謅謅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抱歉抱歉……」喜樂的瞼上堆滿了僵笑,一手
壓著嘲風的頭頻頻向總管致歉。

  「我說錯了什麼你要向他道歉?」自認為說得很好的嘲風,又是一頭難解的霧水。

  「閉嘴,學著點。」她對他眨眨眼,清了清嗓子後大聲地唱頌而出:「恭祝府上合
家日日慶歡愉,福祿連連又綿綿,一路福星破荊松,半生壽業隨月長,祝福祝壽如蔓枝
,月增福祿年增壽!」

  笑得合不攏嘴的總管,立即揚手差來下人提著府裏吃剩的飯菜,在分食給她之餘,
總管還額外給了一些打賞的賞銀給她這嘴甜的乞兒。

  「多謝大爺,多謝大爺……」喜樂笑開懷地拉著嘲風一塊向他大聲致謝,直到門裏
的人把大門關上為止。

  「為什麼你說的行,我的就不成?」人一走,嘲風立即不滿地撥開她的手站直了身
子向她抗議。

  「因為你太貼近虛幻層面了,當然不成。」正在點算著手裏的碎銀有多少的喜樂,
笑咪咪地把許久都沒有過的收入,小心翼翼地收進懷裏放好。

  「不可以虛幻?」怪了,那些說得比他還虛幻的官員們,怎麼就能靠這些話一路往
上爬?

  「還嚴禁現實。」端著飯菜盛得滿滿的大碗,心情太好的喜樂是有問必有答。

  他愈聽眉毛愈是打結,「連現實也不行?」怎麼向人要個飯也有這麼大的學問?

  她朝他伸出一指,「只能是理想。」

  「規矩真多……」他邊說邊搖頭,赫然發現原來這種行業沒有點口舌還真的不行。

  「反正花花轎子人抬人,你只要說得動聽、謅得恰到好處大概就可以了。」她無所
謂地朝他擺擺手,兩眼直擺在眼前香噴噴的飯菜上。

  他又是一陣喟歎,「太深奧了……」

  哪有什麼深奧啊?

  「要來的東西不深奧就行。」她白他一眼,走到角落坐好,餓呼呼地瞧著就要進到
她腹裏的美食。

  也被香味喚醒了飢餓的嘲風,很快地來到她的身旁坐下,口水流滿地的瞧著那碗乞
食得來的成果。

  「擦一擦,多難看啊。」喜樂偏首看了他一眼,而後受不了地騰出一手以袖擦拭著
他嘴邊流出來的口水。

  「咕嚕。」滿臉興奮的他嚥了嚥口水。

  有先見之明的喜樂,在他衝上前一口吃掉她的成果之前,舉高了飯碗轉過身防範,
以免待會這碗飯就全進了這個大胃王的胃裏,但,他那雙如影隨行的視線卻像附身的鬼
魅一直貼附著她。

  她忍不住回頭,「你真的很餓嗎?」

  嘲風並沒有開口,只是用棄狗般的眼神一瞬也不瞬地瞧著她,令她的心頭當下就拉
起警報,不可以,不能這樣,這是不公平的。

  不要用那種可憐兮兮的模樣勾引她的同情心,比起昨兒個才啃掉廟爺爺手中那顆雞
屁股的他,現下她這個餓得快前胸貼後背的女人遠遠比他還來得可憐。

  「我餓了……」他可憐地扁扁嘴,一手悄悄拉著她的衣袖。

  柔柔軟軟的央求聲一抵耳裏,喜樂就算再怎麼有堅持、再怎麼飢腸肚餓也立即兵敗
如山倒,沒辦法,她無法拒絕這種無辜祈求的目光,誰教她是個女人?天生母愛就氾濫


  「喏。」心痛的喜樂,將手中的飯碗轉讓至他的手裏,再自懷中摸出一雙筷子給他
使用。

  接過碗後,不太會使用筷子的嘲風,在困難中還是立即狼吞虎嚥了起來。

  「別吃得那麼急……」羨慕得流口水的喜樂邊在他耳邊叮嚀,「喂,記得要留一小
口給我!」

  望著低頭大口猛吃,有如餓死鬼投眙的男人,心痛得在淌血的喜樂匆地感傷了起來


  看樣子,她今天得多到幾個地方乞食,不然給他秋風掃落葉的一掃,她和廟爺爺怎
會有得吃?唉,虧大了,日子本就夠難過的了,連自己都餵不飽了,現下還多了一口跟
她搶飯吃的神獸,往後她的日子是要怎麼挨?

  暖暖春風艷艷地吹過,清晨的大街上,除了嘲風的進食聲外,漸漸地加入了許多早
起人們所製造出的熱鬧聲響,天色大亮,一日復始。

  過了不久後,喜樂大驚失色的尖叫突然暴吼而出。

  「你有沒有搞錯?竟然連碗公和筷子都吞下去?快把它吐出來!」

  「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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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是火的味道。

  睡得很不安穩的嘲風,淺寐中,焦焚燃燒的氣味隱約飄掠過他的鼻尖,分辨出那是
什麼味道後,他倏然睜開雙眼,一骨碌地自地上的草蓆躍起,戒備地蹲屈著雙腿、拱身
仰首,儼然一副嚴陣以待的備戰姿勢。

  破廟內安安靜靜的,偶爾傳來一陣陣廟爺爺的打鼾聲,睡在廟裏內院的喜樂依舊安
睡著,四下探看,除了門外泛著微紅的天色有些古怪外,夜色如昔。

  愈看愈覺得外頭天色不對勁的嘲風,輕手輕腳地起身步出廟外,提氣躍至廟簷上揚
首四眺,在他頂上的天際,月兒十五,圓潤瑩亮,但色澤卻血艷鮮紅得懾人,他皺了皺
眉,踮高了雙腳眺向遠方後,隨即知曉了他會夜半驚醒的由來。

  出事了。

  由遠方隱隱的火光可看出,某地正遭火焚之劫,風中零零飄散過來的火星味,隱約
透露著某種令他熟悉不已的氣味,而這份氣味,在勾撩起他某種想念的記憶時,也在腦
海裏提醒著他,久遠以前被他鎮封在人間之外的祝融,又再次跨越了人間的界限。

  心下有股直想趕至受火劫之苦的現場鎮退祝融肆虐的衝動,可就在他正想身隨意動
準備提起腳步之時,他又愕然止住腳步,猛然想起自己已不再是固守簷上的守護神獸,
現在的他,不是神差、不是嘲風獸,他的名宇喚作嘲風,只是居住在凡間的一個凡人而
已。

  怔住腳步的他,寂然呆立在簷上,悵然的感覺兜頭朝他罩下,在那一瞬間,他不知
自己是若有所失,還是因此而鬆了口氣。

  默然無言的他抬起自己的雙手,仔仔細細地看著它,十指可張可握,只要伸手探向
天際,月光可從指隙間輕輕篩漏,而這副身軀,輕盈可自在由他行動,不必再受限於廟
簷一角;除了人身之外,他還有了一張七彩獸面以外的臉龐。這些,皆是他從前不曾有
過的,也是他一直所渴望的,若是要他拋棄目前所擁有的,再當回以往蹲踞在簷上的嘲
風獸,他辦不到。

  可是他無法否認心頭還是有份難以言喻的失落感,一直以來,他就是將責任扛在肩
頭上蹲踞著的,一下子要他擺脫這份濃重責任感,還真不是說放就能放,他總是要一再
地告訴自己,他已經脫離簷上之獸的身份了,反正他這個守護的位子,神界遲早會找到
幫手來取代,他又何需再和從前一樣去為那些凡人的安危擔心?目前的他只要堅守他的
選擇,安安分分地當個人間之人,不需再去為了那些責任感為人間日夜煩心。

  稍稍拉回眺望遠處的雙眼,將目光挪至小廟不遠處的大街小巷後,嘲風在簷上坐了
下來,靜靜地看著寂靜的大街在月光下的每一份光景。

  來到人間的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開始。這是他目前對人間最大的感想。

  初到人間之時,他是個待在門縫外看門道的門外漢,他不知人間不是如他想像中那
麼簡單的,自從有了個領他入門的喜樂後,他逐漸對人間和人生開始改觀。

  每天,喜樂會對他說很多話,對他說那些有關於人間的瑣事,聽她說,人生是一趟
又甜又苦又酸又辣的旅程,問她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滋味,她答,因為這一生會遇見很
多人,會發生許多不在預料內的事。

  他聽得都神往了。

  失去希望後,他又有了一個新的「想像」可以揣捧在懷抱裏。

  但人間比他想像的還要複雜,真要體會人生,還得一步步慢慢來,因為,在人世間
有太多太多的人,太多不同的人心和面貌,無法一統也無法一概而論,更找不出個模式
或是規炬來,他若真想明白,還得一一的去見識過。

  日日跟在喜樂的身後,他見識到了許多不曾在簷上看過的人等,他曾跟著喜樂走過
商家小販林立的貨街,看著來自大江南北的商人們雜聚在街上,拉大了嗓音、叫紅了脖
子地一聲聲招徠著顧客,在他們之中,有高有矮,有著異於平時所見之人的輪廓,還操
著不同的語言或口音,雖然他們的外觀看起來截然不同,但臉上的笑容卻是相同的,都
是充滿了陽光和活力,讓人看了不知不覺地被感染了朝氣蓬勃的感覺。

  他也曾在前去乞食時不經意走過滿是紅袖招的花街,他記得那條空氣中漾滿了花粉
和胭脂香氣的大街,家家戶戶的門裏樓上,一個個艷麗又妖嬈的女子,迎風吟唱著挑逗
傭懶曲調,她們的眼特別媚,水汪汪的,像一潭潭流蕩的水澤似的,套句經過路人所說
的話,這叫煙視媚行,但他只覺得她們像是一朵朵垂著頸子有氣無力的花兒,必須倚著
牆才能站立。

  愈是看得多,他愈是發現每件人事物,因為人心的緣故,在每個人眼中的評價皆不
盡相同,他因此而無法克制地喜歡上人間,他不想離開這個對他來說,每一天都充滿新
鮮好奇的花花世界,因為他總是認為自己更瞭解人間一分時,卻又覺得自己更懵懂了些
;當他認為他看清楚了所謂人生時,可層層團團的疑惑,又會像雲朵籠罩住他。這個人
間,隨時在變,時時刻刻都有著它不同的樣貌,若是之前他會以桂花糖來形容它,那麼
,現在他會以百味雜陳來大略統述。

  它像個密密麻麻塞滿了寶物的百寶箱,令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他想,他可能得
花上無數的時間才能將它看盡。

  細微簌簌的聲響忽地傳至他敏銳的耳裏,他怔了怔,連忙豎起雙耳傾聽,他聽見了
許許多多隱匿在風中的足音,當他站起身眺向音源,意外地發現了在月下,許多鬼差正
繞過了他所處的這座城鎮,朝另一座比這裏大的城鎮前行中。

  夜風習習,留神細聽的話,便可聽見鬼魅們在風中低吟地傳唱著,殺子一人,還子
三千。

  他是聽說過陰界殿下合響遭皇甫遲剜心祭天之事,也聽說過鬼後立誓復仇,但,那
又如何?而今他的職責已不在,陰間的鬼差們是否會依鬼後之命來人間索命報仇,那些
都已不是他能在乎之事了。

  「嘲風?」喜樂帶著睡意的聲音自簷底下傳來,打破了一夜的幽靜。

  嘲風收回了紛亂的思緒,回過神低首看著站在下方仰望著他的喜樂,看她找來了一
座梯子搭上屋簷,一步步地拾階爬上廟簷來。

  「三更半夜你在看什麼?」她小心地爬至他的身邊坐下,頗好奇他大半夜的不睡,
上房頂來做什麼。

  他想了很久,「我餓了。」

  又餓?臨睡前他不是才從廟爺爺那邊拿了顆饅頭來啃嗎?

  「我只剩兩顆梅乾。」她輕聲長歎,在袖裏摸索了一會,遞了顆今天討到的梅乾給
他。「喏,一人一顆。」

  嘲風隨即面色一改,眉開眼笑地挨在她的身旁坐下,兩指拈來梅乾後就張開了招牌
大嘴想往嘴裏送。

  「不是用吞的。」摸透他習性的喜樂,揚起手輕敲著他的額際指正,耐心地指導他
正確的食用方式,「含著,別吞也別去嚼它。」

  「酸酸的。」照她的話去做後,他皺緊了一張臉。

  「吃了可以生津,也可以治脹氣助消化。」她輕輕拍撫著整個人都縮成一團的他,
順撫著他的背脊直至他適應那股沁頰的酸味。

  「我沒有脹氣。」愈吃愈覺得新鮮的嘲風,邊說邊咬起梅肉。

  她百分百同意,「當然。」連木魚、碗公都可以啃了,他哪有可能會消化不良?

  「好吃。」吃出箇中滋味後,他再度漾開了爽朗的笑容。

  「你何時要走?」喜樂一手撐著面頰,偏首看著他孩子氣的笑顏。

  「不知道。」一時半刻間,他並沒有離開的打算。

  「可不可以大概訂個日期給我?」雖然幾日相處下來,她是有點捨不得他這種只要
吃到東西後,就會露出呆呆傻傻的笑容,可是她也必須得考量到某些現實的問題。

  「你急著趕我走?」他有些傷心地瞅看著她,臉上的笑容轉瞬間消失無蹤。

  「我快被你吃垮了。」她說得十分感慨。多虧這名大食客,現在她是每天幾乎都泡
在大街上工作,自小到大,她從沒要飯要得如此辛苦過。

  嘲風忙不迭地向她示誠,「我並沒有吃很多,我有克制了。」換作從前的話,他連
一整頭山豬都可以直接吞下腹,哪會像現在一樣乖乖的以碗來克制食量?

  「是啊,你只是一口也不分給我。」托他之輻,她每天要來的飯全都讓給他,而她
自己則靠廟爺爺好心的救濟她。

  他馬上作出決定,「明天起分你一半。」

  「明天起你離開這裏如何?」治標不能治本哪。

  「可是我喜歡你的手指頭,我不離開你好不好?」他依依不捨地拉起她的小手,很
留戀地看著時常啃咬的美麗小指。

  喜樂聽得頭痛萬分,「你少喜歡我一點好不好?」每次說不通他就擺出一副小孩子
一賴皮模樣,而她偏偏又是個超級心軟的女人,嘖,這只獸專會找她的罩門。

  「你是我來到人間第一個喜歡的人。」她和燕吹笛他們不一樣,不會把他給踢下山
,反而好心的每天止他的餓,還讓他漸漸認識了人間。

  只可惜,喜樂聽了並沒有因此而心花怒放,或是心頭暖洋洋的,依她看,只要是誰
給他吃的,恐怕他誰都會喜歡。

  她幽幽長長地歎了口氣,「你不想家嗎?」離家這麼久,他總會思念他的家人吧?

  「不想。」他毫不猶豫地應著,瞼上的神情顯得很僵硬。

  「你家人待你不好嗎?」聽他答得那麼快、那麼不留情,喜樂霎時被他勾出一籮筐
的擔心。

  他沉默了很久,兩手十指緊緊交握著,不一會又鬆開,像是找不到一個可以令他安
定的姿勢,她的眉心跟隨著他的動作,時而舒展、時而緊繃,如同飄萍起伏不定。

  「我沒有家人。」就在喜樂以為他不會開口對她說時,他寂寞的話音,悄悄逸進夜
晚伴著花香味的空氣裏。

  「你不是有八個兄弟?」若他真是神獸,她也沒記錯傳說的話,那麼不是龍生九子
嗎?其他的八子呢?

  他落寞地搖著頭,「我有千年沒見過他們了。」

  長久以來,他就是形單影隻的一個人,在他因漫長無邊的生命而備感孤寂之時,沒
人陪他解悶說笑話,也沒有人會和他同處於同一座簷上陪陪他,當然,沒有人關心他,
也不會有人在乎他,他只是一座雕像,一座在人們眼中沒有喜怒哀樂的獸形雕像,人們
除了在朝他祈願之外,自是不會貼進他的心房,問他到底需要些什麼?

  自他有記憶以來,他的世界,便一直是座孤城,一座,無法托訴,無人聆聽心衷的
寂寞堡壘。

  「就……就當我沒問吧。」見他整個人都彎下了身子,眼中寫滿了委屈之情,喜樂
忙拍撫著他,「不愉快的事,就把它給忘了,不要想太多。」

  他羨慕地看著她,「廟爺爺是你的家人嗎?」

  「不是。」她笑了笑,「他是這裏的廟祝,大概在我十歲的時候,他收養了我,自
此以後我就把他視為自己的親人。」

  「這座廟怎會這麼破敗?」嘲風點了點頭,轉頭四顧了一會,把梗在他心頭很久的
疑問一進問出。

  說到這一點,就輪到喜樂開始喟歎。

  「近年來,時局不是很穩定,因此百姓們更是仰賴神明上蒼。」她垂下頭盯著簷上
映著月光的粼粼屋簷,「以往百姓常來這上香求神,可自皇城裏出現了個名叫皇輔遲的
國師後,大部分的百姓就拋棄了原本的信仰,全心全意地相信超那名聽說是法力無邊的
國師,我們這裏就漸漸變得門前冷落車馬稀了。」

  皇輔遲?聽見耳熟的名字後,嘲風頓時張大了雙眼。

  「你聽過皇輔遲這個人嗎?」一直認為他是來自皇城的喜樂,乘機向他打探打采。

  他的神情顯得有些不自在,「聽過。」

  「他真的有神法嗎?」聽人說,國師能祈福祈雨,避災避禍,以前還曾經親鎮過水
患,種種謠傳把他渲染成神力無邊的偶像,就不知他是否真有人們傳唱得那麼神。

  「他……」嘲風猶豫了很久,「不是好人。」

  「喔。」喜樂頓了頓,明白七分地止住了口不再問。

  兩人之間的交談停頓了一會後,嘲風回想起他們先前在討論的問題是什麼。

  「你真的希望我離開嗎?」每天都跟在她的身後到處跑,現下突然要他離開,他還
真有點無所適從。

  她不抱半點期望,「你會聽我的話嗎?」他簡直就是個剛出生的雛鳥,見到的第一
個人,就會被當成是他的親人,而進一步地被他給依賴。

  他偏頭想了一會,掩去了眼底的精光。「如果我離開這裏,我可以去吃別人嗎?」

  「不可以,當、然、不、可、以!」受驚的喜樂霎時跳了起來,連忙再次灌輸他正
確的吃食觀念。「聽著,不可以吃人,絕對不行!」

  「一口也不能吃?」他兩手環著胸,一臉的為難。

  「半口也不成!」她說得斬釘截鐵。

  「頂多我不挑像廟爺爺那麼老的。」他還給她討價還價的空間,算是優待她。

  「不管是老是小是瘦是胖都不能吃,這是規矩!」喜樂才不理會他的胡言,一把揪
緊了他的衣領,面對面地告誡他。

  「嘖,又是規矩?」已經聽慣了一大堆規矩的嘲風不耐地扁著嘴。

  「對。」

  他乾脆兩掌一拍,「那我還是留在這裏好了,至少餓了時我還可以啃你。」

  啊,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喜樂空洞地眨眨眼,盛在她面前的,是嘲風那一張笑得心滿意足的特大號笑臉。

  自作孽啊……發現她竟不知不覺地掘個坑讓自個兒跳後,喜樂哀聲歎氣地靠在他的
胸前自我懺悔。

  「啊,吃掉了。」嘲風忽然出聲叫著。

  她抬起頭來,微揚著眉,「你連子也吞進去了?」可以想像得到,這絕對是他會做
的事。

  「嗯。」意猶未盡的他期待地看著她,「我還可以再吃嗎?」

  「沒辦法,沒有了。」她邊說邊把剩餘的那顆梅乾丟入自己的嘴裏,免得他又來跟
她搶。

  「這裏還有一顆。」他挑了挑眉,俯身湊近她的面前,微偏著面頰吻上她的小嘴,
趁她猶在愕然時,飛快地自她口中捲走了戰利品。

  「你……」恍然回過神的喜樂,掩著嘴說得結結巴巴的,「你你你……」

  「好吃。」嘲風舔舔嘴角,饒有餘味地漾出一抹迷人的笑意。

  瞠目結舌的喜樂,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直愣愣地瞧著他一派開心的模樣


  她的初吻,就這樣被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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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來,自這個樂天派的大胃王出現後,她似乎就愈來愈常出現仰天長歎這個動作,
這讓她不禁要懷疑,身後的這只獸是老天刻意把他扔下來克她的。記得廟爺爺曾說過什
麼?他是神界的瑞獸,不但可以消災除禍,還……象徵吉祥?

  吉祥個頭啦,說是災難還差不多,都因他,她的人緣是愈來愈不好了,一個早上坐
在她身旁的同行們,不是離他們離得遠遠的,就是以怪異的眼光瞅著她。

  若是說到代表威嚴?那也太牽強了,那只獸最會的就是沒半點神獸的形象跟她喊肚
子餓。

  「哇哈哈哈!」驚天動地的狂笑聲匆地如響雷在她身後驟起。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正在滿腦子漫想的她,連忙回過身來朝路經她面前被
嚇著的路人們賠不是。

  被嘲風笑聲嚇到的路人們,紛紛把目光投射至一臉尷尬的喜樂身上,不約而同地避
開了她前頭的道路,讓她晦暗的臉色頓時更添三分青慘。

  在心頭一歎再歎的喜樂,意識到今兒個可能要餓肚皮的嚴重性後,她哀怨地回首瞧
了瞧窩在她的身後正用功的在讀書的嘲風,不一會兒,她的視線自他會感染人的笑臉上
挪開,漸漸往下降至他手上那本聽說是同類給他的一本書,書名叫……叫什麼來著?

  對了,他好像說過,書名叫「人間五百年之怪現狀」。

  這麼怪的書名,到底是他的哪個同類寫的啊?

  嘲風會突然如此用功讀書,全是因為今早在出門前,她向他講解了有關為何她會淪
為丐之事,他一聽說人間的人除了士農工商之外還有分等級,像是她這個乞兒就是最後
一類等的十等丐,他就興匆匆地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大堆的書,說是要找找他們神界有無
像人間一樣分等級,他想看看自個兒是被分到哪一級,結果他找著找著,雖是找到了他
的等級,他還找著了更多有關於人間的書,到了後來,他欲罷不能的一本接著一本直看
下去,說他要先充實自己的知識,好能更徹底的瞭解人間。

  一根竹棒匆地直插進她的碗裏,猛然清脆一聲,碗裂的聲音滲入了街道上的嘈雜中


  喜樂慢吞吞地回過頭來,一見來者是何人後,她歎了口氣,垂下螓首默不作聲地收
拾著自己的碎碗。

  「我聽說,你最近要飯要得挺勤快的?」橫行廟街一帶的乞丐頭子趙碧山,心底甚
不是滋味地看著她與她身後的男人。

  喜樂的面色絲毫無改,「你聽錯了。」她家多一口吃飯的,不努力點怎麼行?

  他兩眼直射向手裏捧著書的男人,眼中絲毫不掩妒意。

  「他是你養的小白臉?」近來關於她的風聲可多了,傳聞已高達八九種,但過半數
都是與她身後的男人有關。

  她歎了口氣,「只是親戚。」也不知是哪個嘴碎的人去告密,惹來了趙碧山,看樣
子今天的日子會很難過了。

  「我從沒見過他這個人。」趙碧山以竹棒戳戳嘲風的背脊,腦海中怎麼也找不到有
關這個陌生客的記憶。

  「他是我的遠房表哥,家鄉鬧旱,他特地來縣城投親的。」她飛快地拉下他的竹棒
,免得這個舉動會惹怒了嘲風,同時為求能快點脫身,她索性替嘲風編派起身世。

  將她保護性意味濃厚的舉動看在眼裏,趙碧山的唇邊揚起一抹笑,彎下了腰朝她伸
出一掌。

  她瞪著他的掌心,「這是什麼意思?」

  五指朝她勾了勾,「按幫會規矩,凡是新入行的,都得先交上人頭稅。」

  「我沒錢。」都快養不起嘲風了,她哪來的餘錢可交什麼人頭稅?

  「沒錢……」早就想把她賣給大戶人家的趙碧山,以指勾起她的下頷,神情曖昧地
朝她挑著眉,「你可以拿自己來抵。」

  喜樂板著臉推開他的手,「我不賣。」都這麼多年了,他就不能換個對象嗎?

  遭人拒絕後,他凶蠻地擰起眉,「那就把錢交出來!」

  她冷冷一笑,「你乾脆給我一根繩子吊了我還比較快。」都是在街上混飯吃的,裝
凶悍、扮土匪就可以充老大啊?說到底,他不也只是個乞丐。

  「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趙碧得意地繞高了嘴角,先是朝身後的兩個跟班彈彈指
後,再伸出一手想強行拉起喜樂。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抵達喜樂的臂膀之際,嘲風匆地回過頭,朝他的五指張大了嘴,
兩排閃亮的白牙,在日光下閃爍掠目,不但嚇退了兩個想上前拉開他的小跟班,也把趙
碧山嚇得一愣一愣的。

  「你……你做什麼?」五隻手指頭險險被咬掉的趙碧山,急忙收回手後,驚魂甫定
地拍著自己的胸口。

  「吃飯的時間到了嗎?」嘲風淡瞥他一眼,沒理會他,只是探首至喜樂的肩旁認真
地問著。

  她翻翻白眼,「還沒有。」就知道他滿腦子只有吃的。

  嘲風瞧了瞧眼前影響他看書,同時也擾得喜樂心緒不平的趙碧山,再看了看趙碧山
身後的兩個跟班後,他毫不掩飾肚子餓地向喜樂請教。

  「我可以吃他們嗎?」雖然看起來一點都不美味,但,他也是可以將就著點。

  喜樂嚴正地朝他搖首,「雖然我很贊成,但,還是不可以。」

  「新來的!」遭人冷落的趙碧山,很快就找回場面主導權,把掌朝嘲風的面前一攤
,「把錢交出來,這是規矩!」

  嘲風煩躁地皺起眉,「一大籮筐的規炬……」怎麼他來人間後,就有一籮筐的人要
他守規炬?燕吹笛不都說那只是狗屁了嗎?

  「別理他。」想息事寧人以免引起更大風波的喜樂,還沒拉住他,他便已站起身,
「嘲風……」

  擱下手中的書站起身後,身形魁偉的嘲風,居高臨下地睥睨著足足矮了他兩截的趙
碧山,盯審了趟碧山半晌後,兩口冷氣,不屑地自他的鼻尖噌出。

  趙碧山嚥了嚥唾沫,「呃……」方纔他蹲坐在地上時,不是挺不起眼的嗎?怎突成
了個大塊頭?

  「你剛剛說什麼?規矩?」嘲風瞇細了一雙盯著獵物的眼,朝他彎低了腰,語帶不
善地以指戳著他的胸口。

  他連忙退了兩步,「沒、沒什麼……」

  「確定?」嘲風一把提起他的衣領,將他拎回面前,亮出一口白牙打量著他身上可
食的部位。

  「確定確定……」被他看得渾身上下都不對勁的趙碧山,拚命想自他那看起來就駭
人的白牙下逃開。

  嘲風滿意地放開他,「很好,」他學到了,原來只要照著書裏所說的裝凶一點,這
樣就不會有人來要求他守什麼規矩了,好,往後就照著辦。

  「別動不動就把你的獸性露出來。」當他威威風風地回到她身旁坐下時,喜樂不高
興地皺緊了眉心。

  「因為我不想守他的規矩。」他將扔在地上的書拾起拍了拍,再度挨在她的身旁坐
好。

  「我的為何你就守?」這些日子來她說什麼他就照做,乖得跟個什麼似的,怎麼在
別人面前就不同了?

  他眉開眼笑的,「因為你和他們不同。」

  「搞不懂你在想些什麼。」她搖搖頭,不怎麼想去理清他的腦袋是怎麼轉的。

  「喜樂。」嘲風輕扯著她的衣袖,對於方才聽到的話實在是有所不解。「他剛剛說
我是你養的小白臉?」

  她伸指彈了彈他的額際,「不要別人說什麼你都信。」他的壞毛病,就是太容易相
信別人。

  「我問你。」他將她扳過身子,嚴肅正經地將她瞧過一回後慎重地問:「養小白臉
的人……不通常都是女人嗎?」他記得書上是這樣寫的。

  她看看自己再看看他,「是啊。」這有什麼好懷疑的?

  這就是他疑惑的重點了,「我怎麼看不出你有半點女人該有的德行?」前看後看,
她就是跟書裏的仕女或是所見過的閨秀們截然不同,在她身上,不只是找不著所謂的女
人味,她還因嚴重發育不良和外觀不夠美觀,而看不出女人該有的模樣。

  「啪!」火辣辣的巴掌,在下一刻立即襲上他欠揍的面頰。

  一手捂著瞼的嘲風,呆愣愣地瞧著她霎時風雲變色、漾滿了憤紅雲霞的玉容,好半
天,他才訥訥地應道:「我看出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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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藏冬給他的書本裏,他記得在某一本書上,寫了這麼一句話——答案是由自己找
出來的。

  但他不知自己找出了什麼樣的答案。

  跟在喜樂後頭,隨著她一路走至城裏一座高懸著金框烏匾,上頭寫著「濟德堂」三
大字,底下登堂求醫百姓無數的藥堂後,他靜佇在遠處的街角,看著喜樂坐在門外等候


  不一會,從裏頭定出了名長相清俊斯文的男子,那名男子先是捧來一碗飯給喜樂,
隨後便坐在她的身旁,一手撫摸著喜樂的頭頂,臉上漾滿笑意地瞧著喜樂吃飯。

  在喜樂用完膳後,他又定回藥堂裏端了一碗已經放涼的湯藥,喜樂隨即熟稔地接過


  「今日你來得較晚。」坐在喜樂身畔的胡思遙,邊說邊把她黏附在臉上的髮絲撥開


  「有事,所以耽擱了……」喜樂偏首看著他,心思不在手中的湯藥上,一逕瞧起他
那張溫柔的面容。

  「還不喝?」發現她一逕地凝視著他發呆,他笑笑地敲著她的額,「藥都涼了。」

  她乖順地照著他的話喝了一口,隨後兩道細眉微微蹙起,「有些苦。」

  「是新藥的關係。」胡思遙愛憐地撫了撫她的臉蛋,「待會喝完了,我再給你些甘
草糖。」

  「嗯。」粉色的嫣霞出現在她的小臉上,她帶笑地微微頷首,聽話地再次喝起湯藥


  「我為你把個脈,看看你近來身子如何了。」胡思遙在她喝藥之際,執起她的小手
,撥開上頭半濕的衣袖,一臉正色地為她把起脈來。

  當胡思遙修長的手指劃過喜樂的指尖,來到她細瘦的手腕上為她診脈時,藏身在遠
處窺看的嘲風,目光靜止在喜樂那只常出借給他當點心啃的小手上。

  隱隱然的,他的心湖起了變化,像是有種東西正沉沉地掉進湖裏,泛起一波波他不
明白的漣漪,在那同時,一種令他感到戒慎防備的熟悉感,也悄悄地滲進他的心底。

  他面無表情的拾首看了看那戶人家的屋簷,隨後兩眉緊緊一斂。

  在這座濟德堂的房頂上,沒有嘲風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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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他第二次見到簷上沒有嘲風獸,以前,當他還居住在皇城裏時,他也見過有個
人的居住處的簷上沒有嘲風獸,在最初時,那片簷上是有嘲風獸的,但後來卻遭到住處
的主人給移除,他還記得,在他被那個人自簷上移去之前,他曾趁夜自簷上窺看向那個
人的住處,看見那個人正在……熟悉的惡寒再度自心底升起,回想起幽夜裏所驚見的血
腥一幕,他打了個冷顫。

  「喜樂。」在下一波漫漫無邊的不安再度湧至他的心頭時,嘲風喚著她,想好好地
向她問個明白,想弄清他心中這份不安的預感究竟是什麼。

  「嗯?」喜樂回過頭來,見他唇邊沾了些野果的汁液,順手地揚起袖,以袖為他拭
淨。

  「那日你……」他怔看著她的舉動,心底許多悶窒已久的話,因她一下子跳至喉際


  「我怎麼樣?」她有些好奇地看著難得出現在他臉上凝重的神色。

  他張開了嘴,試著想開口,卻不知該從何對她說起。

  「你近來是怎麼了?」她擔心地拍拍他的臉頰,「時常見你不是看著我發呆,就是
說話變得吞吞吐吐,你有心事?」

  嘲風繞高了兩眉,「什麼是心事?」

  「就是擱在心裹想的事情。」

  他思索了半晌,朝她點點頭,「我有心事。」

  她張亮了一雙水眸,「可以告訴我嗎?」難得只在乎肚皮的他會去想其他的事。

  低首看著她清亮的眼瞳,他不禁想起當她面對胡思遙時那份發自心底的笑顏,尤其
是她漾在頰上那抹嬌俏的紅暈,像極了小女兒家的羞意……「不可以。」嘲風別過臉,
把所有到喉的話語全都嚥回腹裏。

  她不解地蹙著眉,「為什麼?」以前他不是只要有想不通的問題,或是每每想到了
什麼,他總是會迫不及待地想與她分享嗎?怎麼現在,他卻變得下一樣了?

  「因為他長大了。」站在廟門邊聽了不少的廟爺爺,邊代他回答邊走進裏頭。

  喜樂回過頭來,「爺爺,你怎麼也這麼早就回來了?」

  「方纔,我在街上遇著了葉家大娘。」帶著絲絲欣喜,廟爺爺熱情地朝她招著手。

  「她又想幫我說媒了?」她頓時笑顏一逝,垂下了眼,不想面對這件事地轉過身去


  嘲風拉住她,「什麼是說媒?」

  「就是幫喜樂找個好對象。」廟爺爺彎下腰拾來了蒲團,慢條斯理地坐下後,再抬
首看著神情各異的兩人。

  「什麼對像?」他不明所以,卻發現喜樂的眉心愈來愈緊鎖。

  「嫁人的對象。」廟爺爺在說時,特意盯審著他的表情。

  嘲風怔愣地張大了眼,緩緩地,鬆開了握住喜樂的掌心。

  腦袋裏,空洞洞的,他茫茫地看著低垂螓首的喜樂,不斷在腦中回想,他曾在書裏
讀過那些關於女子出閣之事,成家、相夫、教子……瑣瑣碎碎,充實豐盈的生活,但半
知半解的他,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另一個新人生,他也不知道,他將會有不能跟在喜樂身
後的一天。

  「怎麼樣?」廟爺爺再把目光調回喜樂的身上。「這回葉大娘提的是街尾的祝豐年
的兒子,你要不要考慮?」

  「我……」心中輾轉思量的喜樂,沉著聲,遲遲答不上一句話來。

  心思敏銳的廟爺爺,在看了她為難的愁容一會後,試探性地問。

  「你另有心上人?」難道是這個小妮子開竅了?

  她不點頭也不搖頭,「也不是……」

  「你想拒絕這門親事嗎?」看出了她八成心思的廟爺爺,明白地瞄著她那雙充滿不
願的雙眼。

  喜樂揚首看向他,「我還不想嫁。」

  已經不是遭到她第一次拒絕的廟爺爺,才想不為難她時,卻發現站在她身旁的嘲風
,呆愣愣地倚在案旁低垂著頭,一手緊按著自己的胸口,臉上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樣。

  「嘲風,你怎麼了?」頭一回見這只樂天的獸出現這種破天荒的表情,廟爺爺忍不
住繞彎了一雙白眉。

  苦苦思索的嘲風皺著眉,「我覺得不太舒服。」

  「你病了?」喜樂懷疑地看向他那張有些異於平常的瞼。

  他也說不上來,「好像不是……」

  「餓壞了嗎?」她關心地一手撫著他的額,試著把他糾結的眉心給疏散開來。

  「我……」嘲風欲言又止,張開了嘴,不一會又合上它。

  廟爺爺的雙眼閃了閃,「既然還不想嫁,那爺爺就把你多留在身邊幾年,改明兒個
我就去把這門親事回了。」

  「嗯。」喜樂如獲特赦地吐了一口氣,怕餓壞嘲風的她,挽起袖子朝內堂走去。「
天晚了,今天我要到一些黃米,我去把它煮了當晚飯。」

  在她走至內堂時,靜立在原地動也不動的嘲風,一逕地看著自己的胸口,不知該怎
麼領受這份他從未體會過的感覺。

  思前想後,拆解不開。他的腦際空蕩蕩的,心底沉甸甸的,被遺棄的感覺纏住他不
放。一想到喜樂往後將會出閣嫁人,這份驅之不散的惶惑感,像道突然出現在天邊的黑
雲,一下子把他晴朗的穹蒼給遮住了,他恍恍惚惚地察覺到,他是一棵由喜樂親手種出
來的樹苗,他能逐漸成長茁壯,是因有喜樂呵護,一旦喜樂覺得新鮮感過了,或是不再
想看顧他時,他也將隨手被扔棄。

  「胸口是不是覺得悶悶的?」坐在地上的廟爺爺,在他的眉心即將打結成拆不開的
死結時,好笑地看著他的表情。

  詫異的嘲風猛然抬起頭來,「你怎麼知道?」

  「人間對你來說,還是個陌生的世界,有許多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都是你還陌生的
,等你在人間待久了,你就會慢慢適應了。」在他乖順地坐過來時,廟爺爺側著頭看著
他臉上的懵懂。

  「廟爺爺。」嘲風交握著十指,問得很猶豫,「人間的人,是不是都會變?」

  「會啊。」

  他的眼中泛著失望,「每個人都一定會變嗎?」

  「你很怕改變?」廟爺爺拉開他緊緊糾握的十指,安撫地以大掌握住他的手。

  「我想維持現狀。」像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他們三人安穩和樂地一塊過著日子
,沒有外物來打擾他們,沒有突如其來的分離,更沒有像他獨自蹲踞在簷上時的孤寂。

  「改變並不是一件壞事。」廟爺爺笑笑地拉著他更坐近一點,一手攬著他的肩,「
就像你,現在或許有許多事你都還不明白,但總有天你會看清人間,你也會長大,這世
上沒有什麼是能永遠不變的。」

  難以言喻的失落感,像一把把黃土灑落他的心頭,一點一滴地,將他的小小希望給
掩埋。

  他是想過,他會有成長的一天,但他卻不知成長即意味著改變。一直以來,他已習
慣了蹲踞在原地守護著相同不變的景物,來到了人間後,他在不知不覺間,也為自己劃
了份領域,在下意識裏將他所接觸到的人事物,當成他保有的一部分去看顧著,現在的
他,尚未學會什麼是改變和分離,也還沒準備好要去接受這份感覺。

  「不過呢,有些感情是不管經過了多久都不會變質。」廟爺爺一手撐著下頷,緩緩
給了他一個足以放鬆緊繃心弦的微笑。

  「真的?」嘲風聽了,立即張亮了一雙渴望的眼期盼地看著他。

  廟爺爺愛憐地撫著他的發,「只要你有心。」

  「我懂了。」他想了想,有些明白地對他頷首。

  「對了。」廟爺爺匆地調皮的對他眨眨眼,「下回跟土地公聊完天後,記得要把他
身後的那根神杖給拿下來。」他老歸老,可一點也不糊塗,尤其是這一雙眼,特別的靈
光。

  嘲風怔了怔,隨後即明白他在暗示些什麼。

  他露出開朗的燦笑,「我會記得。」

  「來,幫我捶捶。」見他重新笑開了臉,廟爺爺一手捶著自己酸澀的肩頭。

  嘲風走至他的身後蹲著,有樣學樣地照著他的方式,不確定地合上雙掌,開始在他
的肩上敲敲打打。

  「輕點。」被嘲風不知輕重的力量一捶,他一身的老骨頭差點被敲散,他忙不迭地
指示他要放輕點力道。

  嘲風依話地減了力道,慢慢地抓到了訣竅後,就見原本渾身緊繃的廟爺爺,漸漸地
放鬆身軀閉上眼。側首凝視著廟爺爺唇畔的笑意,以及內堂裏喜樂正在作飯的聲響,他
匆地覺得,這日午後穿越過窗欞的陽光,照在他身上的感覺特別溫暖,而飄漾在空氣中
那份淡淡又溫馨的感覺,讓他生平首次,有了家的感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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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這種沉默實在是很難捱。

  土地公環看了左右的夥伴城隍爺和灶君一眼,再抬首瞧了瞧蹲踞在他們面前的嘲風
,屈指一算,大約算出在嘲風身上發生什麼事後,他開始為自己僅存的鬍鬚哀悼。

  就在扛著人的嘲風在大街上拔腿飛奔時,恰巧撞上了正在街上與老友聊天的廟爺爺
,在把嘲風攔下問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後,喜樂立即央求廟爺爺與她一塊回去為嘲風的失
禮致歉,不顧極力反對的嘲風怎麼阻止,最後,喜樂還是與廟爺爺跑回去向人道歉。

  而說起他們這三尊神會湊在一塊的原因,是因他看嘲風一早就陪著喜樂上街,廟爺
爺也出門跟人聊天了,於是找來了住在附近的城隍爺和路過的灶君訴苦兼打牌,就在他
正吐苦水吐得渾然忘我時,話題中的主角嘲風卻在這個節骨眼上頭回來,當下,三位都
跑不掉的神界之神,轉眼間成了三名被綁成粽子狀的人犯,排排坐在神案下等待受刑。

  「你讓她很丟臉。」一片沉寂中,覺得自己有必要說清楚的土地公,在他把帳算過
來之前先指責他的不是。

  嘲風陰沉地瞪他一眼,「閉嘴。」

  城隍爺實在是百思不解,「你到底是看到了什麼?」到現在他還是搞不清楚,到底
是什麼東西能讓一隻嘲風獸掉頭就跑。

  「你還好意思問?」他不問還好,一問就當場招來嘲風滿腹的火氣。

  「我……」被遷怒得莫名其妙的城隍爺,呆呆地指著自己的鼻尖,「我說錯了什麼
?」他也不過是看場面冷清,所以出來應應聲而已,他招誰惹誰了?

  「快閃。」深深記取拔須之痛教訓的上地公,眼見風頭不對頭,連忙推蹭著坐在身
旁的灶君想退離火線。

  「說!」嘲風惡狠狠地揪起城隍爺的衣領,「在你的管轄下,為何屈屈一間小藥舖
裏會住滿了貪鬼?」

  他哇哇不平地大叫:「我是管死人的,又不負責掌管活人的店舖,這種事我怎會知
道?」

  嘲風頓時扭過頭,陰眸一掃,直釘住沒來得及落跑的灶君。

  「我是管廚房的!」在他一把揪回逃犯,兩指捏緊灶君下頷處白花花的鬍鬚時,嚇
得灶君急急聲明立場。

  「那就是你了。」嘲風鬆開灶君,將兩手扳得喀喀作響地走至土地公的面前。

  土地公簡直欲哭熱淚,「又是我?」反正說來說去,他就是一定要找個人來頂罪。

  嘲風以兩指捏緊他雪白的鬍鬚,「那些貪鬼是怎麼來的?」

  「既然你說濟德堂的簷上沒有嘲風獸,那我想,八成是有人刻意招來的。」有過經
驗的土地公,連忙在他動手逼供前自動把他想知道的答案吐出來。

  「誰招來的?」這個答案他也想過,只是他怎麼也想不出,凡人的貪念怎可能會這
麼重,重到招來了極惡的貪鬼?

  「這個嘛……」薄薄的冷汗覆在上地公的額上,他忙不迭地向一旁的同伴求救。

  「會不會是胡思遙?」在嘲風動手前,收到求救訊號的灶君連忙出面拯救土地公的
鬍鬚。

  「應該不是他。」雖是起疑,但嘲風仍是猶豫地搖首,「胡思遙只是個平凡的凡人
,他本身並無習法修道。」在他面前,無論是何者,只要修過法或是與陰陽兩界扯上關
係,他定能看得出來,可是今早他再怎麼看胡思遙,都只覺得他與普通人無二異。

  一旁的城隍爺下了個結論,「這麼說的話,那就是另有其人?」

  「是有這個可能。」被這個問題勾引出興趣的土地公與灶君,同意地頻頻頷首。

  「去把它查出來。」嘲風站至他們三人面前,「短期內,我要知道答案。」既然胡
思遙與喜樂有所關聯,那麼他就不能讓喜樂再度犯險靠近那個危險的地方,他得找出問
題點盡快除掉它。

  他們三個不平地揚著眉,「我們去查?」

  「有意見?」他兩眼一瞠,亮出了尖銳的利牙。

  「不敢不敢……」他們三個動作整齊劃一地朝他搖首。

  「關於胡思遙這件事,你最好別告訴喜樂。」較為瞭解他與喜樂之間關係的土地公
,為他設想地先提醒他。

  他的一雙劍眉微微朝眉心靠攏,「為何?」不告訴喜樂,那怎有法子叫喜樂離胡思
遙遠一點?

  「她很喜歡他。」土地公緩緩地投下一顆他心知肚明,但又不願去承認的大石。

  嘲風氣息猛然一窒,不一刻即怒目以對。

  「要你來多嘴?」

  「我把嘴閉上就是了……」惹來一頓炮灰的上地公,委屈地窩回兩名以白眼嘲笑他
不識相的同伴身旁。

  嘲風僵硬地轉過身,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此刻的表情。

  他很想否認,事實不是如土地公所說的那樣。其實,自喜樂面對胡思遙的態度,他
隱約地可探查出她上回拒絕他人提親的原因是什麼,喜樂對胡思遙存著何種心情,他雖
看不太清楚,但也可知道胡思遙在她心中佔據著極大的重要性,或許是礙於人間所謂的
階級制度,因此她不想懷有任何綺麗的想像,但她的心裏,定是有著一份小小的希望。

  至今他還是不明白,為何他會那麼想知道喜樂的心思,又為何那麼地在意她,他愈
來愈不瞭解自己,也不知該怎麼解決杵在他心頭的那份悶鬱感。

  「糟了。」土地公匆地張大了嘴,兩眼直繞過站在他們身前的嘲風,來到他身後的
大門處。

  嘲風回神地抬首,就見喜樂蒼白著一張臉,腳步匆忙地走至他的身旁,一把將他拉
至她的身後。

  「喜樂?」不知她在做什麼的嘲風探首至她的身旁,才開口,又馬上被她給塞至她
的身後藏好。

  「你們是誰?」一臉戒慎的喜樂,水眸來來回回地掃視地上的三名陌生客。

  三種答案在同一時刻整齊地響起。

  「來湊熱鬧的。」

  「來打牌的。」

  「我住這。」

  收聽完三種不同版本的答案後,她不改緊張的神色,反而還把身後嘲風的手握緊了
些。

  「你們是……神界之人?」嘲風說過,他無親人也無友朋,而且他還是私逃出來的
,現在突然冒出三名長相打扮異於常人的陌生客,這令她不得不懷疑,他們是神界派出
來要拿他歸案的。

  嘲風聽了後面色微變,暗暗地瞇細了一雙黑眸。接收到他那不友善的目光警告後,
三位心底有數的人犯,立即有了個統一的答案。

  「我們只是路過的路人!」這位沒弄清楚立場的姑娘在防他們什麼呀?沒看到他們
都被綁坐在地嗎?

  「可以請你們離開嗎?」喜樂並不相信他們的話,揚高了一指下逐客令。

  他們巴不得聽見這句話,「可以可以!」

  「還下走?」在嘲風上前解開他們身上的繩索放他們走時,他瞪了瞪呆站在原地不
動的土地公一眼。

  土地公小聲低叫:「我的窩在這裏呀。」

  「走啦,」城隍爺連忙推著他先到外面避避風頭。

  「嘲風。」外人一走後,她緊張地回過頭打量著他,「他們是誰?有沒有對你做什
麼?」他那麼好騙,萬一不小心上當或是被他人欺負了怎麼辦?

  「沒什麼,他們只是剛剛認識的人。」嘲風給了她一抹笑容安她的心。「我們不過
是一塊聊聊而已。」

  「這樣啊。」她深深吁了一口氣,隨後恢復了正經的神色,「我有話要對你說。」

  光是看她的樣子,嘲風也知道她接下來想說的是什麼,他沉著臉,試探性的目光徘
徊在她的身上許久,不知待會該怎麼答覆她那些關於胡思遙的事。

  她兩手環著胸,「你反省了嗎?」在去濟德堂的一路上,她叨念了不下數十回他該
守的規矩有哪些,可到了那裏,他還是給她出狀況。

  「廟爺爺呢?」沒留心聽她話的嘲風,探首環顧左右四處。

  「胡大夫留住了爺爺,說爺爺氣色不好,要為他看看……」她順勢地答來,不一會
怔了怔,朝他擺擺手,「別轉移我的話題,你反省了嗎?」

  「我沒有錯。」嘲風炯亮的雙眸定定地凝視著她,說出口的話語,鏗鏘有力。

  「一點都沒有?」她揚高了細眉,被他的氣勢嚇了一跳。

  他毫不遲疑,「完全沒有。」

  喜樂怔愣地望著他理直氣壯的模樣,那一雙明明白白寫滿了無辜的眸子,再一次勾
惹出她的憐惜之心,使她頓時忘卻了他製造什麼麻煩,也不怎麼想興師了。

  她無奈地一手撫著額,「你之所以會扛著我跑,是因你怕看大夫嗎?」雖然這種可
能性很小,但也不是沒有大男人怕看大夫的。

  「不是。」他沒好氣地撇撇嘴角。

  「那為什麼你要掉頭就跑?」他可知道他這麼一跑,造成了多大的騷動?最重要的
是,他那過於嚴肅的神情也嚇壞了她。

  「因為很危險。」胡思遙袖裏的那只貪鬼擺明了就是衝著她來,要是不將她隔離胡
思遙遠一點,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危險?」喜樂頭一回聽到有人這麼說,人們會上濟德堂,不都是因為濟德堂醫人
無數廣得民心嗎?怎麼他所看到的卻是不同?

  「喜樂。」他沒回答她,考慮了很久,只能想到這個作法,「往後盡量不要再去找
那個大夫。」

  「為什麼?」她暫且壓下滿腹的疑問,想聽聽他突然說出這種話的由來。

  他小心地撿選著字彙,「他……不是好人。」在胡思遙的身後與袖裏,隱藏了大大
小小的貪鬼,先不論是誰招來的,但能讓貪鬼棲息在身上,就代表那個人必定心存龐大
的貪念。

  望著他欲說還休的眼眸,喜樂終於意識到,真的有事藏在他的心頭令他煩惱著,但
她怎麼也想不到,他憂慮的對象會是胡思遙。

  「你怎會這麼認為?」既然他會說,那麼必定是有著他的原因。

  「我看出來的。」嘲風並不想再多予置喙,話到此,便不再多說。

  喜樂眼眸中的疑惑浮浮蕩蕩,他的心頭,也因她而搖搖晃晃。

  他曾想過將所發現的一切全部告訴她,讓她徹底地遠離胡思遙,避免任何可能的危
險,可偏偏他又知道她的心,知曉她戀慕的人是誰,在有了這一層的考量後,那麼即便
是哄哄她也是好的,哄得她片刻的快樂,總比讓她去看清真正的現實換來一場心碎來得
強,但深知貪鬼可怕的他,又不能完全退出事外置之不理,有夢想固然美好,但她的性
命更是珍貴……心亂如絮,在這當口上,說抑或不說皆不是,他小心地凝視著她的眼,
懷疑她是否會誤會他的居心,或是一味地為胡思遙說話否認他所看到的。

  但她沒有,她的反應令他出乎意料之外。

  「告訴我,你看得準不准?」喜樂拉著他的手到案前坐下,正色地凝視著他那雙清
澈的眼。

  「不曾有誤。」他老實地應著。

  「是嗎?」她撫著尖尖的下頷沉吟了許久。

  「別再去他那裏了。」以為她不相信他的嘲風,急急再添上解釋,「雖然我沒辦法
對你說出個原因來,但我就是覺得不對。」

  她一手撫上他的臉龐,「嘲風,你在擔心我?」原來他會如此反常,其中有一部分
是為了她。

  他怔了怔,自她掌心傳來的溫暖,緩緩流渡至他的身上,令他一時之間,不知該怎
麼收納她那含笑的目光。

  「嗯。」燥熱拂上他的臉,他不由自主地避開她隨著他游移的眼眸。

  她笑吟吟的,「你是什麼時候學會擔心的?」也許令他成長,並不是一樁壞事,至
少他漸漸明白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了。

  「剛學會不久。」因她的笑意,嘲風更是不敢直視她的眼眸,他一手撫著沒來由跳
得很急的胸口,皺著眉為之大惑不解。

  喜樂靜靜地看著他臉紅的模樣,匆地覺得,這只神獸,異常的美麗。

  脫去外表不看,使他美麗的,是人間的情分,他脫離了一身的稚氣和獸性,逐漸開
始像個人,他的喜怒哀樂尤其明顯,對人付出的感情也很坦然,不似人們會拐彎抹角,
他那顆純摯的心,是她在街頭待了那麼多年後再也沒見過的。

  她的心不禁因他而柔軟起來,「我會盡量別去找他的。」她托著下頷,安慰地釋出
一笑,「所以,別擔心我,你只要學會快樂就好。」

  嘲風回過頭來,眼中帶著閃爍,「我剛巧找到了一條會令我快樂的法子。」

  「喔?」

  他傾身向前,在她還不明白他想做什麼時,她的唇上驀地一暖。

  他愉快地漾開了笑臉,「書上有寫,競爭,是成長最好的良方。」

  清脆的一響,是心弦遭撥動的聲音。

  喜樂怔望著他,許久許久都沒有半點反應,直至她想明瞭他的話意後,陣陣遠比上
回她在胡思遙面前出現過的瑰麗色澤,悄悄在她的臉上泛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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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偷了佛心捨利?」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找到人的軒轅岳,開口的第一句話,
即是在見著了他脫離獸形的人形後,頭一個想到的答案。

  「我沒偷。」還帶七分睡意的嘲風打了個呵欠,邊說邊朝他揚手示意,要他離這遠
一點說話,免得吵醒了廟裏已睡著的人。

  月色皎皎,蟲聲唧唧,三更半夜被人從被窩裏挖起來的嘲風,放輕了腳下的步子,
帶著吵醒他的不速之客朝廟旁的矮牆走去,而跟在他後頭的軒轅岳,則是透過明媚的月
光直視著他的身軀,不斷回想著他方纔所說的話是否屬實。

  在乍見自己找著的不是一隻獸,而是一個具有人形軀體的人後,尋人的軒轅岳無法
掩飾心中的訝異,原本他還以為是誰施法帶走了嘲風獸,萬萬沒想到,嘲風竟脫離了神
獸之界獲得了人身,若非是食了佛心捨利,否則斷不可能,這使得他打算尋回嘲風獸回
簷的目標,頓時變得困難重重。

  在走至矮牆邊後,軒轅岳壓低了音量。

  「是誰偷的?」他方才說的應當是實話沒錯,因為他無法離開他鎮護的廟,想必是
有人為他盜來的。

  嘲風遲疑了一會,復而聳聳肩,「不知道。我只知我吃了那顆捨利而已。」

  他懷疑的雙眼卻如影隨行,「是燕吹笛嗎?」以燕吹笛和師父的敵對情況來看,這
很可能會是他所做的事。

  「不是。」嘲風毫不考慮地否認,對於他的這個答案感到好笑。

  「其他六顆捨利呢?你把它們全吃了嗎?」一時之間也猜下出會是何人所為,軒轅
岳索性放棄追查真兇,只想快些追回其餘遭盜的捨利。

  「我只吃了一顆。」光是一顆捨利就足以讓他完成心願,他吃那麼多顆幹嘛?

  軒轅岳在他一答完就轉身欲走時,驀地探出一掌握住他的手。

  「跟我走。」今日他會來這,可不光是為了捨利遭盜一事。

  「去哪?」嘲風止住了腳步,排拒地拉開他的手。

  「回去盡你的責任。」在人間的災難正式掀起前,他非得快些把嘲風擺回簷上,不
然,後果將不堪設想了。

  他冷冷地回拒,「我不會回去。」

  「難道你要眼睜睜的看著人間因你失守?」怒層在軒轅岳的眉心豎成一道直紋,「
在鬼後派出大批鬼差前來人間索命之前,你得快點回去守住人間。」

  「我只是想要自由。」嘲風緩緩地搖首,「我對人間的職責,在我躍下簷的那一夜
就已告終。」

  軒轅岳沒想到他竟如此自私,「就為了你的自由,你要置人間的生死於不顧?」

  他並不煩惱這一點,「神界在知道我不會回去後,自然會改派別的神獸來代替我的
位置。」幾日前,聽城隍爺那老頭說,神界似乎已在想法子解決他的職缺問題了,他若
是繼續棄位不歸,再過不久,相信神界也不得不找人來頂替他。

  「何人?何時?」軒轅岳心急地問。

  「我不知道。」嘲風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急切的模樣,在腦中探想了許久,再回想起
這幾日聽土地公他們所說的一切,心中大抵有了幾分譜。

  他嚴峻的聲音近似指控,「近來,祝融四處肆虐。」他已經算不清找不到嘲風的祝
融惹出了多少禍事來,近來各地的災情頻頻報至鐘靈宮,使得忙於尋找嘲風的他還得騰
出時間去阻止祝融嘲風哼了哼,「這是我的責任嗎?」為什麼每個來找他的人,總是要
拿責任這個話題來煩他一回?

  他連想也不想,「當然是你的責任!」

  「我為人間防他防了千年,而今我不過是想放下這個職責,這個要求很過分嗎?」
嘲風煩躁地搔著發,語氣裏充滿了不平。「更何況,災害原本就屬於自然的天象,一味
地阻擋祝融,那才是違反天道。」

  「百姓會受害。」在他一逕地為自己考量打算之際,他有沒有想過身後那些仰賴他
的無辜百姓?

  「那麼百姓們就該學會保護自己,他們該學學防火治災之道的。」嘲風走至他的面
前,半責備地睨著他,「我知道你有善心,但你保護過度了,如此一來,百姓們何時才
可以不依賴你?一旦你同我一樣,有天不想再守護人間了,那麼百姓們該有何依恃?」

  軒轅岳的聲音懸在喉際,在那一刻,他什麼反駁也說不出口。他未曾想過,自己的
付出盡責,竟也會成了一種變相的寵溺,而他也不知自己可能會有不想守護人間的一天


  嘲風仰首看向月光,幽長地歎了口氣,「人間不會因少了我一人而垮的,你們的這
個人間,比你想像的還要堅固得許多。」

  帶著一絲絲的期望,軒轅岳還是希望他回心轉意,「你真不回去?」

  「你可以死了這條心。」對於這個問題,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動搖過,在他窺見過人
世的繁華綺麗之後,他又怎能還原回那個甘心蹲在簷上之獸?他已經變了。

  不意外會得到這個答案的軒轅岳,雖說已做過心理準備,也想過無數的法子來彌補
嘲風離開之後所帶來的困境,可無論他如何作想,他還是找不出可解決之法,也不知該
怎麼讓百姓們在失去嘲風後,自立自強。

  嘲風攤攤兩掌,「更何況,我吃下捨利後有了人身,你認為我還能以瑞獸之姿蹲回
屋簷嗎?」在他伸手去拿捨利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是覆水難收了。

  「是不能。」軒轅岳不得不承認。

  「那就別再來煩我了。」再多來幾個知道他底細的人擾他清眠,他可不保證沒睡飽
的他脾氣會有多好,都因喜樂嚴加管教的緣故,他已經很久沒有犯口戒了。

  「你若是堅持要留在人間,那麼就安分守己點。」接受事實後的軒轅岳,在臨走前
不忘向他叮嚀,「別傷人也別害人,不然,我會親自收了你。」

  他不語地看著軒轅岳那張在月下看來顯得陰暗的臉龐,聆聽著軒轅岳充滿對百姓愛
護之情的話意,和儼然一副為百姓請命的姿態,他總覺得,軒轅岳加諸在自己身上的職
責,遠比他見識過的任何一人都來得重,即使是國師皇甫遲都不及他的一分,這讓他不
禁想起皇甫遲的另一個徒弟,那個脫去了所有的責任,自由自在地為自己而活的燕吹笛


  或許就是燕吹笛看得太明白了吧?而效命於師尊的軒轅岳,或許根本對那些在鐘靈
宮深處發生的事情,完全不知情。

  「軒轅岳。」嘲風在他跨出離開的腳步前,輕聲地把他叫住。

  軒轅岳微微回首,靜待他還有什麼沒說完的話。

  望著他渾然不知的眼眸,嘲風頓了頓,不知該怎麼告訴他那個與他切身有關,屬於
黑夜的秘密。

  考慮了許久後,嘲風選擇單刀直入,「你可知,鐘靈宮的每一處簷上,沒有嘲風獸
?」

  他蹙著眉轉過身來,「怎麼可能?」

  「在數年前,皇甫遲就把我自鐘靈宮的簷上除去。」在那夜過後,皇甫遲便再也不
讓他踏進鐘靈宮一步,再也不讓人有機會看到他的秘密。

  「為何我師父要這麼做?」就算師父自恃有高深的修為,按理說,師父應當是不會
把具有鎮厄功用的嘲風獸除去才是。

  「因為……」嘲風的眼眸顯得很不安定,裏頭隱隱藏著一份驚懼。「我看見了不該
看的東西。」

  軒轅岳一聽此話,面色微微變了,像是早已知悉了什麼,但又不能確定。

  他的音調裏潛伏著顫抖,「看見了……什麼?」

  「我只能給你一個忠告。」在鐘靈宮簷上看了那麼多年,他知道軒轅岳對皇甫遲的
忠誠與尊敬,他不忍將那些掩藏著的真相說出來,不願見到軒轅岳將會擁有與燕吹笛同
樣的心酸。

  在不知不覺間,軒轅岳蓄緊了一身的力氣,屏息斂氣地等待著。

  「離你師父遠一點。」嘲風肅然地一字一頓,聲音裏摻了一份難以察覺的同情。

  軒轅岳怔然地望著他,沒有追問,也沒有試圖去理清話裏的來龍去脈,一絲失落掩
不住地掠過他的眼角眉梢,半晌,他沉默地旋過身,踩著沉重的步伐踱向月下樹影的暗
處。

  默然凝視著軒轅岳試圖想撐起一切,又不忍揭穿現實的那道背影,嘲風的感覺很複
雜,想出手相助,但又因只是個旁觀者,因而使不上半分力氣。

  低沉的咳嗽聲匆地在他身後響起,他怔了怔,飛快地旋過身,就著清瑩的月色,他
看見這陣子染了風寒的廟爺爺,正一步步朝他走來。

  「廟爺爺?」嘲風疑心地微瞇著眼,「我吵醒你了?」他人老雖老,但一點也不糊
塗,他究竟聽到了多少?

  「沒有。只是睡不著,忽然想出來賞賞月。」廟爺爺的嘴角噙著不知名的笑意,走
至矮牆邊坐下,並朝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嘲風看了他一眼,照他的意思乖乖坐下後,靜待他的反應。

  「嘲風。」他並不想裝作沒聽見方纔他們的交談,「你喜歡人間嗎?」

  「喜歡。」嘲風也很坦然。

  「會後悔來到這嗎?」照方纔那個陌生男子的話意,嘲風在來到這裏前,放下了許
多屬於他生來便擁有的東西,如今再也回不去了,就不知他是否會有一絲悔意。

  「不會。」其實他也沒什麼好失去的,換了個新環境後,他才知道他這一千年來過
的是怎樣的日子,和他虛度了多少時光。

  「你是個好孩子。」廟爺爺抬手攬住他的肩,在他不解地看過來時,接著握緊了他
的肩頭,「謝謝你這麼多年來為人間所做的一切。」

  「我沒你說的那麼好……」來得太突然的溫情,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以前,我還
曾想吃掉你。」

  「那是因為你那時還不懂規矩。」廟爺爺笑開了,按著他的頭靠向自己的肩膀。

  倚在廟爺爺的肩上,看出去的夜色,是如此祥和寧靜,春夜也顯得格外的溫暖,許
多先前不曾有、也不敢有的想像,悄悄地滲入他的心底,逐漸扎根茁壯。

  他拉長了低低的音調,「我可以……跟喜樂一樣也叫你爺爺嗎?」一直以來,他就
很想擁有家人,更想知道那份和樂的滋味。

  「正好,我還缺一個孫子。」廟爺爺的聲音聽來柔和又催眠,擱在他身後的大掌,
一下下地拍撫著他的背脊。

  夜色又恢復了靜謐,點點夜露,在月色的映照下瑩亮若珠,而在他們身後,淺淺的
月光照亮了喜樂的容顏,搭了件衣裳倚在門邊的她,不出聲地靜看著月下的那對祖孫倆
,她的唇角滿足地微微上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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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掌捏碎厲鬼的頸項後,燕吹笛甩去滿手的黑血,再次抬腳跨過橫陳在地上的鬼屍
,繼續往天問台的方向前進。

  倦鳥歸巢時分,夕陽在蔥鬱的樹海中斜斜灑上一層金光,透過風的吹拂,反射著霞
輝的嫩葉,迎風搖曳閃爍,但一道道潛伏在林裏深深淺淺的暗影,驅走了這一片靜謐悠
然的暮色,林色變得猙獰,空氣中泛著淡淡腥冥的氣味。

  返家的這一路上,燕吹笛已數算不清他總共遇上多少陰間所派出的鬼差了,這裏不
似山腳下的城鎮,在那裏,因百姓叢居人氣齊聚,故而鬼差不易入侵,而這人煙較為稀
少的荒山野嶺,便易幽聚孤魂與鬼差,只是照這一路上的情況來看,鬼差的數量也未免
太多了點。

  聽說,軒轅岳為了陰界派出鬼差索命之事,正忙得焦頭爛額,甚至祭出了獵鬼祭通
知道上的好友,一同力抗鬼差侵擾人間,同時也去找過任由鬼差進出人間的嘲風,希望
他能快些回到本位以助一臂之力。

  若是要把責任全算至嘲風的身上,這是不公平的,畢竟是皇輔遲殺鬼子閣響在先,
才會引來這場大戰。但不可否認的,嘲風的擅自離位,的確是為人間帶來了不少的麻煩
,失去了他後,人間亦失去了最基本的守護防線,使得鬼差們得以自由地擅闖人間。

  林間盛長的草叢間,匆地輕微地沙沙作響,正當燕吹笛疑心地停下腳步時,一名張
大了嘴涎著舌的鬼差,自他身後遠處的草叢間躍出,足一點地,便以掩耳不及的速度飛
快地撲向他。

  「有完沒完?」煩不勝煩之餘,燕吹笛動作快如閃電地自一旁的樹上折來一段樹枝
,手起手落間,身後撲向他的鬼差遭齊頸割斷,僵著無頭之軀,硬生生地在他的身後倒
下。

  解決完身後的鬼差,燕吹笛煩躁地大跨步步出樹海,但他方踏上天問台那廣闊似看
不見邊際的草原時,他赫然發現,等在前方的,是更多專程找上他的鬼差,正或隱、或
匿地藏身在草原間,他不滿地低咒,「居然把帳算到我這邊來……」有沒有搞錯?他老
早就與皇輔遲斷絕師徒關係,那個鬼後是消息不靈通嗎?竟然把他給排在算帳的清單上


  誰人種的因,何不去找那人來收這個果,牽連事不關己的他人算什麼?那個皇輔遲
也真是的,他是刻意造成今日這種情況,故而才刻意殺了合響嗎?不然以他的腦袋,他
怎可能不知慘遭喪子之痛的鬼後,絕無可能善罷甘休?說得真好聽,為了聖上祭天,哼
,誰曉得他是在祭什麼天,或是又在暗地裏進行著什麼勾當?

  想起那個被他開革的師父就滿腹悶氣的燕吹笛,在認分地撩起衣袖準備好好對付眼
前這些阻止他回家的鬼差時,不經意瞥了西天一眼,隨即抬起一手遮掩著霞光,仔仔細
細地看清遠在西方盡處,正有六顆流星隱藏在霞光下,偷偷地劃過西天朝人間而來。

  他低聲怪叫:「哎呀呀。」鬼後連六陰差都派上場了?怪不得軒轅岳那小子會忙成
這樣。

  伴隨著他的低語,草原上掀起了層疊草浪,在如浪如濤的草原下,一個個疾快竄來
的鬼差,正凶猛地朝他逼近。

  然而燕吹笛卻不當它一回事,兀自掐指數算了一會,再轉過身仰首看向東方,發現
遠在東方的天際,八朵祥雲正款款朝這邊飛來。

  當所有埋候在草原上前進的鬼差們,已經來到他的週遭,紛紛一躍而起朝他撲來時
,他好整以暇地咧開了一抹笑意。

  「這下熱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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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就著廟外月色清冷的光影,喜樂在神案前摸索到了火摺子,使勁吹出星火後,點亮
了一根白燭,讓黑暗的室內再次瑩亮了起來,但在寂靜的廟內,她再次找不到嘲風的身
影。

  爺爺已經走了好些天了,這些日子下來,白日裏,在街坊鄰居的協助下,嘲風與她
一同料理著爺爺的後事,但入了夜,嘲風不似以往會安分地留在廟內,每每她在夜半醒
來時,在廟內總尋不到他相伴的身影。

  小心地將燭火移至孝紙紮的燈籠裏後,身心皆疲憊的她,蹣跚地拖著兩腳定到外頭
,抬首看向廟簷,再一次在月下看見蹲在簷上不動的他。沁涼的夜風吹掀起她的發,在
橫飛的髮絲中,她依稀看清了那張遠眺的臉龐。

  那是張自責的臉龐,自責自己竟無法阻止病魔奪走爺爺生命的臉龐。

  雖然他什麼都沒說,可是她知道,在他那雙盛滿孤寂的眼睛裏,包含了多少對自己
的責難。在爺爺走後,來幫忙的街坊要他跟著張羅喪事所需,他便照著指示去做;他人
教他念佛號法號,他便跟著念;他人教他要跪在靈前守孝焚香,他不發一言地照辦;他
什麼都照做、什麼都不過問,好似在他胸坎裏那顆天真好奇的心,已經隨著爺爺一塊入
了土。

  這不是她所知道的嘲風,在她的記憶裏,他合該是好奇與無憂的,他只需跟在她的
身後隨著她為每日三餐而忙碌,他只需開心地沉醉在書本裏撫掌大笑,可是自從她與爺
爺教會他太多人間之事後,嘲風逐漸變了,他變得懂事,學會了品嚐喜怒哀樂,而這樣
,到底是好或不好?不知為什麼,她好想念以前那只似懂非懂的瑞獸,她想念每當她一
回頭,總可以見到那張像是朗朗晴蒼的燦爛笑顏。

  熟練地在簷角架上木梯後,喜樂將燈籠插在腰際,小心地攀爬上廟頂,走在廟頂上
,燈籠的瑩瑩白光一級一級地照亮了屋頂的脊骨,在走至嘲風的身旁後,她將燈籠擱在
身旁,與他一同仰首看著急切的流風吹散了天頂的淡雲,轉眼間,大地在月色下絲絲明
亮了起來。

  就著遠處近處的月光和燭影,一語不發靜看著他的喜樂,匆地覺得他的身影很渺小
,不再似記憶中的高大魁偉,在他看似堅強的外表下,藏在他胸膛裏的那顆心,其實也
是血肉造的。

  涼風順著樹梢的嫩葉滑行而過,凝視著遠方的嘲風動了動,兩手摸索著身旁的她,
在摸著她後,他蜷縮著身子將頭枕在她的膝上。

  「我好像病了。」他的聲音悶悶的。

  「哪不舒服?」喜樂調整好他的躺姿,雙手撫順著他被風吹散的發。

  「心頭悶悶的。」他一手撫著胸坎,原本颯朗的兩眉深深緊鎖。「每次一想到爺爺
,我的鼻子就酸酸的。」

  「傻瓜,那是因為你難過呀。」她指尖不捨的撫上他糾纏的眉,一手來到他的身後
,一下又一下地拍撫著他,「因為你為了爺爺而傷心。」

  在她拍撫的溫柔節律中,嘲風茫然地看著自枕在她膝上看出去的月景。

  來到人間這麼久,他首次明白了何謂傷心。頭一回,他覺得月下的景物是如此地孤
寂,而他的思念,像一艘靠不著岸的小舟,日日飄蕩在追念的湖泊裏,在連綿不斷的水
波間,尋覓著從前的往事。

  今夜在簷上待了那麼久後,再次放眼看去的人間,已不是初時的模樣。

  它不再是他眼中的瑰麗多彩,倒像是來幫忙的大娘、大嬸手中扎的紙白蓮那般地蒼
白,就連愛笑的喜樂臉上也失去了笑容,突來的改變讓他無所適從,因此,他試著再次
彎膝屈著身子,用他與生俱來的神力守衛著眼前所看見的每一寸風光,但,即使他躍上
了同樣的地方,姿態如舊,他卻再也變不回原來的嘲風獸,他的心湖再也不能不動如山


  「我若是能早一點找出爺爺的病因就好了。」黯然的低語自他的口中逸出,不留神
聽,恐就將被吹散在夜風裏。

  然而喜樂卻聽得一清二楚,「嘲風……」

  他兀自將責任攬至身上,「倘若我沒有離開我的位置,或許就不會有今日之事,而
爺爺也不會離我們而去。」

  「這不是你的錯。」她推他坐正,兩手捧著他的臉龐向他解釋,「爺爺老了,生老
病死本來就是人間有的常態,那不是你能阻止的。」

  瑩白的燈籠火光熠熠閃爍,映亮了他們蒼白的臉龐,嘲風望著她的眸子許久,傾身
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伸手環抱住她一身的溫馨。

  他把聲音埋在她的發間,「我想念爺爺。」

  「我也是。」喜樂知解地擁著他,指尖滑進他濃密的發裏。

  夜風很涼淡,喜樂的體溫很溫暖,但,似乎太過溫暖了些。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的
嘲風,稍稍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解地看著她過於憔悴的神色。

  「走吧,咱們下去。」當他的目光開始在她的身上游移時,喜樂趕在他看出什麼端
倪前,伸出手想拉他起身。

  由於風勢稍大,縫蜷而來的風兒掀開了她的衣袖,雙眼銳利夜可視物的嘲風,瞬間
即捕捉到了那份令他感到不安的源頭,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動作飛快地挽高她的衣袖。

  他頓時驚聲抽氣,「喜樂……」

  她縮著手想遮掩,但他更快,拉著她的手臂移向燈籠的光芒,在燭下仔細地看清了
她臂上數點令他眼熟又心驚的紅斑。

  「這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嘲風緊緊握住她的手腕,音調裏瀰漫的恐慌,令他的聲
音聽來有些顫抖。

  無奈地看著他眼底的惶惶不安,喜樂垂下眼睫,「有一陣子了。」

  他緊張地拉過她另一臂,在挽高了隱瞞事實的衣袖時,同樣地找著了他不願意相信
的紅斑,他怔怔地鬆開她的乎,頹然坐在簷上呆望著她。

  她也病了,而且,是和爺爺同樣的病。

  很想安慰他的喜樂,困難地張開嘴,可是卻想不出任何可哄他心安的辭句。

  「我一直很想告訴你的,但我找不到機會向你說。」本來她是想和他好好談談的,
在忙完了爺爺的事後,這幾日來,她夜夜翻來覆去就是在考慮該怎麼安頓他。

  「不會的……」嘲風抗拒地朝她搖首,兩手緊握住她的雙肩,「你不會有事的。」

  「嘲風……」沒料到他會這麼難以接受,她哽著嗓喚他,試著想讓他平靜下來。

  他用力地掩住耳,「什麼都不要說,我一個字也不要聽!」

  「別這樣……」喜樂試著拉下他的手,卻見他在急促的喘息過後,眼中煥起一抹異
樣的光柔,抬起頭炯炯地直視她的眼眸。

  他急切地將她摟進懷裏,低聲地在她耳邊撫慰,「明日起你就留在廟裏好好養病,
你什麼都不必擔心,你會好起來的。」

  她張大了兩眼,裏頭像是裝載了滿滿的意外。原本想對他交代許多想好的計畫的她
,霎時沉默了,她沒想到是他先倒過頭來安慰她,更沒想到他害怕失去的恐懼竟是這樣
深。

  她閉上眼,將面頰偎向他的頸項,「我很想照你的話欺騙你。」

  「那就騙我啊。」將她抱個滿懷的嘲風渴望地催促著她,「來,就照著我的話跟我
一起說,說你會好起來。」

  喜樂沉著聲,沒有開口,只是更把身子靠向他,感覺他的雙臂環過她的背脊,酥暖
融融的熱意自他的掌心透了過來,貼著她的背,熨著她的心房,她的心跳下由得加快了
些。

  她也很怕啊,怕死,也怕自己會不聲不響地丟下這只什麼都不太懂的呆獸,爺爺已
經不在了,要是連她也走了,誰來照顧他?往後還有誰會跟在他的身邊看著他不亂吃東
西?往後,在他又搖著頭說不懂時,誰來耐心地坐在他的身邊一一講解給他明白?

  其實為他擔心那麼多,到底她還是自私的,她自私的想多留在他身邊一點,不可否
認的,是因她喜歡他傻傻地凝望著她的模樣:她也常回想他明明就懂,卻執意裝作不明
白,好纏在她身畔追問的笑臉;還有他對胡思遙的小小妒意,令她心頭既酸且甜,餘味
久久不散。

  「我會好起來的。」被他的體溫蒸騰得倦意淺淺,她在他懷中換了個姿勢,渴睡地
閉上眼。

  「對,會好的。」得到暫且苟安的答案後,嘲風強迫自己定下心來,在簷上坐穩後
,他小心翼翼地抱妥她,拉開衣襟將她包裹起來。

  她以指點著他的胸口,「不可以因為我病了,你就偷偷溜出去吃人喔。」

  「不會。」

  「你保證?」睡意襲上,她的聲音也愈來愈小。

  「保證。」他低下頭,溫熱的吻印她的額際上。

  擱在一旁的燈籠,搖曳的焰心受了急來的風兒沿縫一灌,黯然熄滅。

  四下幽暗中,風兒刮過天頂,撥雲見月。

  月光拂抵懷中喜樂的睡臉上時,嘲風心底稠密的濃雲也被逐盡了,在清亮的月光下
,他格外珍惜地看著懷中的人兒,並再次將雙臂收緊了些。

  向來,她就只是給人看她的笑臉,不讓人看她笑臉後頭的心酸,但她帶給人們喜樂
,那由誰帶給她喜樂呢?她是個好女孩,他很懷念她活蹦亂跳的俏模樣,也渴望能由他
帶給她更多的歡笑。

  眼下的他,不能再繼續沉陷於失去的傷懷中了,失去了爺爺後,這一回,他絕不再
任喜樂在他的羽翼下失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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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積分大於負-100的壞孩子,將可獲得重新機會成為懲罰生,權限跟幼兒生一樣。

  原本,他認為不去守護不是他的錯,但自失去爺爺後,他傷心地將所有錯責都攬至
自己的肩上,甚想恢復往昔,讓自己再次肩負起人間的重任,可是現在,他雖再次有了
渴望能夠守護的力量,他要的卻不再多,他仔細地看清了他原本看不清的心意,其實他
並不想兼顧天下人,他也沒有那種大愛,他只想守護一個人,對他來說,一個人,就很
夠了。

  嘲風不發一語地揚起衣衫,將身後的趙碧山納在衣下保護著,隨後仰起頭面向蒼天
,呼風喚雲,不若片刻,又急又猛的驟雨匆來,豆大的雨點無情地襲落在身上,擊打得
令人身體髮膚都覺得疼痛。

  見他真人露相,無妄這才想起了他的身份,雖說他已不再是尊泥塑有了人身,但在
千年前,他是不受陰陽兩界掌管,乘風御雲的神龍之子。

  密雨中,嘲風緊抱雙拳氣聚丹田,在無妄再次揚起扇子之前張大了嘴,鼓起全身之
勁,強力嘯吼,大大震退他們兩人不消說,還逼得他們退勢難止,不約而同地兩手掩心
護住元神,其吼勢甚至還震掀了些許兩旁民家的屋簷。

  「有意思……」好不容易才護住大亂的心脈同時止住退勢,接受挑釁的無噬,一手
按著頸間扭了扭脖子,因他而渾身熱血沸騰。

  「別亂動我們神界的獸!」朗朗震音,卻在這時自上方的天頂傳來。

  聽見耳熟的聲音後,正準備伸展一下手腳的嘲風心霎時皺起了眉,不情不願地抬起
看向那道聲音的來源,沒好氣地瞪著那兩個妨礙了他好事的人,同時也相當不樂意在這
種情況下遇上他以往連見也不想見到的同伴。

  「他、他們……」偷偷掀開衣衫,驚見又有兩名身份不詳的男子,詭異地自天而降
,身子抖瑟得如深秋之葉的趙碧山,兩手緊緊揪住了嘲風。

  「閉上嘴別出聲。」嘲風不客氣地一拳敲他頭上消音,再次把他給塞至身後。

  「嘖,冤家路窄。」見到仇人的老面孔,無噬厭煩地撇了撇嘴角。

  「這下輸贏難定了。」無妄一把合起扇面,「別等他們連成一氣,日後再來便成。


  無噬甚是惋惜地瞧了嘲風一眼,在無妄挪動腳步遁向暗處時,也隨著眼上。

  站在天乾、地坤兩名天將的身後,嘲風目斜視地盯審著他們身上經雨絲潤澤過的金
甲戰袍,心底很清楚,今日他們會突然出現在這,可不是特意前來為他出頭,他們不過
是要在維護住神界的顏面之餘,想順道將他一併帶回去,面對此遇,他不打算逃避,他
知道,若是往後他想要留在人間,那麼他就得徹底解決與神界糾纏的是是非非。

  「隨我們去皇城。」不出嘲風所料,天乾在打潑走無妄、無噬之後,立即轉過身來
反目相向。

  「我要守在這。」已有心理準備的他不改其志。

  天乾沉著聲,一臉肅色,「你得去保住那個皇帝的命。」若要守住人間,當務之急
就是得先守住人民支柱的皇帝,一旦失了皇帝,恐怕人間的秩序將會因此大亂。

  他哼了哼,「那傢伙的命是長是短我管不著。」皇城裏有著法力無邊的皇甫遲在,
再怎麼緊急也輪不到他這只獸出面,光是皇甫遲那對師徒就夠瞧的了。

  聆聽著他的字字句句,著實覺得刺耳的地坤,難掩脾氣地將銳目掃射向他。

  「別以為你多了三百年的道行就能隨心所欲,你不過只是個看門的。」不過就是吃
了三名天將而已,何時他的氣焰變得這麼高來著?

  「別忘了我還有千年的道行。」他陰惻一笑,「真要硬拚,鹿死誰手還很難預料。
」被座上佛的煙火熏了千年,他又不是被熏假的。

  受他一激,地坤惱怒地瞇著眼,一點也不介意與嘲風乾戈相向,然而不想再多一事
的天乾卻一把按住他的肩,示意地朝他搖首。

  「走吧,不值得為他大費周章。」眼下最重要的事,還是先去把那兩名跑了的陰差
追回來再說。

  「但他……」

  「灶君說他自甘墮落寧淪為人,他蹲不回簷上了。」就算是把他綁回簷上好了,他
也不可能不會再有一次的叛逃,再怎麼強求也沒用。

  地坤不屑地自鼻尖蹭出兩字:「叛徒。」

  嘲風根本就不在乎,「只要不是與你們同一掛的就好。」與其繼續留在他們的掌管
下遭受指使,他樂意來到人間當個叛徒。

  雲雨濃霧轉瞬間煙消雲散,不留一絲痕跡,熟悉的燦陽再度重臨大地,若不是還有
些晶澈的雨珠懸於簷上,還真看不出方纔曾發生過什麼事。

  「喂,回神。」兩名神將的前腳方走,嘲風下一刻便回首將仰首目望他們離去的趙
碧山的下巴拉下。

  「他們……」趙碧山一頭霧水地指著天際。

  「嗯?」

  「他們在說什麼叛徒?」聽他們之間的言談,那兩個人好像認識嘲風很久似的,就
不知……嘲風配合地伸手指了指天頂,「上面的叛徒。」

  趙碧山啞然無言地張大了嘴直直瞪視著他,久久都沒法合上。

  「還想向我抽稅嗎?」記仇的目光轉睨至他的身上,對於此事還是耿耿於懷。

  他訥訥地搖著頭,「不敢了……」見過這種大場面後,誰還記得那種小事啊?

  嘲風滿意地翹高了嘴角,拍拍衣袖回過身走至方纔的階上,彎身小心地一手端著已
涼的雞湯,一手拿穩裝滿飯菜的大碗「你到底是誰?」滿心裝載了過多好奇的趙碧山,
在他挪動步伐朝街尾走去時,忍不住出聲叫住他。

  嘲風頓了頓,半晌,微微側過頭來,字字清晰地告訴他。

  「我是住在街尾土地公廟裏的嘲風。」

‧‧‧‧‧‧‧‧‧‧‧‧‧‧‧‧‧‧‧‧‧

    喉際很乾,自夢裏醒來的喜樂舔了舔唇瓣。

  夜色靜謐,只隱約聽見燭蕊燃燒的微弱聲響,她緩緩在榻上轉過身來,想伸手去取
擱在一旁盛了清水的水碗,方睜開眼看清,一道影子遮去了燦耀的燭光。

  背對著她面向門外的嘲風,此刻坐在不遠處,燭光將他的影子拖得好長,靜看著他
幽暗的背影,在這狹小的廟院裏,彷彿像是想撐起一片天地。

  想起這已不是頭一回見他這般看顧守護,微弱的輕歎自她唇邊逸出,幾不可聞,但
嘲風的身子卻動了動,想是聽見了。

  「你怎又沒睡?」在他轉過身來時,她微瞇著眼適應燭火映人眼簾的亮度。

  「我習慣了。」嘲風伸手將她身上那床向人借來的被子蓋緊了些。

  「怎麼習慣的?」她由他將自己的兩手擺進被子裏,在他傾身靠向她時張大了眼,
微微挪動著身軀,好將他那張因燭焰飄搖不定,而顯得時而明暗交織的臉看清。

  他伸手拂開散落在她額上的一繒發,「以前我蹲在簷上時,夜夜就是這麼眼觀四面
耳聽八方的過。」

  那是久遠以前,可方來到人間時的他不是這樣的。

  喜樂默不作聲地將他的話兜在心頭盤想,就著燭光,他的輪廓看起來更加深邃了,
陰暗的那一面,很陌生,像是沒見過似的,火光襯亮的那一面,看來有些堅毅、有些謹
慎細心,不久前還一臉孩子氣的嘲風,不知不覺間,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這讓她心頭
沉甸甸的,像是失去了什麼。

  「你是不是……在防什麼?」她沉吟地問,將手探出被外拉住欲轉身的他。

  「我在保護你。」嘲風拍拍她的手背,想將它放回去,可是她卻緊緊一握不肯放開


  「為什麼要保護我?」日日要她有人作伴,夜夜由他不睡不息地守著,他究竟是在
害怕些什麼,抑或他在防範著什麼人?

  燭光的艷色映在他那雙清亮的瞳裏,帶了點閃爍,也添了點淺金色的紅光。

  他音調沉沉,「因為我不要你也跟著爺爺一塊走。」舉目無親的他,只剩下她了,
因此只要可能,他便要竭力將她守住。

  半晌,她鬆開他的手,沿著他的手臂一路攀上,來到他的面頰,他立即偎向她的手
心。

  「捨不得我了?」她的笑音裏帶了點寵溺。

  「很捨不得。」學不會拐彎抹角的他也老實的招認,還側首偷吻了一下她的掌心。

  雙唇透過來的溫煦熱意,順著她的血脈,一路婉蜒地回流至她的心坎上,她訥訥地
收回掌心,眼眸流竄不定地瞧著他。

  「你醒了正好,起來喝藥。」嘲風見她似是沒有睡意,小心地將她攙起靠坐好,為
她將被子蓋至胸腹間後,轉身將遠處矮爐上溫著的藥盅取下。

  隨著盅蓋被揭開,浮蕩冉冉的藥香頓時四溢,芳香的藥味逼退了一室的氣息,飄揚
至她的鼻梢,整副身軀也因此暖和了起來,看著他熟練的斟藥姿態,記憶中的他逐漸在
她腦海裏變得模糊,他的一舉手一投足,不再讓她牽腸掛肚,相反地,他變得令人心安


  每日來,各家大娘總會在她的榻前,說著一些對嘲風種種讚許之詞,聽在她耳裏,
她雖是喜悅溢於言表,可總覺得嘲風離她愈來愈遠,他再也不像初時那般喜歡挨在她的
身旁,也不會在歡喜或難過時摟抱著她,他好像偷偷成熟了,自她眼中的孩子一躍成為
男人,拉開了他們彼此之間的距離,也讓她心中隱密的一角,在缺失了某種東西後,又
被密密填補了些令她措手不及的東西。

  嗅著令人覺得昏沉沉的藥草味,許多不解的疑惑徘徊在她的腦際。

  「這是哪來的藥?」上回他不是說他把攢下的錢全都拿去買新的藥盅了嗎?而且他
抵死不肯上救濟貧民的濟德堂抓藥,若是他到別處買藥,少說也要花上兩三倍的價錢。

  「這是我自個兒找來的藥草,它很安全,能助你早日恢復元氣。」將藥汁盛好後,
他試了試藥溫,再小心地拿至她的面前。

  她伸手接過,低首看著手裏的藥碗,迎面拂上一陣他喜愛的桂花糖的香氣。這些天
看他蹲在角落裏東撮西撮著什麼東西進藥盅裏,原來就是他在撮藥。

  「你知道哪些藥草對我有用嗎?」她不得不懷疑,尤其他這個大外行,先前對這方
面的知識可是一點也沒有。

  嘲風得意地揚起下頷,「我有看書。」還好山神塞給他的那一堆書裏,有幾本是能
派上用場的。

  層層的不安浮上她的心頭,「慢著,你是怎麼辨認藥草的?」

  「一根一根的吃。」他老老實實地全盤托出,「神農氏就是這麼做的。」

  血色在喜樂的臉上急速褪去,「你會吃壞肚子!」

  「不會,吃不壞的。」嘲風笑笑地拍著肚皮向她保證。

  她都忘了他有個無人能敵的鐵胃,可就算是這樣,他也不需身體力行到這種程度呀
,而且白日裏他找來的工作已經夠繁重了,夜裏他又要看著她,他是哪來的餘暇去為她
上山採藥?就算他真有副鐵打的身子,但這樣下去他真不會把自個兒累死嗎?

  在她糾結著眉心時,他柔聲地催促,「快喝吧。」

  喜樂沉默了許久,考慮了很久才開口。

  「嘲風,你可以去找胡大夫幫忙的。」明知他對胡思遙懷有某種程度的敵意,但看
在他如此勞累的份上,她還是想勸他一勸。「葉家大娘同我說過,胡大夫聽說我病了很
著急,想上門來為我看看。」

  他斂去了笑意,「我不喜歡他。」

  她現實地說明,「他可以為我治病。」始終找不出他討厭胡思遙的原因,可他實不
該為了一己好惡而拒絕胡思遙的善心。

  「不一定。」嘲風眸光一閃,目中光彩暗斂。

  「什麼意思?」

  「我不想說謊。」他伸手輕撫著她的臉頰,決意將漸知的秘密窩藏在心底。「我不
想欺騙人,更不想欺騙你,因此我不能告訴你。」

  喜樂不明白,只能猜測著,「說了會傷我的心嗎?」

  「可能會。」以他目前所知的一切,當胡思遙背後的真相遭揭開後,恐怕她將不只
是失望而已。

  望著他深深為自己擔憂的眼眸,她自嘲地笑著,「那暫時還是不要說好了,等我有
體力一點,我才有辦法接受打擊。」

  「喜樂。」將她的失落看在眼底的嘲風,在她低首喝著藥時輕輕喚她。

  「嗯?」她邊喝邊應著,口中的藥汁出乎意料的順口,帶著淡淡的桂花香,雖說是
藥,卻嘗不到半點苦澀。

  「我不會讓你受到半點委屈的。」待她喝完後,他以袖拭著她唇角的藥漬,泛在她
耳邊的話語,其中的固執堅定,是她從沒聽過的。

  喜樂怔了怔,微微一笑,「沒有人會委屈我。」

  「我會照顧你的。」他像是想讓她信服似地,再執起她的手低聲保證。

  「我知道。」一直以來他就很乖順聽話,他既答應了爺爺,她便相信他是真的會做
到。

  炯亮的大眼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你真心相信我?」他很怕,她只是單純想敷衍
他。

  她柳眉一繞,「當然信,因為你不會對我說謊。」雖說他是改變了不少,但她相信
,在她所知道的那一部分,是不會變的。

  「那麼,我可以一相情願嗎?」他再將身子挪近了點,坐在她的面前刻意瞅著她瞧


  「哪方面?」天外飛來的問話讓她百思不解。

  「我想將你自胡思遙手中搶過來。」

  喜樂腦海有一陣空白。待回神後,淡粉色的酡霞漾在她頰上,他們靠得那麼近,喘
息交接,就算是瞳人裏有絲毫風吹草動,也都可看得仔細分明,她忍不住想抽身退遠些
,他卻拉住她的腕間,不讓她逃避。

  忐忑的心音,在空曠的胸腔裏顯得特別了亮,疏淡的桂花香,也還在她的口鼻間徘
徊,她不是不明白他對胡思遙的妒,因為他就像頭領域性強的獸,總是輕易地就可劃分
出哪些是該屬於他的,哪些又是他認為的掠奪者,可她沒料到,他會坦心托口承認,她
原以為,就算他把人間的喜怒哀樂都學全看齊了,對於人與人之間感情這樁事,他會因
失去爺爺後而感到退卻,進而不想去面對和瞭解,可他沒有,反而加定了信念,並且將
心底的期望捏塑成形,開始展開行動。

  「你誤會了。」她不自在地別過眼,像是想掩飾。「對於胡大夫,我只是把他當成
兄長。」

  他並不這麼認為,「看起來不像。」

  是不像,但她已經竭力讓它像了。

  她並不意外此番心事會被他看出來,因為他的目光總是放在她的身上,會被看出端
倪也該是應當的。她不否認,自小受胡思遙照料到大,她是曾把感恩逐漸醞釀成愛慕之
心,但她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階級間的隔閡,門第間的觀念,豈是一朝一
夕就能擅改?因此她想過,能當個妹子也是不錯的,而她也這麼一直說服自己,把那些
暗藏的情愫埋在心上,好隨日子一日一日地淡去。

  她歎口氣,垂下螓首娓娓吐實,「很多年前,我就已經對他死心了。」

  「現在呢?」炯炯黑眸盯緊她不放。

  「我只能說,他是個好大夫,我的恩人。」除去多年來的接受醫治不說,前陣子爺
爺病了也是靠胡思遙的大力相助,雖然終究救不回爺爺,可也不能抹煞他長期以來的恩
澤。

  「那我呢?」嘲風微偏著頭,深深地看進她的眼底,「我到底可不可以把你據為己
有?」

  她把問題丟回他身上,「就算我現在這個樣子,你還是想搶?」染上了這病後,也
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將來,即使如此,他也願意?

  「想。」他毫不猶豫,眉飛色舞地咧著笑。

  腹間暖暖的,不知是方才喝下的藥汁在她的胃裏發酵,抑或是深深聽進的話語正在
裏頭燃燒,無論是何者,都讓她有著前所未有的暖意。

  喜樂揚起兩手捧著他的臉龐,指尖在他的臉上四處遊走,他順著她,任她探索,她
的氣息俏悄急促了起來,一吸一吐都拂在他的面上,他沒有避開,只是用燭影照不清的
黑眸端望著她,一如以往她對他的縱容和寵溺。

  當游移的指尖來到他的唇間時,它止住了,款款停留,他懸著氣息等待了許久,總
算是瞧見她眼底動盪的思潮,他會心地拉下她的指尖,傾身向她,以唇代指貼上她的唇
,她怔動了一會,不久,任他拉著她的雙臂環上他的肩。

  「你願當我的家人嗎?」半晌後,嘲風捧著她的兩頰輕聲地問。

  她的眼眸閃了閃,帶著笑意,「我們不一直都是嗎?」

  「說得也是。」他心滿意足地將她攬進懷中,感覺方纔她舌尖存留的桂花香,淡淡
地充郁了他的口鼻之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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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腳跨進廟園園內的藏冬差點跌倒。

  「你淪為乞丐?」盯視著嘲風一身標準乞丐打扮,以及掃視破廟內的環境一會後,
特意前來探視這只獸來人間有何成果的藏冬,錯愕又詫異地瞪大眼。

  「你有什麼不滿?」正在打零工,幫各家大娘洗衣裳的嘲風,小心揉搓著桶裏的衣
物,在發現木桶裏的水不夠時,又自一旁的水井打了桶水上來。

  兩際登時隱隱作疼的藏冬,一手掩著臉,實在是很不能接受眼前的這幕畫面。

  他對不起神界的列祖列宗,居然讓他們家的看門狗變成了流浪犬到處乞食,還委下
身段幫人間的婦女洗滌衣物……就在這時,另兩道忿忿又凶猛的目光,無聲地自水並的
另一旁朝他射來,他稍稍挪開覆面的掌心,往旁一看,赫然發現此地的土地公與灶君,
也坐在水井邊辛勤的洗衣中。

  「你!」馬上找到興師對象的藏冬,隨即跳至他們的面前,用力地指著土地公的鼻
尖。

  額間青筋直跳的土地公,充滿憤恨地抬首瞪他一眼。

  藏冬連珠炮地數落著他的不是,「虧你還是這地頭的主人,你也知道這只獸初到人
間,什麼規矩都不懂,你要教他呀,怎麼可以就這麼放縱他在人間墮落?」

  「我教他?他的書讀得那麼多,我能教他什麼?」滿腸滿肚都是怒焰的土地公,用
力摔下手中的衣物站起來,「你還有臉怪我?是誰沒事把那些書塞給他看的?」

  「呃……」藏冬的氣勢頓時短少了一大截。

  「我已經寫好玉摺了,待我年終回到上面報告時,我定要狠狠參你一筆,讓你連降
十八級!」一下又一下搓揉著桶中成堆如山衣物的灶君,陰冷地睨著害他淪為洗衣婦的
元兇。

  說時遲那時快,一根搗衣用的木桿咻咻地朝他們飛過來,先是命中臉紅脖子粗的土
地公,再掉下來砸中抱怨連連的灶君,唯有身手較好的藏冬來得及蹲下閃避。

  「快洗。」嘲風揚起一隻沾著水珠的硬拳,「還有,別大聲嚷嚷,喜樂正在裏頭睡
著呢。」

  深受委屈的兩名天上神,再次咬著唇蹲坐回各自的大木桶前,挽起兩袖繼續再與成
堆待洗的衣物奮戰。

  眼看再這樣下去神界的形象就將蕩然無存,而這兩名陪著嘲風一塊體驗人間的同僚
似乎也真的滿可憐,親手造成這一切的藏冬,壯士斷腕地咬咬牙。

  「跟我回靈山吧,我養你就是了。」聽燕吹笛說,六陰差盯上他了,再不把他給拎
回去,只怕他會在這出什麼意外。

  「我哪都下去,我要待在這裏。」動作勤快的嘲風根本就不考慮他的建議,一把擰
乾手中的衣物後,往身後一隻裝盛洗好衣物的木桶一扔。

  他頗同情地瞧了瞧滿面心酸的上地公,「你想讓老土繼續窩藏著你嗎?」

  「他很樂意收留我。」嘲風微微揚起頭,眸光如箭地往旁一瞪,「對不對?」

  飽受強大壓力的土地公只能點著頭,「對……」

  「別閒著。」嘲風一手拉下呆站著的藏冬,大方地把桶內的衣物分他一半。「你來
找我做什麼?」

  「我想問問你關於六陰差的事。」入境隨俗的藏冬挽起衣袖,邊洗邊把來意點出。
「你打算拿他們怎麼辦?」

  「他們來一個,我就吃一個,來兩個我便吃一雙。下回我不會再那麼客氣了。」上
回要不是有那兩個天將礙事,或許他早就可以開開吃陰差的先例。

  藏冬的兩手停頓了一下,「這麼說,你遇過他們了?」他居然沒事?還好先前他吃
了三名天將增加了三百年的道行。

  「我還見過了天乾和地坤。」與惹他厭的八神將相比,他倒寧可多會幾次六陰差。

  「那就怪了。」他杵愣著眉,怎麼也想不通,「他們怎麼沒把你拎回去?」神界為
了要尋他回位,先前的風聲不是緊得很嗎?怎麼在找到他後卻還任他繼續留在人間?

  嘲風一點也不戀棧,「因為我已經徹底和神界脫離關係。」

  藏冬意外地揚高了朗眉,不一會,會心地咧開了笑容。

  原來他懂得思考了啊,以往在見著這只獸時,在他眼中所看見的,只是他屈服於命
運的不解目光,但現在,他的眼眉間有了人間的風霜,他開始知曉自己要的是什麼,可
以拒絕的又是什麼,不再壓抑著心志,也不再盲目地聽隨上頭所指示的一切。

  「做得好。」能為自己設想,這或許是他來到人間後的最大收穫。

  「別囉唆了,快洗。」嘲風不在乎他是在讚美什麼,回過頭又對那兩個旁聽的人叮
嚀,「你們也是,別想乘機偷懶。」

  「看來你在人間適應得不錯。」藏冬分心地揉搓著水裏的衣裳,邊看向他一手打點
的住處,正想教他正確洗衣方式的嘲風,兩手方觸及他,隨即警戒地捉住他的手。

  他揪緊眉心,「你身上,有一種怪味。」怎麼先前他都沒有察覺到,這個山神似乎
跟其他的山神有所不同?

  藏冬敷衍地笑笑,「是嗎?」

  「你跟巫道的人在一塊?」神界不是嚴禁旗下眾神與眾生往來嗎?他非但破戒,還
跟具有危險性的人走得很近,以致身上都沾上了那人的氣味。

  「被你聞出來了。」他一怔,都忘了這只獸的嗅覺有多靈敏。

  「是燕吹笛?」想來想去,他也只想到一個令他起疑的凡人。

  藏冬的兩眉飛了飛,「就是他。」

  疑惑在他的心版上堆積起來,「他是皇甫遲的人,怎會習巫?」

  「你忘啦?他早被逐出師門了。」藏冬懶洋洋地提醒,拉開他的手再為自己撈來一
件衣裳搓洗。

  愈想發覺疑問愈多的嘲風,在近距離下仔細地將他看清,同時也挖出更多謎題。

  蹲在簷上的這些年來,他見過無數神仙,可就沒見過哪一個神仙無論是在形於外或
是隱於內的資質比藏冬還好的,但令人費解的是,藏冬的職等卻遠與他的資質不符,只
屈居於一個不是正神的小小山神,放棄了人間的煙火供奉隱居於深山裏,甚至還藐視神
規地與凡人往來。

  他全副的好奇心都被挑起,「你這個山神為何會跟他那巫道之人在一塊?」

  「誰教我欠了他一屁股債?」藏冬四兩撥千金地帶過,轉移注意力地伸指點了點廟
內,「裡頭躺的那個是誰?」

  轉眼間,嘲風所有的心思全都被裏頭的喜樂給拉走,他一手握緊藏冬,憂心明白地
懸在眼眉間。

  「你會不會看病?」能寫出那麼多深奧的書,想必他一定還藏了好幾手沒讓人見識
過。

  「會一點。」自他臉上讀出七分譜後,愛管閒事的藏冬如他所願地點點頭。

  「跟我來。」嘲風隨即拉著他直往廟裏跑。

  安安靜靜的廟內,喜樂正安穩地在榻上睡著,近日來,她的氣色好了一些,身上的
紅斑也沒有蔓延的跡象,反倒漸漸地在消褪,只是或許是因藥性的關係,鎮日她都昏沉
沉地睡著。

  藏冬放輕腳步來到楊邊,在嘲風的催促下執起她的手腕為她診起脈象,不若片刻,
他皺起了眉,意外地看向那張眼睫緊閉的睡顏。

  「她……」心急的嘲風推推他的肩,不知他究竟診出了什麼。

  藏冬一指放在唇間示意他噤聲,隨後再對他勾勾指要他到外頭再談。

  「到底怎麼樣?」等不及的嘲風匆匆地拉著他來到水井邊,雙眼期待地看著他。

  藏冬揉著眉心,「有人存心要害她。」

  他恍然一悟,「她被下毒?」灶君打聽來的消息難道是真的?

  「說毒倒也不是,是藥。」藏冬搔搔發,「有人用她來試藥養藥。」活了千年,他
還是頭一回見到活生生的藥人。

  嘲風聽了,回頭看了看向他通風報訊的灶君一眼,而灶君則是攤攤兩手,臉上一副
「我早跟你說過了」的表情。

  「你知道是誰做的嗎?」雖說已知誰是兇嫌了,但他還是想確定清楚。

  藏冬有所保留地看著他,「知道。」

  「該怎麼救她?」他暫且擱下滿腹正在騰升的怒意,命自己得先將喜樂的病治好再
說。

  「別讓她繼續服那種藥就成了。」藏冬笑了笑,不認為這是什麼難治之症,只是很
好奇地看著地上的藥爐,「這藥是哪來的?」

  「我找的。」他所有的醫藥知識全是自藏冬給的書上習來的,就不知是否真能對喜
樂有所幫助。

  藏冬嘉許地拍拍他,「做得不錯。」還好換藥換得早,不然再讓她繼續服先前的藥
,等於是讓她繼續服毒。

  胸膛裏的那顆心跳得劇烈,氣息也翻湧得有些不受制。

  嘲風緊咬著牙關,換作是他時,他會很樂於聽見這類的誇讚,但現下他什麼也不想
聽,他只想去揪出那個有心要害喜樂的人,順道把爺爺的帳也一併算一算。

  「嘲風。」藏冬一把拉住想往外走的他,「有沒有人教過你,在作任何決定前,要
三思?」

  他將嘴一撇,「沒有。」他現在只想去找人算帳。

  藏冬光是看他那雙炯利的眼,就知道他現下心裏在想些什麼,但為了他著想,即使
是身為不該插手的旁觀著,還是先提點他一些才好。

  「人這種東西,不好吃。」藏冬按著他的肩頭,意喻深遠地道,「所以你能別吃,
就別吃。」

  嘲風氣息猛然一窒,抬首看向他那似深潭清映的黑眸。

  「吃了……會後悔嗎?」他問得很猶豫,在問時,腦海裏冉冉浮現的是喜樂信賴他
的笑臉,藏冬揉揉他的發,「會。」這種蠢事,他一人做過就好了,這只獸不需也跟著
他蠢一回。

  雖說這份心情是那般地難以掩抑,但藏冬的眼卻像兩幅明鏡,讓他在其中看見了自
己。他沉默了許久,再回首看了看躺在裏頭的喜樂,決定開始學習他來人間後頭一回學
到的忍耐這一門課。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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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在是……吵得睡不著。

  兩眼無神的喜樂,起身坐在榻上漫無目的的看著四處,當門外再一次傳來陣陣抱怨
似的低語時,她放棄了再多睡一會的念頭,打算先去止住那陣不該出現在這的噪音再說


  已經有力氣下榻的她攏了攏發,拉來一件外衣搭上後,無聲無息地走向噪音的來源
,才走到門口,就見兩張熟面孔,正蹲坐在廟門門檻上,嘴裏不知在喃喃叨念些什麼,
手裏還拿著衣物忙碌地縫縫補補。

  她一手撫著額,「怎麼又是你們?」上回不是說只是路過的嗎?怎麼這回又路過這
裏不說,還坐在她家門口做起女紅來?

  被點名的兩名老者一起回過頭,雙目帶怨地看著害他們會淪落成繡娘的禍首。

  「說吧,都自個兒報上名來。」喜樂是覺得他們愈看愈眼熟,但又說不上曾在哪見
過。

  心不甘情不願的土地公指了指案上的神像,「我是住在裏面的那個。」

  「我是城隍廟裏的那尊。」再一次被手裏的繡花針扎到指頭時,城隍爺皺緊了一張
臉。

  她兩手環著胸,「你們來找嘲風聊天的?」果真是嘲風之前的同僚,但下午嘲風不
是說有事出門一趟嗎?怎麼他們沒跟他約好時間?

  他們兩人同時送她一記白眼,「你認為我們這個樣子像是來串門子的嗎?」

  「那你們是在……」當土地公也被針扎傷了指,以口吮著受傷的指尖時,她總算是
好奇起他們呆坐在她家門口做女紅的原因。

  有志一同的怨憤直達天庭,「替他打零工!」替女人繡花縫補這件事,今早被多嘴
的灶君給傳了出去,這下可好了,往後他們可沒臉上去見江東父老。

  喜樂慚愧地垂下螓首,「抱歉,家教不嚴……」雖然腦袋有長進是很好,但嘲風也
未免太善加利用同僚了點。

  「知道要懺侮就好。」滿心不平衡的土地公清出一個位置,對她招招手要她一同擠
擠。「哪,你也過來幫幫忙。」

  滿心愧疚的喜樂依言在他們中間坐下,彎身拎起了一件待補的男衫,再接過城隍爺
遞過來的針線。

  城隍爺滿意地打量著她,「你的氣色好多了。」多虧嘲風的奔波和細心照料,先前
病得有如即將凋萎之花的她,現在總算是臉上又恢復了紅潤。

  「嗯。」她有同感地點點頭,「我也覺得身子舒坦多了。」也不知嘲風到底是讓她
喝了哪些藥,沒想到他開的藥方竟比胡大夫所開的來得管用。

  土地公只想謝天謝地,「你能早一日復原,我們就能早一日脫離苦海。」

  「你們放心,待嘲風回來,我會同他說說的。」接受他們幫忙的她也很不好意思。
「對了,你們知道他上哪去了嗎?」

  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心虛了起來,「這個嘛……」嘲風交代過了,絕不許向她透露
他去找胡思遙這事,這下……順著夕照瑰艷的光影,點點細小的火星乘風飄來,無聲地
飄掠過喜樂的面前。

  「咦?」正看著她的土地公,在看見那熟悉的火星後,倏地瞠大了雙目。

  「怎麼了?」因夕陽太過刺目,喜樂並沒察覺到眼前的異狀。

  「這該不會是……」也看見了的城隍爺,顫顫地站起身來,與心裏有數的土地公默
然地四目相交。

  半晌過後,他們面色慘淡地齊聲叫出:「祝融!」

  「發生什麼事?」被他們突來的異狀弄糊塗的喜樂,擱下手中的針線站起身來,就
見他們倆蒼白著臉,抱著頭急急在原地亂轉。

  「這下怎麼辦?」作夢也沒想到祝融競能找上門的土地公,兩手直拉著自己的白髮
乾著急。

  「借你的窩躲躲先!」前思後想不過片刻的城隍爺,一馬當先地轉身往屋裏跑去。

  殿後的土地公在愣了半晌後隨即跟上,方往屋內跑沒幾步,即跟城隍爺一般在屋內
平空消失了身影。

  首開眼界的喜樂,先是啞然無言地瞧了瞧空無一人的屋內,一雙水眸再慢慢地挪栘
至屋裏神案上那尊猶在震動的木雕神像上。

  不一會,想起竟把她給遺落在外的土地公,又十萬火急地自神像中跑出來,拉了她
就直往裏頭走。

  「抱歉抱歉,忘了你的存在,一塊走吧。」要是沒照顧好她的周全讓她出了岔子,
等到嘲風回來時,他就有苦頭吃了。

  她懷疑地揚高細眉,「你要帶我去哪裏?」他不會是想讓她跟著擠進裏頭去吧?這
麼小的一尊神像,擠得下嗎?

  他邊走邊解釋,「嘲風的死對頭火神找上門了,咱們得快找個地方躲。」依照慣例
來看,找上門的祝融沒和嘲風解決完那樁小事是不會罷休的。

  「慢著……」她還來不及抗議,轉眼間就遭他強制地給拉了進去。

  沿著線索一路追尋至此,兩腳剛踏進廟內的祝融,眼角餘光恰巧見著了喜樂一閃而
逝的衣袖。

  動作極為緩慢地打量了廟內一回後,四下無聲中,祝融將兩眼直盯在微微顫動的神
像上,一言不發地走到神案前,動手挽起自己的衣袖。

  他冷冷地警告,「出來。」

  就在他出聲後,原本猶在顫動的神像,馬上變得文風不動。

  沒閒暇與他們玩把戲的祝融,兩眼一瞇,出手極快地將掌探入神像內,一把揪住了
喜樂背後的衣衫。

  「什、什麼?」在被人強行往外拉去時,弄不清楚狀況的喜樂身形往後一跌。

  「喜樂!」在她被強行拉出去時,土地公急捉住她的手腕。

  在這一拉一扯間,喜樂暈眩得整個人天旋地轉分不清方向,在土地公不敵祝融的力
道,迫不得已鬆手時,她隨即跌了出去,當她終於兩腳重新踏在廟內地上,目光也好不
容易恢復焦距看清眼前之人時,她隨即倒抽一口涼氣。

  一雙似燃著烈焰的雙眸,正近距離地擺在她的眼前,止不住的熱意,自那雙紅艷得
緊的眼中直朝她撲過來。

  「慢著,她只是個凡人……」不得不跟著出來的土地公,在祝融一手提高了喜樂的
衣領時,大大為她的安危捏了把冷汗。

  「嘲風呢?」祝融炯目直視著喜樂,對這名不該出現在這的陌生人打心底感到好奇


  「他出門了……」土地公揮舞著兩手,說話結結巴巴的,「你、你先放開她……」
完蛋,她要是少了一根寒毛,把她托給他們的嘲風可能就真的會把他們當消夜啃了。

  城隍爺也忙爬出來跟著幫腔,「對對,咱們都是同僚嘛,有話好說,你先把人放下
……」

  祝融微調過視線瞥了神色緊張的他們一眼,兩眼再轉回喜樂的身上,暗暗思索了半
響後,目光登時變得更加凌厲不友善。

  他不甘地壓低了嗓,「她與嘲風是何關係?」

  「她是……是……」上地公的舌頭頓時打結,遲遲吐下出個好答案來。

  喜樂乾脆由自己來回答,「我是嘲風的親人。」

  「你說什麼?」他更加捉緊了她,紅焰隱隱在眼瞳中跳動。

  她不服輸地直視著他憤怒的眼,「嘲風要陪我留在人間。」

  「慢著,你想做什麼?」土地公在他朝喜樂揚高了通紅的掌心時,嚇得差點忘了呼
吸。

  「嘲風不該留在人間。」原來嘲風之所以會擅離本位,就是因他在人間有了牽掛,
既是如此,那麼就該先除去這個會妨礙他們的障礙。

  「不留在人間,難道跟你回神界嗎?」喜樂怒斂著眉心,趁他不備,伸出兩指戳向
他的兩眼。

  沒半點防備,突地受這一擊,祝融的指尖意外地一鬆,兩腳再度踏地的喜樂忙自他
的手底下逃開,與拉著她的土地公一塊急往外頭跑,殿後的城隍也忙攤手施法想為他們
爭取些時間。

  將胡思遙之事交給灶君處理後,嘲風先是去了葉大娘家為她修籬笆,領了葉家大娘
當作酬謝的晚飯後,踩著愉快的腳步一路自大街上踱回家,在他還未穿過廟外的矮牆時
,突地止住了腳步,猛然抬首看向廟頂上衝天不散的刺目紅光。

  他被祝融找到了。

  嘲風當下將手中的晚飯往矮牆一擱,拔地躍起,直往廟裏飛奔。

  「別、別……」祝融火掌一掃,掃開了土地公伸手挾持了喜樂時,城隍爺心驚膽戰
想前往搭救。

  下一刻,嘲風陰冷的聲音讓準備一掌焚了喜樂的祝融止住了動作。

  「把你的手拿遠一點。」

  祝融霎時收勁止勢,一手拎著喜樂的衣領轉首看向總算再度碰面的老冤家。

  「你終於不躲了。」重逢的喜悅,令他眼中進出閃亮亮的光芒。

  「先放開她,你要大戰一場或是如何我都奉陪。」嘲風沒心情與他來個久別重逢話
家常,只是忐忑地瞧著在他掌下的喜樂。

  「我只要你履行咱們的約定。」祝融更加捉牢了喜樂,先和他討價還價。「為了這
一日,我已經等了很多年了。」

  他飛快地應允,「行。」

  祝融爽快地扔開喜樂,城隍爺見狀,忙在她止不住勢跌至地面前,上前兩手接住她


  獲得自由的喜樂,在見他們兩人二話不說地往外走時,勉強地站起身,「嘲風,不
可以——」

  城隍爺忙掩上她的小嘴,「你就讓他們倆去解決私人恩怨吧。」不讓他們打一打,
只怕祝融不會輕易放過這座城鎮。

  她的臉上寫滿了憂慮,「但……」一眼即可看出那個祝融來者不善,萬一嘲風他…
…「他不會有事的。」城隍爺安慰地扶她站穩,再牽著她的手陪她躲至門邊,一同抬首
望向那兩個站在高處的對手。

  夕照已隱,夜色翩然降臨,在這倦鳥歸巢,家家戶戶和樂團聚的時分,無人知道,
一對百年未見的故人,在這夜紗初覆人間的時分,又再度相逢了。

  「想不到你竟入了人間選擇逃避。」站在遠處簷上的祝融,在打量完他一身落拓的
裝扮後,難掩語氣中的失望。

  「我沒打算逃避。」高站在另一簷角的嘲風,實是百思不解,「只是,我很想知道
,你到底是想證明什麼?」千年來纏索著他不放,每回一見面就要大動手腳干戈,祝融
究竟想在他身上圖個什麼、貪個什麼?

  祝融愉快地揚高了唇角,「勝負是不需要原因的。」

  他反感地搖首,「不對,在人間就要講規矩。」每回碰面總要這般對上一陣,總可
以告訴他個緣由吧?

  「跟我回神界。」想起他想留在人間的意圖,祝融忙不迭地想將他拉離人間這個是
非之地。

  「我回不去了,也不會再回去。」知道若是再不與他說個清楚,他恐怕永遠都不會
放棄,嘲風索性把話攤白了。

  他的聲音裏透著恐懼,放聲厲吼:「不許你這麼做!」

  嘲風頭痛地撫著額,「神界人才濟濟,你另找個能陪你的對手吧,別再糾纏著我了
,這場毫無意義的意氣之爭,我不想再繼續下去。」

  失望和驚懼在祝融的眼底交織肆虐,他抗拒地渾身抖索著。

  嘲風要丟下他,拋開他們之間千年的過節,擅自留在人間,只他一人獨自回到神界
?無可壓抑的憤怒似乾柴遇著了烈火,熊熊地在他心底叢叢燃燒。等待百年,苦心孤詣
地為求勝績而發憤地修煉,他也不過是期望能再與嘲風痛痛快快地戰一場,可嘲風沒有
經過他的同意,臨時抽腿說退便退,那他怎麼辦?他這份歷時百年等待的心情又該怎生
是好?

  斷抑不斷?

  在神輩永無休止,漫長無邊的生命中,知音難尋、對手難求,是因有了嘲風這只處
處與他作對,由首至尾力抗著他入侵人間的獸存在,他總算是在寂寥無止無境的生命中
找到一線期待,他因此等挑戰而躍躍欲試,遍身充滿了期盼,歲歲年年地投入其中無法
自拔,然而嘲風棄他而擇人間的作為,不啻是將他一把推至萬丈深淵裏,再不讓他爬起


  「祝融?」眼看他面孔青白交錯好不駭人,嘲風有些擔心地喚著。

  他用力咬咬牙,踏簷而起,「這回沒分出個高低前誰都別想走!」

  「你們不去幫他?」站在門邊遠望他們在空中來回交手的身影,喜樂焦心地拉著跟
著她杵站在門邊,不前去助嘲風一臂之力的土地公與城隍爺。

  他們倆沉默地看看彼此,而後朝她深歎,「姑娘,體恤一下我們的年紀吧。」

  看看這兩尊白髮白鬚,年紀加起來不知多少歲數的神類,半晌,她也歎了口氣。

  的確是無法強求。

  焰電衝霄,吼聲隆隆,幽暗的夜幕時而光亮如晝,時而厲風疾吹恍如秋末,風捲雲
起間,一顆疾射而出的火球狠對嘲風而來,他偏身一閃,不久即傳來震天價響的一響,
回頭望去,遠處街上的城隍廟已處在烈火中。

  城隍爺欲哭無淚地張大了嘴,「我的窩……」他們打架就打架,幹啥殃及無辜啊?

  土地公拍拍他的肩,「節哀。」

  「嘲風,吃了他!」深為自己感到不平的城隍爺,扯大了嗓對正打得如火如茶的嘲
風大叫。

  話音猶未落,喜樂已忿忿地一拳打在慫恿的城隍爺頭頂上。

  「你怎可以鼓勵他亂吃東西?」那是神耶,萬一嘲風吃了壞肚子怎麼辦?萬一神界
因此找他算帳又怎麼辦?

  城隍爺捂著自己的頭,「我……」不吞了祝融一勞永逸,難不成就看著嘲風每隔個
百年就跟祝融大打一回?

  就在他們鵲蚌相爭之際,處於暗處等候了許久的漁人軒轅岳,抓緊了時機伺機而起


  努力避過嘲風震心裂肺的咆吼,祝融未及在簷上站穩身子,耳畔就傳來一陣令他心
弦一緊的喃喃誦咒聲。

  「你……」他回過頭來,在被強風刮散的髮絲間,見著了正端著法器朝他而來的軒
轅岳。

  「我說過我會收了你。」在用法器將他蓋頂之前,說到做到的軒轅岳露出一抹冷笑
,「我從不食言。」

  「祝融!」眼睜睜看著祝融遭法器鎮伏收去,措手不及的嘲風放聲大叫,急急想上
前為他解圍。

  但他還是晚了一步,收法鎮印完成的軒轅岳,已將納了祝融的法器收回袖中。

  「你收了他?」趕來的嘲風,一臉冷汗地瞪著不聲不響冒出來攪局的軒轅岳。

  軒轅岳冷瞥他一眼,「我只是要他安靜個千年別來打擾人間。」

  嘲風氣急敗壞,「我不是說過——」

  「我有我的職責。」軒轅岳揚起方毅的下頷,眼中的信念堅定不移。「縱使災害乃
天定,但只要我在人世一日,我就要為百姓盡力消災除厄。」

  一身激越氣息尚未平定,嘲風無語地瞪視著他,軒轅岳昂目以對,絲毫不退讓半分
,這使得敵不過他滿口大道理的嘲風,無可奈何地撇過頭去。

  「固執的東西……」被收得這麼不明不白,想是祝融也沒料到吧?就不知急於分出
個高下的祝融,此刻是如何的憤怒難平。

  軒轅岳抬首望了望城隍廟的方向,沒留下隻字片語,便轉身準備前去助人滅火。

  站在下頭的人們,因夜色的緣故,故而不是很清楚上頭髮生了什麼事,才導致這場
私人仇怨這麼快就落幕。

  「祝融呢?」當嘲風躍回地面上時,心痛的城隍爺東張西望地問。

  「我想……」嘲風有些抱歉地搔著發,「這回他可能得等個一千年才有辦法再來找
我重新挑戰。」但願那個老冤家在被鎮了一千年,重返人世後卻發現對手不在了,火氣
可不要變得更大才好。

  「謝天謝地……」一直在煩惱下一個窩被燒的人會是他的土地公,此時總算放下心
中的大石,長長地吁了口氣。

  嘲風緩緩走進廟園內,在即將踏上門廊前,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瞧著毫髮無缺的喜樂


  「你回來啦。」喜樂明目含笑地望著他,並朝他伸出了兩手。

  嘲風聽了,連忙上前彎身擁抱她,「我回來了。」

  「歡迎回家。」她用溫暖的懷抱將他擁緊,雙手牢牢地圈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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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勾抹起最後一把石灰泥,將一隻彩陶制的嘲風獸固定在簷角上後,嘲風抹了抹鼻子
,滿意地看著這只由他和喜樂,以及土地公他們聯合趕工捏出來的鎮守陶塑。

  因流竄到人間的陰間鬼差愈來愈多,城外都嚴重受到影響了,因此在土地公和城隍
爺的協助下,他用自那三位天將身上得來的神力造了幾隻嘲風獸,分別安置在城鎮四方
的城門簷上,讓它們蹲踞在他保護的勢力範圍內。

  雖然他已放棄也失去了守衛人間的資格,但現在的他,心中仍是有個小小的願望,
他想守衛這座城鎮,這座,有親人友朋在的城鎮。

  「嘲風,你弄好了沒有?」在下方等他許久的喜樂,再次的催促聲又自底下傳來。

  他回神一應,「好了。」

  「好了就快下來!」替他把風這麼久,喜樂想在他被人發現前要他快下來。

  「拜託你了。」伸手拍拍親手所製的嘲風獸後,他站起身應她的催促躍下簷。

  「下回不許你再爬得那麼高。」他才落地,她便馬上來到他的面前抱怨。

  嘲風看看左右,「又沒什麼人看見。」要是被那一票大娘大嬸看見了,只怕她們又
是一陣驚呼,然後再登門告訴喜樂要嚴加看管好他。

  「不許就是不許。」喜樂拉著衣袖拭去他鼻尖上的灰泥,決定這是最後一回容忍他
再做出這類的危險動作。

  「知道了……」他開心地皺皺鼻尖,「城隍爺呢?」那傢伙不是跟著一道來的嗎?

  「他說他先回去看土地公把晚飯做好了沒有。」打理好他後,她挽著他的手臂離開
城門,轉進一旁的小巷裡。

  「你真的要他住在咱們那?」嘲風不滿地蹙起兩眉,對家裡新添的成員有著滿腹的
牢騷。

  她也很無奈,「沒辦法,他的窩被燒了。」都怪那天他們出手沒個分寸,害得無家
可歸的城隍爺不得不來投靠他們。

  他恨恨的低聲咕噥,「又來一個攪局的……」他們是不是見不得他的日子太好過,
還是他們是在報復之前的拔須之痛?

  「你說什麼?」

  「沒什麼。」他一笑帶過,「咱們去看灶君把我要的東西找來沒有。」看樣子,他
得在新房客遷進之前好好跟他們溝通一番。

  轉身繞過街角,喜樂停下步伐,靜靜看著門戶深鎖緊閉,門前冷落無人的濟德堂。

  「看什麼?」嘲風不解地也跟著停下步子。

  她還是不太置信,「胡大哥真的搬走了?」也不知怎地,胡大哥一聲不響就收起了
舖子舉家搬離此地,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走得這麼急,急得連來道個別都沒有?

  「嗯。」他悶悶地應了應。

  「搬去哪?」心中雖有些失落,但她還是希望胡大哥在他鄉也能過得好。

  「很遠的地方。」那日灶君就照他的吩咐,將胡思遙給拎出這座城鎮,下放至偏遠
的孤鄉僻壤去,好讓胡思遙再也不能回到這座城興風作浪,再次為了那些狗屁的道理害
人無數。

  聆聽著他含糊不清的答案,喜樂微微仰起小臉,看向他那沒好氣又帶了點心虛的雙
眼。

  她已經摸透了他的心思,「你是不是對他做了什麼事?」

  「對。」嘲風瞇著眼笑笑,傾身吻了吻她的額,「不過,不能告訴你。」為免胡思
遙的形像在她心中徹底破滅,這個秘密還是由他守著就好。

  她紅著臉,一手捂著額,「你的秘密愈來愈多了……」

  「我長大了嘛。」他拉著她繼續前行,來到下一個轉角時,歡喜地拉著她的衣袖,
「看,灶君真的把我要的東西找來了。」

  「這些就夠了?」喜樂懷疑地看著散落在空地上的木材。

  「夠了。」他放開她,上前將木頭扛起放在一旁準備好的推車上。「加上這些後,
足夠咱們把剩下的部分完成了。」

  喜樂蹲在一邊看他忙碌,「我不懂,咱們的土地廟不是住得好好的嗎?為何你堅持
要再加蓋新居?」雖然目前土地廟裏的人口是多了點,但那兩尊擠在神像中的神明一點
也不礙事呀。

  他回過頭,若有所指地看著她,「因為我可不想讓老土他們偷窺。」

  她想了想,驀地想通了他話中之意後,尷尬地掩著泛紅的面頰別過臉去。

  三兩下就將建材搬上車的嘲風,推著車來到她身旁,「走吧,咱們回家去。」

  回家去。

  真好,他有個家了呢,他們一起建立的家。

  喜樂凝望著他那張歡喜的臉龐,微笑地站起身,任他將她抱至木材上方坐穩,推著
她走回他們的家。

  嘲風滿足地看著晚風將喜樂的發吹揚起,手中的重量沉甸甸的,是希望的重量,他
的生命,因此而不荒蕪,一步一步地走著,他從不曾覺得自己胸膛裏的那顆心是那般地
輕盈。他想伴在喜樂的身邊,好好地與她培養更多他不知道的感情,也許有一天,他會
知道,人間煙火的真正滋味。

  藏冬和燕吹笛或許是忘了告訴他,人間是一本閱不盡的書,當他認為他即將瞧盡人
間的一切時,它又有源源不竭的新故事,正在人間的每一個角落發生,他想,他可能要
花上很久很久的時間,才有法子將這些新的故事一一閱盡。

  他的人生,才正開始。

‧‧‧‧‧‧‧‧‧‧‧‧‧‧‧‧‧

    在這春末的盡頭,殷殷為春日送別的芍藥,如火如熾地漫開了全城,觸目所及,儘
是錦簇繽紛。

  一瓣猶帶芳香的芍藥花瓣,款款落下。

  就在花瓣墜地之際,一縷疾風颯然而至,剎那間,全城為春道別離的芍藥,在進散
出最濃郁的芬芳後,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以淒艷壯烈的姿態全數凋謝。

  遠在靈山上,突地心念一動,察覺異狀的藏冬在書齋內推桌站起,急切地奔出宅外
,腳步方停,眼前這片他日日辛勤灌溉的芍藥園,園中原本就枯萎欲凋的芍藥,剎那間
在風中化為塵泥,並遭風兒旋捲刮上天際,園中,一葉無存。

  愕然地看著逐風而去的枯枝殘葉漸飛漸遠,許多掩不盡的記憶湧上了藏冬腦際。

  空中徘徊的清風不肯散去,滑曳過林間的風兒彷彿都在奔走宣告,時隔百年,芍藥
花妖,重返人間。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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